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家店村回来,我没敢直接回家,而是径直来到了徐立安的收发室。 徐立安正在翻看报纸,见我背着兽药箱走进来,马上迎上前来拉住我的手,在近处的椅子上坐下。他看着我的眼睛,非常认真地对我说:"还真让你给说准了,我家丽丽她们小两口儿在感情方面出现了裂痕。" "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是从我外孙女欣欣口中试探出来的。昨天星期天,她到我家里玩,我问她:你爸跟你妈在家里吵不吵架?她说:经常吵。她还告诉我,她爸爸有一天单独问她:以后你喜欢跟着爸爸过还是喜欢跟着妈妈过?欣欣说:跟妈妈过。" "看来还真是出问题了。"我说。 "你说对了。那天欣欣正在桌子上写作业,她爸爸又走过去小声问她:欣欣,你妈妈不漂亮了,老了,给你换个妈妈好不好?欣欣头都没抬,很干脆地回答说:不换!你妈更老更难看,你怎么不换呢?!" 听到这里,我禁不住掩嘴乐了起来。 "你先别乐,童言无忌嘛,但从欣欣的言语中我琢磨着,她们小两口儿肯定有矛盾了,而且矛盾还很深,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了。" "你琢磨的有道理,是应该好好撮合撮合了。……不过,我今天又遇到一件窝火事儿,你看怎么办好。" 我把胡来还钱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老徐。 "这个问题嘛,我看你最好先躲一躲,好汉不吃眼前亏嘛,等秀枝嫂子把气消了,你再回家,免得把事情闹大了。"老徐劝我说。"你就在我这个收发室里住着,吃饭我给你到食堂里去打,睡觉这里有床,咱俩挤一挤。" 我想,也是。于是我就把兽药箱掖进老徐的床底下,掀开蚊帐,钻进去躲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和徐立安一起吃完早饭,正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就听见小镇上的高音喇叭里放起了音乐。这是一曲流行音乐,叫《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俩正听着,那音乐突然就断了,出来一个男播音员的声音。他先是吹了一下麦克风,发出"簇簇"的几声噪音,然后就进入了正题:"下面广播找人,下面广播找人,小镇上的赵兽医,听到广播的话请赶快回家,你老婆在小镇上到处找你。下面广播找人,……" 男播音员连续播送了三遍,高音喇叭接着就关掉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高音喇叭又播送了三遍。 听到第二次广播的时候,我就有点儿坐不住了。如果秀枝找不到我,她在家里会急成啥样儿啊! 老徐见我焦躁不安地在收发室里来回走动,知道我想家心切,就安慰我说:"你千万要沉住气,正好借这个机会整治我嫂子一下。在家里,你这些年受了那么多委屈,还没受够哇?" "我是怕她自己在家里急出什么毛病来。" "你就放心吧,都那么大岁数了,她会有抵抗力的。两口子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些年她一直压制着你,限制你的行动自由,难道你想让她压制一辈子?" "是得改一改了。" "就是。你就听我的,再在这里住上一晚上,明天早晨回去,让她干着急,借这个机会让她好好反思反思。说不定你明天一回去,家庭地位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呢。" "那我就听你的劝,再在这里呆上一天。" "哎——,这就对了,听人劝,吃饱饭嘛。" 这天中午,高音喇叭里又播送了几遍寻人启事。我躺在老徐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听见老徐三番五次地出去开门、关门,还听见有两辆警车拉着警笛从政府大院里开出去,下午很晚才开回来。 老徐好几次隔着蚊帐悄悄给我打预防针:"你千万要稳住,……你放心,这里是灯下黑,他们肯定找不到你。" 我想,自己这不是在作妖儿吗!秀枝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还这么折腾她,她能受得了吗? "——你还是人吗!"我在心里痛骂自己。 当听到拉着警笛的警车从镇政府大院开出去,又开回来,我的心里都会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这天晚上,老徐面朝墙壁打呼噜的时候,我却像躺在热鏊子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想起了秀枝对我的种种好处,想起了我们在大堡子劳改的艰难岁月,想起了她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她和玉涛的合影,还想起了她多年前在建筑工地上打小工、在镇中心小学门口卖小玩具和冰激凌、在蔬菜市场上卖干货和活鸡……等种种情形,想得我脑袋嗡嗡直响。