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世界; 这是一个荒诞不经的世界。 ——题记 第一章 事故原委 我是仁安小镇上的一名兽医,名字叫赵汉卿。自从我从事兽医这一行,镇上的人就直呼我"兽医",反倒把我的真实名字忽略不提了。 我最近摊上了一件事,是一件很窝火的事。说句实在话,我是一个老实人。老实人摊上这档子事,还真是让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去年春天的一天早晨,我正在堂屋里吃早饭,突然从我家大门口径直走进来一个后生,在院子里他就喊: "哎——兽医,在家吗?有活儿来了,请跟我走一趟——" 我问他:"有什么活儿?" 他在堂屋门口站住,看见我和我老婆正在吃饭,就搓着手说: "是这么回事——我家的那头公牛最近变了性情,喜欢耍流氓,庄稼活儿也不愿意干了,见到邻居家的母牛就上去调戏人家,就往人家身上爬,爬得人家邻居都有意见,纷纷找到我爹要什么‘调戏母牛费’。我和我爹被搅和得没的法子,商量了一下,决定给我家这头公牛做绝育手术,省得它整天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不务正业,我家还指望它拉犁推磨呢。" 听了年轻后生的生动介绍,我老婆秀枝在一旁差点儿把饭喷出来。 当时我也憋不住乐了。我安慰他说: "这好办,一支节育针就能解决问题。" 吃完早饭,我就背着兽医箱,跟着后生下了乡。 在路上,后生介绍说,他姓胡,叫胡来,是胡家庄的,高中时学习不上进,没有考上大学,毕业后就回家帮着家长种地了。 我说:"这也挺好的,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嘛。" 我们走进胡家庄,直接来到胡来家。胡来的爹——老胡当时坐在院子里的方凳上抽烟;公牛拴在院子的西南角落里,正在默默无闻地吃草。老胡走向前来,跟我简单握了一下手,然后就直截了当地把我引见给了那头公牛。 我摸了摸那头公牛健壮肥大的臀部,然后又拍了一巴掌,不无夸赞地说: "是头好牤子。不过就它这个年龄段来说,这个季节发情也是相当正常的事情。" 老胡使劲挤了挤眼睛(我发现,他患了一种爱挤眼睛的怪毛病。作为医生——虽然只是一名兽医,但我对别人的毛病非常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毛病来),满肚子愤懑和委屈地说: "它整天在外面惹事生非,庄稼活儿也没有心思干,我还真是拿它没法子了。如果它是个人,会说人话儿,我绝对会不厌其烦地跟它讲上一大通革命道理——什么要注意点儿生活作风问题啦,什么不要产生恶劣影响啦,什么农忙季节要多下点儿力气啦……可这家伙什么都听不进去!你看——现在弄得村里那帮老娘们儿整天堵住我要钱,你说我来不来气?——摊上它,我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说完,老胡双手一摊,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说:"动物也有七情六欲,你是压制不住的,就连法律也奈何不了。" 老胡再次使劲挤了挤眼,继续向我抖搂这头公牛的斑斑劣迹: "它那股子犟脾气一旦上来,几个人都捂扎不住。那天我们在南梁上耕地,看到那边路上走来一头母牛,它立刻就慌了神。它拖起犁具就跑,当时我、我儿子、还有我老婆在后面拽住犁具,但它力气大,怎么都拖不住它。只见它跑到那头母牛后面,也不管那头母牛同意不同意,带着辔头和犁具就纵身爬到人家身上——你说,这算不算强奸?算不算?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么不文明的行为,你说丢不丢人?当时牵母牛的是村里一个刚过门儿的小媳妇,看到这种情况,人家马上就捂着脸跑开了。……昨天她老婆婆在大街上堵住我,非得问我要二百块钱——这些天我到处借钱给它还饥荒啊……" 见老胡一个劲地数落公牛的不是,我只好改变态度,附和着说: "是有点儿丢人现眼了。" 这时老胡又使劲挤了挤眼,语气坚定地说: "你把它阉了吧,让他断子绝孙,看它以后还怎么沾花惹草!" 我说:"这么办——它力气大,需要找几个人来,把它摁住。" 胡来转身出门,从邻居家喊来几个小伙子。 当我在一边认真配制药剂的时候,大家已经将公牛牵到院子中央,齐心协力将它放倒了。我攥着注射器,小心翼翼地凑向前去,但事情就出现在这个注药的关键环节——那头公牛非常不老实,使劲地蹬崴着四蹄,浑身扭动。就在我做好准备即将注射的时候,公牛突然把我踢倒了!我顺势趴在了前面一位小伙子的身上,手中的针头一不小心扎进了他的屁股里。更要命的是,我的右手大拇指也借助身体倒伏的惯性,突然用力,将半管子绝育药一下子注射进那小伙子屁股里了! 我敢对着这头健壮的公牛发誓,我干了三十多年的兽医,还从未发生过这么严重的意外事故! 我当时爬起身,抖擞了一下精神,发现趴在我下面的那个小伙子是胡来。 ——这就是事故的全部经过。 当时我觉得事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人和畜生是不一样的动物。给畜生使用的绝育针剂,在人身上不一定能发挥作用。 当时大家也宽慰我和胡来,说不会有什么事。于是大家又小心谨慎地摁住公牛,让我顺利地把绝育针剂推进了公牛的身体。