我出生在一个山青水秀的小山村。它四面环山,一条小河从中间流过。这条河是渭河的支流泾河的一个小支流。它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因为从山中间流过,人们就叫它山水河。又因为我们村子名叫芦河村,它又有一个名字叫芦村河。 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还没有后来修的水泥石桩桥,河上是乡亲们用碗口粗的树身子交错搭起来的木桥。我每次要过木桥时,都是大人们把我夹在胳膊窝我两手勾着大人的脖子紧紧闭上眼睛,听着河水哗哗的流淌声心惊胆颤地从木桥上走过。偶尔试着睁眼看一眼,湍急的河水离我好近呀!仿佛我正躺在河水之上,随着水流向下游奔去。 后来,河上修起了现在的水泥桥,它有十米长三米多宽的样子,名字就叫芦河桥,桥东头的第一个桥桩上刻着"一九七六年建"的字样。自从它建好后,慢慢有了汽车拖拉机等机械通过,生面孔的外乡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我也不再需要大人抱着过河了。但每次过桥,我还是心有余悸,总觉得桥下的河水要把我卷走。于是便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迅速跑过,以求能尽快脱离危险。 我十岁那年,一天晚上,我正睡得香甜,梦见自己像仙女一样飘在空中,随心所欲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远远看见前面有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花树煞是好看,正准备奔过去采摘几束带回家插在瓶子里装点一下暗淡无光的家。突然被一阵响动惊醒。屋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倾盆大雨裹挟着对面窑洞面子上的泥土啪啪啪啪地摔到地面上,厨房屋顶上的瓦片被急骤拍下的雨水击碎了,如柱的泥水冲进了厨房,在地面上急速漫延开来。放在地上的柴火蔬菜马上被漂浮起来,打着转转左冲右突寻找着出路。母亲急声呼喊着睡在窑里的大哥二哥,让他俩把我和弟弟搬离厨房。大哥抱起大弟冲进了雨里,我和小弟被穿着一件跨栏背心来不及打伞直接冲过雨帘浑身湿透的二哥一边一个的一把提起,像抓小鸡似地拎着也冲进了雨里。雨点激得我一个激灵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来。几秒钟的功夫,当二哥把我俩扔在窑里的炕上时,我们都成了落汤鸡。我们惊魂未定地看着神情紧张严肃的二哥,昏暗的灯光下,雨水顺着二哥的头一直往下流。天啦!二哥是赤脚的,没穿鞋。我们三个哈哈大笑,笑二哥光脚,笑二哥只穿着背心和裤衩,笑二哥头发一绺一绺……二哥厉声喝斥我们:瓜子!笑啥?赶紧擦干了盖上被子,小心感冒了!然后急冲冲地穿上了雨鞋,跟大哥去厨房帮母亲去了。 雨依然疯狂地下着,己经快半小时了,不知厨房里的母亲和大哥二哥怎么样了?我和两个弟弟趴在窑里的窗户台上大声叫着母亲,母亲手里拿着洗脸盆站在厨房门口边喊边示意我们别喊快躺下,我们只好缩回被窝。听着窑洞外雷鸣般的水声,我知道山水河涨水了。 黎明时分,我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母亲和大哥二哥也回到了窑洞里,他们满身泥水一脸疲惫。母亲正在柜子里找换洗的衣服,大哥二哥一边擦着身上的泥水一边换着衣服。窑洞外面呼呼的河水声依然清晰可辨,山水河里水还在涨着。 一会功夫,天大亮了。母亲催促着大哥二哥赶紧去河边捞"河捞柴"。它是河水冲过时顺路掠来的河边的枯枝落叶,随着河水一路下泻至比较平缓的地势时,水流速度会减缓,漂浮在水面上的枯枝落叶就会被漫上岸边堆积起来,待到水位稍稍下沉一些时便可轻而易举地收拾回家,在太阳下晒上几天就可以当柴烧,由于比较集中又不需要挑拣直接装车,所以很快就能搞到几架子车。有劳力的勤快的人家里常年都烧着"河捞柴",可以节省不少买煤钱呢。"河捞柴"可是家里烧火用的好材料,不用劈不用砍,粗细长短刚合适,烧起来很方便。而且它软柴硬柴混杂着,易着火后劲还大,所以每次山水河涨水后家家户户都抢着去收拾,去晚了就被抢光了。 大哥二哥遵照母亲的吩咐,轻车熟路地拿上了捞柴用的木杈、耙子放到架子车上准备出发了。三哥向母亲申请参与捞柴,我顺势也向母亲撒娇,说想去看看涨水。母亲站在院子里观察了一下天空,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地叮嘱我们四人特别是我,一定要离河水远些,千万别进水里捞东西,那怕里面漂着金子。我敷衍着母亲,心里只想着能去玩了,也许还能遇到冲上岸的鱼或者鳖,那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桥那边的河岸比我们这边要平缓,"河捞柴"一直比这边好而且多,也容易收拾而且相对更安全些。一出家门,大哥二哥领着我和三哥直奔桥对面而去。赶到桥头,发现桥上聚集着七八个人,他们也拉着架子车,车上放着耙子木杈和绳子。可他们为什么不过桥直接去收拾"河捞柴"?他们在桥头干什么?待我们走近一看:天啦!桥头被冲断了,一条近两米的鸿沟横在我们面前,沟下的河水急速下泻,断裂的桥头上的泥块被河水冲击得不断地掉落消失,让人看着看着就心生恐惧。如此看来架子车根本没法过去,就是一个壮小伙子要跳过去也很困难。