璺痕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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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欲望会无限地膨胀，在自身没有资源可利用时，一些人便将黑手伸向公共资源。与抢劫方式掠夺的人相比，掌握着公共资源的人往往将权力拿到市场上去寻租，获得收益，过上所谓的幸福生活，不过寻租利益非法，获得者也几乎无日无夜不提心吊胆，只要东窗事发，就会付出承重的代价。最大区别是，他们往往会上演出一幕又一幕＂贼喊捉贼＂的精彩故事，给人误导，使人们轻易相信喊捉贼的人不是贼。蓉城银行北川市支行的程行长，就是一位＂贼喊捉贼＂的代表。高天和王敏的脑海里一直徘徊着他的阴影，浮现着他贪婪的面孔。撤资后，他俩开始清理在北川的经历，自然绕不开笔夫这个给他们巨大影响的人，也无法绕过程行长这个记忆深刻的人，决定举报程行长的索贿行为，于是，公元一九九九年夏季的一天，一封匿名举报信被投进了北川市检察院反贪局的举报信箱里。
　　那位主管举报信箱的反贪局工作人员感到非常吃惊：一个小小的县支行行长居然向一家房地产企业索要五十万元的巨额贿赂！尽管举报信中没有署名，但却说出了程行长索贿的时间、地点、手段、见证者，这些要素已经够立案侦查了。在向市委常委汇报后，市检察院作为重案进行了立案侦查。第一个步骤是与程行长的上司通气，要求采取措施将他调离原工作岗位，以便于侦查。
　　接到市委常委的通知后，市分行党委决定对全辖县支行领导班子进行岗位交流，而实质是为了扫除侦察程行长受贿案的障碍。不久，一份机密文件下发到所辖的八个县级支行，市分行组织专门的队伍，分赴各县支行宣布人事变动决定，并监督工作移交。当工作组来到北川市支行宣布将程行长调到一个县偏远去工作的决定时，他提出了异议，要求酌情考虑他年龄太大的实际情况，调整到市分行部门工作。在征求了市委常委的意见后，市分行领导班子做了特殊变动，将他调整到了机关。不多久，程行长被双轨。通过近半年时间的侦察，检察院给程行长受贿的结论是：收受贿赂六十三万元，并以受贿罪向人民法院提起了公诉。最后，程行长被依法判处了十一年有期徒刑，从此结束了政治生命。
　　在程行长受贿案有了定论后，蓉城银行内部开展了反腐倡廉工作，这触动了笔夫，他决定对银行管理进行研究。不久，他的文章被《蓉城金融》杂志连载发表，引起了省分行高层关注。秘书出生并分管案件防范工作的蓉城银行行副行长高扬，对笔夫的文章产生了浓厚兴趣。从文章中，他了解到了基层行管理＂缺位、越位、错位＂的信息，认识到要有效防范金融案件，就必须对管理进行整改，方向是机制变革，以适应银行现代经营管理需要。他决定到北川做一次调研，并且与那位撰写系列文章的作者笔夫会一会面。市分行领导班子决定将笔夫调回城里，并在北川市支行机关安排了一个职位，届时也好向省分行领导交待。就这样，三年后，笔夫又回到了机关，成了秘书。
　　＂小子，你在省分行都有一定名气了。＂一天，北川市支行新任行长屈钢把年满三十三岁的笔夫通知到办公室，训话道，＂省分行领导要亲自接见你，市分行决定由你主笔撰写调研材料和汇报材料初稿，没问题吧？＂
　　＂我尽力而为，屈行长。＂笔夫回答道。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必须要拿出精品文章。＂屈行长命令道，＂你好好揣摩一下省分行领导的意图，按照他的意图写出的文章才能被认可，要知道北川市分行和市支行都非常重视，不要辜负组织多年的培养，要体现出全行的水平来。＂
　　揣摸省分行领导的意图？笔夫蹙起了眉头，不解地问道：＂怎么去体现全行的水平呢？＂
　　＂成绩要写足。＂屈行长指点谜经道，＂汇报材料尤其要充分体现北川市分行的文明建设成果。＂
　　＂不是要了解基层行对管理变革的意见和建议吗？＂笔夫纳闷儿了，＂管理变革是探索性的课题，而不是经验的推广？＂
　　＂是呀。＂屈行长回答，＂但是不能让省分行领导只带着问题回去吧？总得给领导一点礼物，让他带回去吧？按说，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就不开窍呢？＂