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对我就越来越不利了——胡来去年"五一"结婚后,到今年腊月已经一年多了,却怎么努力都生不出孩子来。小两口儿一起到县医院去检查,医生告诉他们说,胡来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于是他们就捋着时间找原因,结果就把胡来失去生育能力的责任推到那次意外事故上面,最后又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来了。 像我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乡镇普通兽医,家里又没有多少积蓄,外面也没有什么靠山,摊上这么档子闹心事,你说心里窝火不窝火! ——再说了,人家胡来年纪轻轻,还是他们老胡家七世单传的独苗啊! 第二章 兽医梦魇 最近这些日子,我被胡来这事儿搅得寝食难安。我的上下牙床都肿了起来,只好天天吃消炎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坐起来抽烟,抽得满屋子乌烟瘴气的,熏得秀枝直咳嗽。 她劝我说:"别那么折腾自己了,又不是你故意的。" 我说:"虽说不是故意的,但我的良心过意不去。人家是七世单传,你就忍心看着老胡家断了后?" 她说:"要怪就怪那帮后生没摁住那头公牛,他们都有一份责任。" 我说:"可那半管子药剂毕竟是我亲手推进胡来屁股里去的。"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被两位法警押赴到了刑场。刑场设在镇政府南面一片宽阔的草坪上。刑场周围站着几个放牛的老农,他们对这司空见惯的判决表现出异常淡漠的兴趣,一个个像在回忆着一件淡远的往事。他们手中牵着的牛对此事更是麻木不仁,只顾低头啃着青草。 我被押上了刑场,但执刑官却没有来。暴晒在太阳下的一胖一瘦两位法警表现出少有的耐心。他俩穿戴规整,做派严谨,但与当日炎热的天气显然不相符,因此汗水就不住地往下淌,双手却紧紧把住我的胳膊,恐怕我眨眼之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放心吧,我不会逃跑的。" 我说。 两位法警同时看了我一眼,觉得我不像什么恶人,便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松开双手,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摘下帽子扇着热风。 我十分友好地说:"两位先生,在砍下我的头颅的时候,请你们赶紧闪到一边,免得我的颈血溅到你们身上,污染了你们的制服,那样会让我于心不忍。" 两位法警听了我的话很受感动,临死之前还替他们着想,这样的好人怎么能成为罪犯呢?于是胖法警问我: "那么,先生,你究竟犯了什么罪?" "我一不小心把绝育药剂注射进了胡来的屁股,结果让老胡家断了后。但我不是故意的啊!再说了,法官还没有审判,怎么就先把我押赴到了刑场?两位先生,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吗?" 瘦法警解释说:"法律的正确性是无容质疑的。法律不让鸡撒尿,鸡就不敢撒尿;法律不让驴、马和骡子躺下睡觉,他们就不敢躺下睡觉。法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三个人一时没了言语,都在耐心地等待着执刑官的到来。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执刑官还没有来。 时间一拖,我也把紧崩的神经放松下来。我瞅着身边的胖法警,随口夸道:"你这副身板儿,配上这身威严的制服,真是有点儿帅呆了!" "是吗?"胖法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站起身,到旁边撒了一泡尿,并在尿窝窝里照了照自己的形象,然后很得意地回来了:"谢谢你的夸奖,先生,我不得不佩服你,你很有眼光,我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形象呢?……这样吧,看你也不是什么恶人,你也不必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你可以自由活动活动了。" 这时,我猛然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和轻松。我在草地上踱着悠闲的步子,甚至哼起了《小曲好唱口难开》,又像一位业余的诗人在那里吟章断句。 我感激地说:"谢谢你们给了我充分的自由。" "法律对谁都是平等的。它不但会给你自由,还会给你充分的民主。在临死之前我们还将让你选择哪种死法儿。"胖法警说。 "这就是法律规定的民主?" "是的。" "这很好。"我兴奋地说,"什么死法儿都行?" "那当然,法律是讲究人道主义的。" "那么我宁愿选择——老死。" 两位法警立刻显得有点恐慌。他们没有想到我会钻了法律的漏洞——公正严密的法律竟然也会有漏洞!这是我和法警都没有想到的。 他们赶紧改口说:"处死是毫无疑问的。在这个前提下你再选择砍头、绞刑还是别的什么死法儿。"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我建议说,"还是砍头好,干净利落;别的方法半天死不了,纯粹是活受罪。" 