一时间我们都忘记了收拾"河捞柴"的事,大家都关心着桥断了该咋办?向谁汇报?谁能帮我们把它修通?…… 那段时间里,大概有近两个月的功夫,我们河两边的乡亲没法来往。水泥桥断了,木桥早拆了,两岸联系的通道彻底没了。公路上的车辆急刹车停在桥边,望着断了的桥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悻悻地掉头走了。路上的行上站在断了的桥头边也无计可施,唉声叹气地背起行囊另谋出路去了。一条看似并不太大太深的水沟一时间彻底阻断了两岸的联络。 后来终于来了工队来了机械,没几天功夫,家乡的小桥便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两岸又通畅起来。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又渐渐多了。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县运输公司有了通往各乡村的班车,小桥成了家乡父老乡亲走出山村看看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我就是那时候去县城上高中的。县城离家乡有六十多里路,每隔两三周我就想回家里一趟,吃吃母亲烙的锅盔,吸吸母亲擀的长面,嚼嚼母亲腌的咸菜。那时候,七毛钱的班车费我都囊中羞涩拿不出来,又不想增加父母的负担,只好经常步行回家。有一次,前两天刚下过大雪,外面冰天雪地,宿舍里地面结满了冰,宿舍门口五六米的区间里,洗脸水洗碗水连同晚上的尿水纠结在一起结成了十几公分的冰,雪盖在冰上,稍不留意就会摔倒。两天里我进出宿舍摔倒了三次。寒冷疼痛孤独无助让我更加想回家。可衣兜里仅剩下了四毛钱,根本买不到一张回家的班车票。怎么办?我极力动员能与我同行的同学一起回家。 终于有四位同学与我可以同行,尽管他(她)们不能完全陪我走完回家的路,可绝大多数的路程我还是有伴儿的。走,回家! 下午放学己经是五点多了,我们一行五人背上装馍的包包出发了。县城也是四面环山的,泾河从北边流过。要回家必须先顺着泾河走二十里地再趴上县城东面的山再走一段十几里的平路然后再下坡才能到家。同行的同学一个一个都与我分路回家了,离家十里地的时候只剩下我与一位男同学了。我们默不作声地走着,脚下鞋底踩着雪地的嘣嘣声像爆竹声一样催促着我俩,我一步紧似一步地迈动着早己麻木的腿,唯恐他走得太快超过我,更害怕他把我摔在后面。那样的话我的后背就像有无数厉鬼的手马上要抓着我了,让我胆颤心惊不能自已。 还有三里多下坡路的时候,那位男同学也到家了。临走时他硬硬地说了句:我到了。我唉了一声,像是应和更像叹息。四周的田野白茫茫的,虽然凌晨一二点了,可视野还不算太窄,远处的山峰依稀可辨。我在心中宽慰自己:山角下就是我的家,我能看见家门了,马上就到家了。又在心中告诉自己:最后一次回头看看,确认并无什么跟在身后,无人更无厉鬼也无野兽,从此那怕身后有任何响动都不许回头……然后毅然决然地快步向前,颇有一种革命烈士视死如归的豪迈情怀。 可没走几步恐惧再次袭来。我像一只等宰的羔羊,张着一双惊恐又无奈的眼睛,不知该走小路还是走大路。小路近些,可以早些到家;大路安全些,可以少摔跟头。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走小路。走下了一段十米的坡,我并没有摔跟头。正庆幸得意时,一连三个跟头摔得我晕头转向几乎站不起来。下面的路更陡肯定更滑更容易摔跟头,我该咋办?坐在冰冷的地上我求助无门欲哭无泪。休息了几分钟神志似乎恢复了些,冷静下来想想还是走大路保险系数大些。我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雪花,紧了紧背上的包包,一步一步慢慢地爬上了大路。刚才摔跤摔得糊涂了,反倒忘记害怕了,在大路上走了一会,屁股慢慢地灵活起来,脑子也好像灵动起来了,又感觉周围有东西向我袭来,心收得越来越紧缩成了一疙瘩,仿佛快要脱离肉体了一样。为了排遣恐惧让自己顺利走完剩下的路,我迅速思考着对策。我急忙取下了背上的包包,拿在手里绕着自己四周摔着,心里感觉就像驱赶着要靠近我的威胁一样,嘴里大声地胡乱喊着,像在恐吓那些恐吓我的东西,就这样像跳大神似地给自己壮着胆。 终于,我踏上了家乡的小桥,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出窍的灵魂马上复了位。所有的恐惧甚至疲惫都烟消云散了,我如释重负般地放松了心情,在桥边拣了两块小石子儿面向着河水流动的方向用力撇在桥下的冰上,看着咣啷啷在冰面上跳动的石子儿,听着冰下潺潺而流的河水声,我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我在桥墩上坐了十多分钟,让身心都休息片刻。看着静静地处在睡梦中的家乡,是那么的熟悉而亲切,望着掩藏在一片白色背后贫穷却温暖的家,我起身加快了脚步。 如今,小桥边上早建起了宽敞仿古的候车亭,方便着家乡来来往往奔忙着发家致富的人们;小桥上各式各样的小轿车穿梭往返,把信息温暖和幸福传递给千家万户;各种型号的货车出出进进,把家乡的蔬菜和水果运出去,把大商场的电视冰箱运回来;大大小小的客车把乡亲们载出去,把钱载回来。故乡的天空越来越蓝了,故乡的山水越来越青了,故乡的小桥越来越忙碌了,故乡的亲人越来越富裕了…… 2013年元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