　　＂我明白了，行长。＂笔夫这才听懂了行长的意思，＂我尽力而为吧。＂
　　＂又是尽力而为，这话我不爱听。＂屈行长批评道，＂要全力以赴。＂
　　＂嗯！＂笔夫点头道……
　　投入全部精力，笔夫写出了一篇名为《转轨时期国有商业银行管理变革路径研究》，但他希望有懂行的人能够给予帮助，以保证万无一失，于是想到了于红，并打电话找到了她。在电话里，他没有把真相告诉于红，只含糊其词地说需要帮助。于红听出了笔夫内心的焦急，便回到了家里，等待着他的到来。不到半个小时，笔夫敲响了她家的门。进屋后，他俨然像受到惊吓，想要寻求保护的小孩儿一样，紧紧地抱住于红。于红着急地问：＂到底什么事情？你快说呀？急死人啦！＂
　　良久，笔夫才松开手，走进客厅，将写好的论文初稿和一摞汇报材料从怀里取了出来，放在于红面前，讲诉事情的全部经过后，他说：＂我第一次见这么重要的人物，所以不知所措。这是一次机会，对我非常重要，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于红这才松了一口气，骂道：＂你呀，吓死人啦。我还当你杀人放火了呐。笔夫，我警告你，今后不许这样，想吓死我呀？把我吓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真是个没良心的男人！你还有什么没有经历过？既然胆子这么小，又哪儿来的勇气和夏副市长一家子闹翻脸？真是个没出息的软蛋！这有什么不好面对的？不都是人吗？既如此胆怯，你就别滋生出那么多也那么大的野心来，要么就像个真正的男人，挺起脊梁！怕什么怕？＂
　　＂麻烦你，帮我看一看这些材料。时间太仓促了，我没有来得及仔细地思考，也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再说，从前，你在政府机关做过秘书工作，知道该怎么写上级领导喜欢的材料。我没经验，所以，虚心请教，真心拜你为老师。好不好？＂
　　＂不好！＂于红吼叫了起来。
　　＂为什么？＂笔夫傻了眼，蹙眉问，＂不愿意帮忙？＂
　　＂根本就不是那个道理。＂于红回答，＂人家是来搞调研的，不是来听成绩汇报的，对汇报材料根本就不会感兴趣，不管你在汇报材料上花费了多少心血，都是无用功。按照他所关注的问题，结合你自己成熟的思想，集中精力把论文改好就行了。一定要做到有独特观点，不要和别人的观点雷同，否则，他会失望，一旦形成了这种印象，这辈子你就甭想再有出头之日。我不懂金融业务，让我改文章，无疑于毁掉你的思想，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还有可能糟踏了你独特的金融经济思想，所以，不愿意背骂名，也就不会干这种蠢事，还是你自己来。再怎么辛苦，你也得坚持住，虽然很无奈，但也只能这样，不过，吃饭之类的事情就甭管了，我会按时准备好，送到你手上，其他，真的没戏。＂
　　＂真的那么绝情吗？＂笔夫一幅无奈神情。
　　＂不是绝情，是不愿意害了你。如果非逼我修改，只能把文字和语法做些修改，但是这对文章本身的帮助并不大，因为它们不是关键，关键是文章的内容，文章内容的关键是作者的思想，而不是形式。语法有错误，逻辑有错误，都可以修改，但如果思想有错误那就没有办法修改了，所以你先把重点放在审视文章的思想上。＂于红苦口婆心道，＂好了，我出去了，你就安心在这儿改吧，不打扰了。再罗嗦，时间就更短了。拜拜！＂说完，于红出了门，将笔夫锁在了自己家里，在反锁时，她把头伸进来，逗乐道：＂你被软禁了，走不了啦，只能服从。＂
　　无奈，笔夫只能自力更生了，他采纳了于红的建议，把汇报材料抛到一边，全神贯注地推敲自己在论文里表达出来的经济思想。果然，发现了有许多地方不成熟，于是，将不成熟的地方删掉，添加了新的思想，增加了亮色。在于红那个不到八十平米的家里，他独自一个人来回地度着步，不断地抓耳挠腮，一会儿蹙眉凝思，一会儿脸上又浮现出了许多笑容……