这时瘦法警从背后抽出一把刀来,送到我面前。这刀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耀眼的银光。瘦法警用大拇指在刀锋上蹭了蹭,铮铮作响。然后问我: "这刀你看锋利不?" "这又是法律的民主——在砍头之前让犯人看看刀是否锋利?"我问。 "是的,刀若不快的话,几下子砍不下来,照样是活受罪。" "谢谢您的好意。" 这时,有一大群人从城市方向的油漆马路上拥过来,行刑官也来了。他们一瞬间就把法场布置的像个刑场了。 我问:"法官,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法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我:"你老婆可是个女的?" "那当然,法官。难道老婆还会是男人?"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你孤陋寡闻了吧?同志的老婆就有可能是男人。你想钻法律的空子,可以,但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法律的漏洞是你们这些地位低下的穷光蛋钻的吗!"他警告我道。然后又问:"她长得一定很漂亮吧?" "确实不错,法官。" "她为什么嫁给了你,而不是别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缘分吧。" "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你的错!我明确告诉你,她已经看上了别人。" "那是她的问题,法官。" "同样也是你的问题,因为你是她的丈夫。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事物是普遍联系的……你是喜欢死还是喜欢活着?" "如果法律允许我好好地活着,我当然愿意;如果活着还不如死了好,那我宁愿选择死。……我的生死全在您的手里握着,法官。" "女人是祸水,明白吗?" "不明白,法官。你为什么把祸水留下,却要将我处死?" "因为你在怀疑法律的权威性,威严的法律是从来不允许下等人怀疑的!你是法律的障碍,必须清除!" 这时候我看见法官站起身,向行刑官挥了一下手,说:"审讯结束了,执行吧。" 我一听审讯就这么结束了,就着急地喊:"法官,等一等,等一等,我还有话要说。等一等——" 秀枝听见我在身边狂喊乱叫,一把将我推醒,然后将电灯打开,关心地问我:"怎么,又做噩梦了?" 我应了声:"嗯。" 我坐起身,接连抽了好几根烟,然后试探着问秀枝和自己:"难道我真的触犯了法律?真的要吃官司了?" 第三章 秀枝其人 我想,自己既然摊上事儿了,不能老是在心里闷着,得找个明白人问一问。 这天吃完早饭,我对秀枝说,我想到镇政府去一趟。 秀枝正在收拾碗筷。她不耐烦地说: "你就别整天疑神疑鬼的了,我看你是得了心病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果你触犯了法律,法律自然就会找上门来的,还用你自己送上门去?……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吧!" 秀枝的阻拦,让我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主张。 我左右为难,不知道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您是知道的,我是个老实人,胆子一向很小,办起事来从来谨小慎微的,就怕惹出什么乱子来。就是面对需要医治的牲口,我也总是礼貌相待、温文尔雅的。在这个小镇上,我是出了名的"耙耳朵",秀枝的话在我看起来总是对的,因此我一向把她的话当作圣旨来认真贯彻执行。咱们远的不说,就说说上街买东西这件事吧:我上街买东西从来不讲价钱——当然我也不会讲价——人家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是这么想的,人家卖东西,心里肯定会有个合理价位的,并且这个价位大家都能够欣然接受。既然大家都能够接受,那么我还有什么跟他谈价钱的必要呢?——看见人家买,我跟着买不就得了呗?但我老婆秀枝就不一样了,她很会过日子,喜欢精打细算,舍不得掏钱,挣点钱都攥在手里,甚至都能攥出火星子来。在街上买东西,本来是比较合理的价格了,但她非要再谈下几毛钱来——就是几分钱也行,或者就是短两抹零。她这个人本来就喜欢较真,又大嗓门儿,在讲价钱这门学问上正好可以施展出她的全部才华。另外,她天生就有那么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儿,让人不服不行,服也不行,反正我算服了她了。卖东西的人一看这家伙不好惹,都会乖乖地让她那么一小步,——这样让来让去,她也就在小镇上很出名了。 因此,对秀枝这个锱铢必较之人,小镇上善意的人们就在私下里给她起了一个响当当的雅号,叫做"不好惹"。 那天,我到乡下给牲口治病返回镇里,在大街上看见有一个卖新鲜小河鱼的,正好我也喜欢这一口儿,就大着胆子买了二斤。结果我还没等把鱼拎到家门口,就正好让秀枝碰上了。她问我多少钱一斤,我说两块。她马上来到鱼贩子跟前,发现有卖一块八的,就叉着腰跟鱼贩子理论起来。