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夫(田儒刚) 序:由"你幸福吗"想到的。 你幸福吗? 最近央视记者频频抛出这个傻傻的问题,却实实在在引发了一个关于这个问题的深度思考。我把这个问题抛给自己,面壁自省,觉得自己的人生虽然不如意十之五六、官场不如意十之八九,但最后我给自己的答案是幸福的。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下一代,在我们看来是生在金窝窝的一代,答案注定是悲哀的。 女儿小时候因为受到一些冷遇或者挫折,就会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对她说,你老头这个年纪还在挨冻受饿,却从不知道什么叫苦,我只知道什么叫幸福,想着哪天有白米饭吃有肉吃就是幸福。女儿破涕为笑,却不相信我说的是真,我试图趁机对他进行忆苦思甜教育,讲述我童年的苦难与欢乐,可女儿很快就嚷嚷起来:"又来了又来了,你烦不烦,现在是新时代,你们的思想都成古董了!" 女儿读初一时一直想要买双外国的名牌鞋子,因为同学们都有,我不答应,她的小嘴翘得可挂住油瓶,很久都不理我,觉得我欠她太多了,我说:"为什么父母给我们的东西很少,我们这一代总觉得欠他们的太多、老想着报效父母?为什么父母给你们的太多,而你们却总觉得亏欠你们的?"女儿说:"什么太多?你去跟人家的父母比一比,那才叫多。你们那时有这么多作业吗?爷爷奶奶管过你们的作业吗?" 我无言以对,心中平添忧患。事后细细思量,女儿的话也不无道理:的确,我们的父母在物质上给我们很少,但给了我们的自由很多,灵性的大自然更给了我们伟大的教育、无私的爱;而对于下一代,我们看起来给予的多,实际上是自私的圈养,他们被各种素质教育的负担压迫着,得到的自由太少,这个畸形的社会已经麻木了他们的幸福感。 我们这60年后出生的山里人,不幸经历了主义横行、民生凋零的苦寒岁月,也有幸躬逢盛世,见证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变革,大部分同年人都摆脱了土地的束缚,走向了繁华都市,有的在城市扎下了根,相比父辈我们的人生虽则甜蜜但更加精彩,相比后辈虽则苦涩但更加传奇,因此,我们更拥有发言权。我之"古董"源于冥顽不化的乡巴佬意识,我的哀愁源于故乡,我之幸福也来源于故乡。回顾这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每当我遇到挫折,心里苦闷之时,关于故乡的回忆就往往成为我心里的调节器,山野的苦难经历总能够助我战胜困难,山野的生存哲学总能够带我走出迷惘。 感谢故乡,给了我丰富的人生感受与幸福。哲人说过,故乡是每一个作家注定无法逃离的宿命。无法逃离,便更加懂得珍视,更加懂得幸福的含义。可以说,拥有故乡的人是幸福的,深层次的幸福来源于梦想与担当。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精神的故乡。五年前,我与铜仁日报社长周洑生先生一道造访沈从文的故乡,我们肃立先生墓前,看着"一个士兵不是战死疆场,便是回到故乡"的铭文,回想着《边城》中的一些片段,顿觉真正理解了故乡之于人类心灵的深刻含义,得到一点带有些宗教色彩的感悟。我的故乡偏安于乌江之一隅,人穷地少,马瘦毛长,先民们皆为躲避战乱来此垦荒定居,"三道水"之名所见经传者惟清史志中提及的白号军起义,得到的是穷山恶水多刁民之评价,大意是:李元度与席宝田将军率军攻破荆竹园,八千乱匪全部战死或跳崖自尽,民风刁蛮可见一斑。尽管生存条件如此恶劣,但先民们还是一代代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自给自足,繁衍生息,并自得其乐,如果不是遭受外来战乱或什么"主义"的入侵,我相信老辈们的日子会过得安逸又快乐。如今,投资近百亿的思林电站修建成功,也使家乡瞬息万变;可是在我的感受中,美丽的故乡是日复一日地衰败和凋零了,那种封闭自足、乡邻互助、民风古朴的传统意义上的乡村已不复存在,心中总涌起莫名的哀愁与忧伤。 "为什么我的眼里总是饱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诗人艾青的这个诗句,用以表达我辈走出山野的游子每次回乡的感受,再也合适不过了。在喜庆祥和的正月还乡,我见到自家老屋前的桃花依旧灿烂地开放,却不闻儿时欢天喜地的喧闹;在细雨纷纷的清明还乡,往往见到山坡的油菜花丛中又增添了一两座新坟,却依稀难记墓中人熟悉的面孔;在稻穗飘香的时节还乡,偶见得夕阳下忙碌收割的身影,却衰老佝偻得不成样;在大雪封山的寒冬还乡,我见得"杀广"的童年伙伴们穿着洋装回到了老屋,却满脸的迷茫与沧桑。 