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实在睡不着了,就摸索着起来穿上衣服,准备回家。老徐听见响动,没有醒来,翻了个身子又接着睡了。我从床底下摸出药箱,从墙上取下悬挂的大铁门钥匙,就着门口电灯的光亮,轻轻把门打开,独自走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样子。从田野里吹过来的闷热的夜风里,夹杂着一股湿润的、腥甜的味道。踏着漆黑的夜色,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在镇前的公路上,我听见从身后跑上来一只狗,像是不怀好意地尾随着我,我用力一跺脚,它就跑走了。民房中间的窄巷子里,由于经年失修,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的。我扶着院墙,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前行。有几只老鼠看见我,"吱吱"地叫着钻进了路边的石洞里。 我想:"你这个罪犯,连老鼠都怕你呢!" 摸到自家门前,我轻轻推了一下院门,没有推开。——秀枝从里面闩上了。 我走到墙根儿底下,翘起脚来从墙头上往里面望了望,发现里面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我猜,秀枝这时候肯定也睡不塌实。 "我该怎么开口向她解释呢?我怎么还有脸面去见她呢?"想到这里,我又临时改变主意,转身朝着河堤走去。 我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流浪汉,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堤往上游走。天亮的时候,我已经走出四、五里路。 这时候,我听见身边的树叶和旁边田地里传来"啪啦啪啦"的声响,雨点已经三三两两地落下来了。雨下得不大,像是阵雨。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不远处又一个西瓜窝棚,就拐了过去。 入秋了,西瓜地里的西瓜早已经上市,只剩下满地黄烂干枯的瓜秧;窝棚里没有人,草席和床板也已经掀走了,只剩下一个空棚子。我把医药箱垫在屁股底下,坐下身歇息起来。 "我本来是一个老实巴交、谨小慎微的人,就怕惹出什么乱子来的。然而,到底是什么把自己陷入到如此颓废而落魄的天地呢?"我一直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难道是我自己做错了什么,竟然受到如此的折磨?" 雨渐渐大了起来,夹杂着阵阵狂风。雨点敲打着西瓜窝棚的棚顶,就像敲打在我的心里,"咚咚"直响。此时此刻,我的心就像外面的秋雨,慢慢变得冰凉起来。我瑟缩在窝棚里,双手抱住头,眼泪竟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这个声音是我熟悉的,我就是听着这种古怪的声音活下来的。"我想。在大堡子劳改农场,我几乎天天都能听到这种声音。 此刻,这熟悉的声音就像一首跑调的丧葬曲,拐弯摸角地往我心里钻。我使劲揉了揉肚子,想让它尽量保持低调,不必那么张扬,可它就是不听我使唤。那叫声一开始是粗砺的、浑厚的,到傍晚的时候,竟然变得细声细语、悠扬动听起来。 雨还在稀稀沥沥地下着,外面的光线已经变得模糊起来。这一整天里,我粒米未进,滴水未喝,像一个丧家之犬一样在窝棚里坐着,把头天晚上想到的情境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生怕落下每一个细节。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回家把事情交代清楚,料想秀枝也不会把我怎么的。……总这么躲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回去负荆请罪吧。"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我踏着泥泞的路面,踉踉跄跄地闯进了家门。秀枝看见我回来了,疯了一样从堂屋里奔跑出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就大哭不止起来:"你这个死老头子啊,这几天死到哪里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想活了。" 听到秀枝的哭声,我腿一软,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由于又饿又冷,浑身发抖,我慢慢倒在秀枝怀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