她质问鱼贩子:是不是看见我家老头子老实本分,就想多讹几个钱?人家鱼贩子耐心向她解释:你看,这河鱼有大有小——大的呢,是两块钱一斤;小的呢,是一块八;你家挑的是大的,就两块钱一斤……可秀枝就是不尿他那一壶,说什么也要让鱼贩子退回四毛钱来。 从此以后,我在家里的经济地位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秀枝把家里所有东西的购买权全部收归了己有,包括吃喝拉撒睡所有东西,当然除了给牲口治病需要购买的东西。我想,这样也好,自己反倒落了个清静,——"无官一身轻"嘛。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家里民主气氛还算很浓厚的嘛,算是充分地发扬了家庭民主——谁有能力谁当家,谁会理财谁管钱,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总觉得,在家庭里面,两口子过日子,就是要互相忍让一点。所谓家庭民主,说得不客气一点,其实就是夫妻一方忍气吞声,虚心服从对方领导。——当然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想必大家都已经有了深切体会,甚至比我的教训还要深刻得多。 至于给驴马骡子等牲口治病用的药啦、针啦、脚铁啦、绳套啦、尼龙线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需要由我这个兽医专家亲自出马来购买的。"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嘛!俗话说的好:隔行如隔山。虽然我在讲价钱这门学问上比不上秀枝,但在给牲口看病这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她也自觉服气,因此在这块花销上也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当然这也反映出她已经做到了充分的放权。 通过这些年的耐心观察和精心提炼,我觉得秀枝在跟人家谈价钱方面一共有两套鬼把戏,而且这两套鬼把戏对她来说屡试不爽、每战必胜。 咱们先说这第一套,叫做"软磨硬泡"法。这套科学方法的前提是对方占理,秀枝得死皮赖脸地求人家。这时候就需要讲究点儿技巧了,就是要敢于示弱和不厌其烦。她先把对方捧上天,再把自己贬到地,让对方感觉她确实可怜兮兮的;如果这招还不奏效,那就要看磨嘴皮子的硬功夫了,就是不厌其烦地磨,看谁的嘴皮子厉害,看谁能坚持到最后。秀枝在磨嘴皮子这方面的功夫还是非常深厚而扎实的,一般人在她面前都会半途而废,甘拜下风。一旦对方出现什么破绽——哪怕是一丁点,她马上就会抓住机会进行反攻。如果对方是个急性子的人,实在经不住她这么磨磨叽叽,稍一松口,说上那么一句:"好吧,我还是便宜点儿卖给你吧。"这下子中正了秀枝的下怀,正好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事实上,也正好就上了"鬼子"的当了。 这第二套策略,叫做"得理不饶人"法。这套科学方法的前提是对方理亏,秀枝占理。无论什么事情,一旦让秀枝抓住理,她绝对会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点请大家放心。只要道理站在她这一边,她就会有理有据地把道理摆出来,逼着对方服软,再加上她那张作风过硬的嘴皮子,无理还能争三分呐。结果不到几个回合,就会把对方治得服服帖帖,乖乖地交械投降。如果遇到了一个硬茬子,她也会心不慌,手不软,据理力争。俗话说的好: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要在这个社会上混,总是要讲点道理的吧。一旦遇上了一个硬茬子,她就会使出她的杀手锏,或者叫独门暗器——提高嗓门,把周围的人全都召集过来,让大家来评理。只见她充分发挥出她那三寸不烂之舌的巨大威力,嘴上排山倒海地把道理全都摆出来——摆得一清二楚,让傻子都能听出来所有的道理全部都站在她这一边。然后她再装出一个弱者的身份,请大家来明断。大家都知道,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的,对不对?伟人也说过,群众是创造历史的人。他们既然能创造历史,自然都是非常聪明的人,也自然就能够分出一个青红皂白来。不瞒大家说,到最后,围观的人总是会出现一种情况——请大家注意,只有一种,那就是舆论一边倒。于是大家就"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啊",理直气壮地拔刀相助,纷纷站出来替她说话。而群众舆论一旦站到她这一边,她就会发动群众的集体力量,继续发扬鲁迅先生"痛打落水狗"的革命精神,冲着对方穷追猛打,直到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跪地求饶,直喊她姑奶奶。 当然,秀枝如此这般的斤斤计较,这只不过是她过日子的一种独特方式而已。在一个小镇上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大家也没见她攒下多少钱,过上什么舒服日子。 今天早晨她不让我出去,我想还是别去惹她为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吧。 