在异乡,我曾一遍又一遍地在报章里记述着我的远在西部边陲的小山村和我的童年:"我家门前有一座很高的山,叫马鞍山,它总是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小时候,我老是做梦,在梦里翻越了它,走向山外,然后顺着乌江河漂流到远方……山里的岁月沉寂而苍凉,除了偶有外乡来的补锅匠、骟猪匠、算命瞎子经过,少有外来人;又盼又怕的是打疫苗的白大褂一年一度进山来,一大帮鼻涕虫被父母追得满山跑却又相当的刺激;放电影也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我们在夜色中打着火把抬着板凳赶去,回来往往跌得鼻青脸肿,睡觉也做着英雄人物的梦……一年四季,最盼着下雪,因为这时,肥猪便嚎叫起来了,接着便过年,吃肉,山野里炸响了欢快的鞭炮声,龙灯、狮子灯、花灯戏也闹腾起来了。我们穿新衣,走人户,去村里帮人家接新娘,抢炸包,闹洞房,最好玩的还是玩花灯……童年的日子似乎就是这么过来的。" 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对故乡有着太多的依恋,快到知天命之年了,也常常在梦里回到纯净透明的童年。应该说,我们的童年生活过的饥肠辘辘,是极为艰苦和不幸的,可那些日子留给我的却是幸福而温馨的回忆。而今也算是衣锦还乡,生活条件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可带给我心里的感受更多的是落寞和忧伤:"山里的夜晚没有电灯,月色便显得格外清亮。记得童年的山野住着一位吹唢呐的老人,他总在夜里为山民吹奏着迷人的小夜曲,可如今他去世了,山里的夜晚从此变得死一般的沉静,而山风依旧哀切地吹拂着,犹如一种亘古的诉说,诉说着千百年不变的忧伤……" 如今山里通了马路、安了电灯、电话以及半自动的自来水,现代化的家电在村里也不稀奇,可青壮年们都杀广去了,难得一见童年欢乐喧闹的场面,更不见了那旋律美妙的花灯… 我常常在异乡忘情地吟唱家乡的花灯,家中三岁小儿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农民的怪相,嬉笑不已;成长中的女儿更是刻薄地讥诮。在娘胎里就饱受摇滚乐干扰的下一代,他们将无法理解我们这一辈如此单纯而丰富的快乐,也无法拥有父辈们这个精神的故乡,今后他们的人生将少了一份厚重感;生长在都市的儿女们命中少了这条"根",注定是他们的遗憾。我们呱呱落地,就在泥土中摸爬滚打,从小与大自然结缘,与山中万物一起生长,天性中多了一份野生的豪放与豁达,也多了一份睹物伤情的愁思。灵性的山野、丰富的民间文化赋予我们单纯而美妙的梦想,生存条件的艰苦给了我们吃苦耐劳、敢于担当、勇于闯荡的时代精神气质。 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们是有梦想的一代,我们是敢担当的一代! 更艺术地说:我们是野生的一代,且是最末的野生的一代。 野生的一代,从此将成为中国的历史。一直延续几千年的乡村文化被丢弃在荒芜的大山里,难道这些启蒙和教育了我们无数代的东西今后都不需要了吗?一直延续几千年的教育模式也将成为绝唱,其优秀精辟的一面真不应该被忽视。同乡人中有不少从山野走出来的成功者,大家聚在一起谈论子女,总是争相夸奖子女如何聪明出色,却绝少谈到人格培养;依我看,我们的子女不缺少聪明智慧,一个比一个精,缺少的是人格教育与培养。当这个社会都是聪明人的时候,我相信那时候老实人就成了稀缺品种,就一定会吃香的。我尤其讨厌所谓的天才教育、成功学培训,主张学生要恢复劳动课,并动员有条件的父母将子女们的假期安排到乡下去。随情任性、放浪形骸的著名乡下人黄永玉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是"感恩,爱,怜悯",一个与乡村大地缺少关联的人写不出这么深刻的话语,我深受启发,觉得当今学生人格素质教育首先就应该围绕这几个字去进行,学会感恩、学会爱、学会怜悯。我的教育试验终于在女儿身上起了效果,这些年大部分假期都在乡下老家度过的她如今越来越懂事了,在读西南大学的她如今会自觉地回到山里去看望她奶奶并写生,还经常跟同学谈起山里的儿童,想为他们做一些事。 我深感欣慰,并萌发了从下一代教育的角度观察故乡、反思我们这一代人的想法。早已发誓不为这个社会增添文字垃圾的我,提起生疏的别来,竟文思泉涌,有如神助,心中竟有了一种了不起的神圣感。与其说是写给下一代人的,毋宁说是献给我们这同一代人的,如果读罢此书,你在找到同时代人思想共鸣的同时,还能够给你的儿孙辈教育带来一点启迪,那我就更加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