　　＂我们的干部从思想上就想违法犯罪么？尽管人性有善良的一面和邪恶的一面，但基本愿望判断，每一个正常的人都不具有天生成为罪人的心愿。在世界先进行为管理学中，有两种理论，即X管理理论，其核心思想是人都是善良的，天生具有主动干好工作成为有用人才的愿望，因此，提出了人性化的管理思想；同时也存在着Y理论，其核心观点是人天生就具有一种惰性，行为管理还需要依靠较为严格的规章制度，强制性地进行控制，体现的是一种较为缺乏人性化但符合逻辑的管理制度安排。我个人认为，X和Y理论都是对人性分类结果的运用，是从终端开始对人的思想行为进行管理的，它们存在着偏差。事实上，从社会生产要素资源的角度考察，人是具有思想意识的资源，这使人力资源的作用发挥具有很大的弹性空间。如果一个人对组织感到非常满意，那么就会心甘情愿地服务，他的智力资源就会发挥出最大的价值，组织就会获益。因为，这时的个人行为，就会与组织的目标行为方向保持高度一致。相反，如果一个人对组织不满意，他就不会忠诚于组织，即‘身在曹营心在汉’现象。这时，其行为就不会与组织的行为目标方向保持一致，组织就不会获益，甚至会受损。还有一种情形就是一个人对组织既不忠诚也不背叛，处于中性状态。如果组织引导得当，就会将其转化为忠诚的员工，组织也会获得最大收益。否则，就会变为背叛型员工，组织就会受损。鉴于上面的分析，我认为，在解决银行人力资源管理问题时，应该对管理制度做出反思和调整。大概有两个方面的建议，一是在制度安排上，要解决好劳动报酬太低问题。从目前考察，我国银行员工的报酬，从广义上可分为物质报酬和精神报酬。从我对全国经济的分析发现，居民工资在GDP中所占的比重不足百分之三十，这意味着经济发展成果不是主要用在改善国民生活水平上，而是用在社会财富的积累上，银行业也同样存在结构性不合理问题。据我测算，银行业员工的工资收入在增加值中的比重为二十六点七，反映出的问题是，员工所创造的社会财富与劳动所支付的成本不协调。有人会认为增加员工个人工资的提法，与要树立甘于奉献的精神相悖。其实不然，员工甘于奉献必须要有个基本的底线，那就是要能够养家糊口，同时马克思的哲学精髓之一就是物质第一位，精神第二位，所体现的仍然是人性化的思想。目前我国银行业的问题就是分配制度中的物质比重被轻视，精神报酬被过分重视，从而产生了一种有悖于人性的分配制度安排。所以，我认为解决干部管理问题应该审视制度本身存在的问题，适当增加物质激励，使之与精神激励协调地发挥出激励作用。＂
　　北川市支行并不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听众。开初，笔夫的简要式发言，就抓住了人心，使大家耳目一新，并为他活跃的经济管理思想感到震惊。省分行的高副行长不住地点头，赞扬。他说：＂我认为，你的思路很不错。对我都是一次非常有价值的世界先进管理知识普及。那么，你的第二条建议呢？＂也许觉得自己和笔夫相对而坐，不够尊重，便把他招到了自己的身边坐下。他放下手中的材料，认认真真地听着讲解。
　　＂尊敬的省分行领导，我的第二个思想主要体现在对人力资源的约束问题上。＂笔夫继续讲述道：＂如果按照X和Y理论的思想进行人力资源管理，容易出现管理行为偏差。这与两种理论本身无关，而是会与处理问题的方法不当有关。我们的思维方式喜欢走极端，即在采用X理论管理时往往不会关注Y理论，从而要么过分放松行为约束，要么过分强调行为约束，从而使本来先进的管理理论打了折扣甚至引起了怀疑。人有两面性特点，在管理中，要用系统思维的方式和过程思维的方法去审视制度。既要以物质满足为基础，解决员工忠诚度低的问题，又要以精神满足为辅助解决忠诚度不高的问题。‘有德有为才能够有位、无德无为就应该无位’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个观点。有德有位产生正面引导力作用，无德无位产生行为约束或者说警示性引导力作用。现实中，这方面较为欠缺，关键是制度没有对员工提拔做出明确的规范，提拔员工的行为具有一人说了算的弹性空间，从而也为用人腐败，留下了市场寻租空间。这次‘程行长事件’，就是一个有力证明。有人说，程行长在思想上本身就是一个腐败的人，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也是荒唐的。关键是干部管理制度的漏洞太多，给了他谋取私利的更多机会。