当然,秀枝让我在家老老实实地呆着,不准我在大街上乱逛,还有另外一个深层次的原因,这一点我是心知肚明的。 前些年,我还年轻的时候,大街上有一个卖豆腐的小寡妇,风流多情。她天天在大街上卖豆腐,正好我也在大街上给牲口治病,我们见了面就互相打个招呼,问候一下,没想到这一来二去,她竟然大胆地对我眉来眼去、暗送秋波起来——当然,她送的不会是秋天的菠菜啦。更为严重的是,后来她在大街上主动放出风来说,我跟她早就有那么一腿了,想逼我乖乖就范。你想,这话要是传到秀枝耳朵里那还得了?她非得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不可! 大家可以想象的出来,那些日子我是多么难熬啊。我既害怕秀枝知道这事,又想马上堵住小寡妇的嘴,尽快把事情平息下来。于是我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甚至把我的专业学问——给牲口治病的那套办法也想到了:牲口在田里乱啃庄稼,可以给他戴上嘴笼套,让它乖乖闭嘴。可她是个大活人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难道我也给她戴上牲口用的嘴笼套? ——这真是愁死我了。 ——这简直要了我这个老实人的狗命了! 然而,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最终还是传到秀枝的耳朵里了。那天,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就怕她大发雷霆,闹得无法收拾。如果她当时大吼一声,我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一头钻进老鼠洞里去的。因此,我就像一个做错事的乖孩子一样,一直顺从地站在一边,并拿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这时倒显得异常冷静,不像是一个要吃人的母夜叉——看来她还是很有涵养的。 我猜,可能是我的好运气就要来了,这好运气也许就在门外等着呢。 这时,她把儿子玉涛喊到跟前,组织召开了一个小型的家庭批斗会。她把自己听到的风言风语和盘托出,让玉涛来做最后判决,她自己并不发表任何意见。这一招可真绝啊——她想与玉涛结成牢固的统一战线,把我完全孤立起来!这样一来,我的悲惨结果只能是——从此以后,我就只有对她百依百顺、天天低三下四地听从她摆布的份了。也就是说,她就是那如来佛,我就是那孙悟空,我这辈子都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儿了。 然而,好运气来了,真是门板都挡不住——没想到事情竟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我儿子玉涛先用怀疑的眼光先看了看秀枝,又看了看我,说了一句让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他说:"我爸爸这么老实厚道,他能做出那种事吗?我看值得怀疑……" ——谢天谢地,还是我的宝贝儿子理解我!我真想跑向前去抱住他大亲一口。 最终,这次家庭批斗会就以我儿子玉涛的这句话做了一个圆满的结尾,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回屋里写作业去了。这次家庭批斗会虽然没有达到秀枝预期的阴险效果,但在玉涛心里肯定会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就是对我的生活作风产生质疑。不瞒大家说,这些年来,我在玉涛跟前一直抬不起头来,腰杆子也挺不直。 事实上,我与秀枝结婚这么多年,她应该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知道我这个人一向老实本分,绝对没有在外面沾花惹草的胆子。那天她召集儿子来开我的批斗会,只不过是想防微杜渐罢了——也就是要把事情坚决消灭在萌芽状态;或者达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效果。会后,我对这次批斗会进行了认真的分析和总结——当然,我并没有将自己的分析总结形成书面材料,印发给所有参会人员认真学习;秀枝也没有逼迫我撰写这份家庭历史文献,将之压在箱底,作为以后"翻小肠"的有力证据和教育子女的生动教材——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实事求是地讲,她组织的这次批斗会事实上收到了一种一箭双雕的教育效果:既生动地教育了我,也出其不意地教育了我儿子,免得他长大后在外面干出一些偷香窃玉、暗约私奔之事。 ——当然,这信不信由你。 现在,事实已经证明,这次家庭批斗会也许对玉涛起到了一种不可估量的震慑作用。他今年都三十多岁了,一直是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从来没做出过什么出轨越格的事,这很是让我们两口子放心。 ——但是,能够达到这种一箭双雕的教育效果,我想,这也许连秀枝都没有意识到。 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像她采取的这种歪打正着的独特教育方式,在全世界都绝无仅有,这实在是令人肃然起敬!依我看来,就是授予她一个"人民教育家"的光荣称号都不为过。 秀枝巧妙地把家里稳当住了,下一个节目就是如何平息大街上的风言风雨了。 大家知道,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小平同志发明并运用了"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改革开放新理论,使华夏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深刻变化;那么,秀枝平息大街上的风言风雨则采用的是"一手软,一手硬"的新策略,软硬兼施,双管齐下,左右逢源,水到渠成,基本做到了活学活用,将小平同志的改革开放新理论发挥得酣畅淋漓,并将其部分理论体系往前推进了一大步——当然了,这个问题还需要一些政治理论家们做出进一步科学论证,现在来下这个论断还为时尚早。 咱们先捡"软的"来:秀枝那天看小寡妇在大街上卖完了豆腐,收拾好行头刚要从我家门口经过时,就笑嘻嘻地迎上前去,大妹子长、大妹子短地拉住小寡妇的手,把她拉进了我家的院子。小寡妇的豆腐卖完了,正好也没有其它的营生要做,就把行头撂在我家院子里,同秀枝没里没外地唠起了家常。秀枝先是谈到做豆腐的情况,又谈到家里孩子的情况,绕了一大圈才谈到"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深刻的社会问题。这时候秀枝又心甘情愿地扮演了一个弱者的形象,甚至要给小寡妇跪下来了。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运用舌头上的硬功夫,把问题谈深谈透,让小寡妇觉得理亏。她说,你看我和你大哥这些年过个安稳日子也挺不容易的。孩子玉涛马上就念高中了,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可怜天下父母心,咱们当家长的是不是也要顾及到这一层?你也别让你大哥整天烦恼巴拉的了,——他是一个老实人,这么折腾她你能忍心?啊——大妹子?他老实巴交的整天愁眉苦脸的也怪可怜的。我知道你一个寡妇人家的过个日子也不容易,你以后就把我当亲姐姐看,家里要是有个荒了灾了的,就跟我和你大哥说。我们能帮就帮,实在帮不了再想别的办法。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以后咱们就像一家亲人似的,老实本分地过日子,让左邻右舍、老邻古居的看着也舒服,你说是不是——大妹子? 就这么着,秀枝几句好话就把小寡妇说晕了,说动了心了。她也答应以后再也不在大街上传播风言风雨了。小寡妇临出门的时候,秀枝还不忘从衣柜里翻出二尺碎花布,——这块碎花布实际上就是一块剩布头儿,已经多年不用,也实在用不上了——然后又从门后的竹篮子里抓出几个鲜鸡蛋包上,让小寡妇随身带上回家,好像经过这一番交心谈心般的家常话以后,两人已经真的成为亲姐妹了。 咱们再来"硬的":小寡妇后脚刚迈出我家门口,秀枝马上就来到小镇上的"大喇叭"家里。"大喇叭"五十多岁,平常无所事事,整天出东门、进西门地传播谣言,唯恐天下不乱。而且她还有一项独到的绝技,那就是将从大街上听来的小道消息进行深加工,添枝加叶,无中生有。当然,今天秀枝能够亲自登门造访,无非也是看上了她这项独门绝技。虽然她没有带鸡蛋——"大喇叭"这种人是不需要鸡蛋这些东西来套近乎的,她好像天生以谣言为生、没有谣言就会失去生存价值似的——她一进门就神秘兮兮地跟"大喇叭"说,我跟你说个事儿啊——现在大街上不是谣传我家那口子跟小寡妇有一腿吗?还真有那么一回事哎。昨天晚上我那口子要跟我热乎热乎,我不从,我逼他非得把实情告诉我不可,他最后还是就说了。他说那天下午小寡妇把他勾引到后面的树林里,两个人就开始干上了。可我家那口子在她身上折腾了半天,累出一身臭汗来也没能捅鼓进去——你猜怎么着?那小寡妇绝经了,里面没有水了,你说这恼火不恼火?——结果我家那口子白忙活了半天。 秀枝说完,转身就走了。 没过几天工夫,小镇上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在传送着我与小寡妇的风流韵事,而且里面还增加了一个"用树枝都捅不开"的精彩细节。这样以来,小镇上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小寡妇的那套玩意儿已经严重老化,不中用了,被她勾搭上的男人只能是大闺女裹脚——活受罪。 你说秀枝这招绝不绝?你小寡妇不是说我们两个早就有一腿了吗,她就顺着这个竿子往上爬,最后把火全都引到小寡妇身上去了——我看这招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或者干脆换个简单一点的名字,就叫"以毒攻毒"吧。 果不其然,小镇上的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小寡妇来镇上卖豆腐了。后来我听说,她已经嫁到临近的村镇销声匿迹了。 但这么一来,我自己也惹了一身臊。你想,以后我的这一张老脸还往哪里搁?我在大街上还有脸见人吗?如果我下乡给牲口治病的时候遇上小寡妇,我怎么向她解释?那不真成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嘛! 