人本身是把自己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动物。如果自己利益最大化了，在其过程中，他就有积极性去为所在组织谋取最大利益。正如商人在为自己赚钱时实现社会财富增长和社会福利增加一样。过分强调一个人要为社会事业而无私奋斗，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要辩证地看待问题，不能够凭空去美化，也不能一味去贬低。尊敬的省分行领导，作为一名最基层的银行员工，我建议上级管理层理性地去思考银行发展的问题。我坚信，银行的明天会更好。做一名银行员工，我感到非常骄傲和自豪，并将为银行发展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谢谢！＂讲话刚完，会议室里响起了一整雷鸣般的掌声。笔夫几乎快要热泪盈眶了。
　　＂好，精彩，精彩！＂鹅蛋型脸，戴着一幅深度近视眼镜的省分行高副行长，笑容可掬地评价道，＂今天，来到北川市支行选对了地方，感想颇多，收获丰富。听了笔夫同志的精彩演讲，我和在座各位都颇受启发。这首先证明基层行还是非常有人才的。有人才，就不愁发展没有后盾。一个基层员工能够达到这种水平，说明他是把银行当作了自己的家在爱，说明员工是非常可爱可敬的。不是我夸奖，笔夫目前的研究水平，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一个研究生的水平，真是凤毛羚角，至少他对世界先进行为管理学中的X和Y理论提出质疑的，这种认真求学的态度和勇气令人鼓舞，他给管理者的启发是什么？就是要有选择地运用国外先进管理理论指导实践，我国的实际与国外是有巨大差别的，一味地‘拿来’是会出问题的，但是不‘拿来’也会出问题。因为一味‘拿来’会导致脱离实际的照抄照搬主义，而不‘拿来’会导致闭关锁国主义。这只是他的一个观点，更多的是要求我们去思考制度本身的不理性之处，按照变化了的情况，及时地变革调整，实现科学管理，推进效率提高。我认为，他提出的人性化管理思想很有参考价值，以前的一些研究性文章对此问题的认识比较模糊，更多地提出要关心人、理解人、相信人，而没有系统地将满足人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纳入进来，从而缺乏可操作性。笔夫较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提出了改善物质待遇和强化制度建设的具体建议，具有现实意义。这里，我向全行系统的科研工作者提出个明确要求，做科研工作就是要使理论由空洞的文章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只有这样，金融理论研究才会放射出光芒，提供智力支持，为银行改革与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
　　果然，笔夫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从此，他的文章被各级报刊频繁发表，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关注。不久，笔夫被北川市分行调走，晋升为了市分行秘书。慢慢地，他成为了蓉城银行一位学者型的科研工作者。二000年，那是一个春风和煦的日子，笔夫跨进了北川银行为他准备的办公室。此时，他几乎快要掉下眼泪来，四年时间的抗争，他才重新回到了这栋二十二层高的办公大楼里。坐在椅子里，透过窗户，他久久地斜眺着远方的天际，在追忆什么，还是在谋划什么，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不久后的一天上午，他意外地收到了北川日报社发来的一份专栏作家聘书，邀请他成为了这家报纸《经济生活》的专栏作家，而他并没有感到自豪，因为他曾经被这家公众媒体抛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