我找秀枝讲理,说她在添油加醋的时候没有顾及我的名声。她反倒说:"我把你的风言风语给平息了,你感谢我才对。正好你怕在大街上没脸见人,那就干脆别见了——你没事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饭前饭后你在院子里做操、打拳、唱戏、耍猴儿……都成,就是不允许你迈出这个家门口!" ——这下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她给我画地为牢了,我的自由蹓跶权又让她有理有据地剥夺了! 说句心里话,秀枝的办事能力还是挺让我服气的。本来是我绞尽脑汁都办不成的事,她却能三下五除二,简单几下子就干净利索地摆平了。她让我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我只能心甘情愿地屈从了。于是我就在家里静下心来翻看电视节目,不管多么枯燥的电视节目我都能耐心地看进去。前些日子看姜文主演的电视连续剧,叫做《北京人在纽约》,里面有一句片头语,我觉得说得挺好:"如果你爱她,你就把她送到纽约去,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她,你也把她送到纽约去,因为那里是地狱。"尽管里面说的挺明白,但我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把秀枝送到哪里去,——因为我既爱她,又恨她! ——假如你说,你就狠狠心把她送到纽约去吧,她让你名声扫地,还剥夺了你的家用物品购买权和自由蹓跶权。但我想来想去,认为还是不送的好。像她这么好的老婆,我是满世界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哇…… 第四章 耐心等待 我总觉得,一个人一旦触犯了法律,那法律总有一天会找到你,逃是逃不掉的。法律就像一把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掉下来,把你伤得头破血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嘛。还是秀枝说的对,叫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她今天不让我主动去镇政府找人咨询,那我就只好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了。 吃完早饭,我帮着秀枝,把花盆装上三轮车,又帮她把车推出家门口,然后就返回院子里耐心等待。 是等待谁?等待什么?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借这个机会,我先把我老婆秀枝卖花的事情交代一下。前面我只给大家介绍了她生活上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大事,她的正经营生还没有介绍哩。 她前些年在建筑工地上打了几年小工,在镇中心小学门口卖过小玩具和冰激凌,在蔬菜市场上卖过五谷杂粮等干货,后来专门在蔬菜市场上卖活鸡——她在周边农户手里低价把活鸡收上来,然后再在镇里的蔬菜买卖市场里高价卖出去,吃中间的差价。她做的这些买卖一开始看似风生水起、信心百倍、斗志昂扬,到后来就做的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了,接下去就是金盆洗手、撂挑子不干了。——当然,这里我们可以以她得到的利润为证:你说她做了这么多买卖,家里怎么也应该称得上一百万、二百万的,对不对?而她却总是把家里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连管牙膏都舍不得买,天天都不刷牙。虽然买卖做了一桩又一桩,当然也黄了一桩又一桩,但她心里不服输。这也反倒把她培养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复合型人才,她对每桩买卖都会说的头头是道,似乎这些买卖只有她才会做,也只有她才能做的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那张不饶人的嘴皮子在做买卖的过程中确实受益匪浅,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有人在跟前就自言自语。就连夜里说梦话都是滔滔不绝,不容置辩,一气呵成;即便没有梦话可说,她也会一个劲儿地吧嗒嘴儿,或者磨牙,或者放屁,做出一派蓄势待发、急不可耐的阵势。 大概在前年开春,她又心血来潮,摩拳擦掌,想做一桩卖花的大买卖。不知道她从哪里淘到一些花草种子,各种各样的。她把这些种子种植在我家房子后面的菜地里,不久之后就长出一些花花绿绿的花草来。她像照看儿子玉涛一样莳弄着这些花草,就怕它们遭受了什么委屈。 她神秘兮兮告诉我说:"我养这些花,花种子不用花钱,土地不用花钱,花盆都是劣质塑料的,才几毛钱一个,而把花卖出去,几块、甚至几十块一盆,真是一本万利啊。说不定我们家眨眼间就会变成万元户了。" 接着,她又展开丰富的想象,说到了将来翻盖大房子的事情,给儿子娶媳妇的事情,购买大街上来回跑的小汽车的事情……总之,前景一片光明。 虽然我当面不敢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怕打击她的积极性,但我总觉得,种花卖花这桩买卖,就像那装在玻璃瓶子里的苍蝇——前途无限光明,但出路有限。 ——在这个偏僻贫穷的小镇上,就算你种出的花再好,花长的再好看,但你卖给谁呢?其实,这才是最主要的问题! ——卖给谁呢! 做买卖前,主要问题都撇开不管,我觉得其前景会与以前的买卖大同小异。 但秀枝却对此事乐此不疲。她把家里那台多年不用的三轮车推到大街上,进行了一番大修,然后又新购置了一顶蓝色大雨伞,就在蔬菜市场大棚外面的公路边上摆摊卖花,一不小心变成了一个老卖花姑娘。 一开始,花的销路还是不错的。小镇上那些热爱生活的人们都到她那里买花,这个抱一盆,那个选两盆,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能把一车的花草卖完。镇政府各个部门的公务员也经常到她那里买花,买回去摆在办公室的窗台上、走廊里,繁忙工作之余细心观赏。看到自己的生意这么好,于是她开始沾沾自喜起来。但没过几个月,买花的人就渐渐少了起来,甚至几天都卖不出一盆了。于是她又做起了白日梦。她想,要是现在下一场大雪就好了。一场大雪可以把自己已经卖出去的花草全部冻死,这样他们就可以重新来买自己的花了。 但在我们这个偏远的南方小镇,怎么会下雪呢?我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下雪呢。 自从去年秋后小镇前面的那条水泥公路修好以来,她的生意又慢慢好了起来。一些有车族外出旅游路过这里,见她卖的花好看,又比城里的便宜,就买上几盆,放进汽车后备箱里拉走了。 说实在话,她在外面风吹雨淋的,挣点儿钱也确实不容易。吃饭也不及时,冷一口热一口的。可恨的是那些市场收费员,整天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秀枝她们赚点儿钱多不容易,到头来却让他们收走了。我们过去总是说,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我看现在是倒过来了。上边的政策是好的,明令禁止各种乱收费、乱摊派,但到底下就执行歪了。 就有那么一回,镇上的市场收费员小刘牛皮哼哼地走到她跟前,要她交什么报纸征订费和教育赞助费,每项四百五十块钱,并且掏出了镇政府印发的收费通知让她看。秀枝在捍卫自身主权这个问题上是毫不含糊的,她的火气"腾"地一下就蹿起来了,指着小刘的鼻子就大声骂了起来:"啊——前些年我在家里待业、饿得喝西北风你们都不闻不问,现在我自己创业、出来挣口饭吃你们就来问我收这费那费,你们还有没有点儿良心呐?啊?你们口口声声地说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看你们是全心全意为人民币服务了,你们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收这费收那费的,我看你就是条狗!——一条镇政府豢养的哈巴狗!" 她的大嗓门马上就把周围玩耍的人召集过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在边上议论起来。 小刘一看这茬子不善,他的腿就有点儿软,底气也不那么足了。没想到他话锋一转,来了一句:"你说话这么臭,肯定是早晨没刷牙。" 秀枝一听这话反倒乐了起来,旁边看热闹的人也跟着乐了起来。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秀枝顿了顿嗓子,稍做镇定,马上就反击了回去:"老娘我就连放屁都是这味,你爱听不听!……你要钱,没门儿;要命,倒有一条。"说到这里,她马上改口道:"我的条老命也不能白白给你——我就是丢到地上喂狗也不会给你的!"然后她把眼睛一瞪,压低声音威逼道:"瓜娃子,你给我滚到一边去!——滚的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小刘一看这家伙惹不起,就转过身去,灰溜溜地逃走了。 从此以后,小刘再也没敢来问秀枝收费。唯独不问秀枝收费,这对于小镇上所有的小商小贩来说,当然也是蝎子的粪便——毒(独)一份儿。后来小刘看见秀枝的摊位都是绕着走;即使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他也会躲得远远的,眼睛都不敢乜斜一眼。就怕这个母夜叉突然一展雄风,就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一嘴把他叼走了。 这一整天,我独自在家里等啊,等啊……结果,既没有邀请我下乡给牲口看病的农民上门来,法律也没有来。这几天由于着急上火,引发了牙痛和牙龈肿胀,我自己在家里吞了两片阿司匹林,还抽了半盒烟,喝了一暖瓶茶水,吃了两顿饭,上了四次厕所。另外,我还打了十四个屁,其中有九个响屁,五个哑屁。 第五章 初会旧识 因为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我在家里呆了一天就腻歪了。我想,要是天真的塌下来,她能替我顶上去?那当事人是我,又不是她,冒名顶替罪加一等——法律可不是闹儿戏! 因此,第二天早晨,我对秀枝撒谎说:"昨天有一个请我下乡给牲口看病的,约好了今天去。" 她把我管理得这么严格,我只好撒谎了。事实上,世界上所有的妻管严可能都有这么一个深刻的体会:男人撒谎,其实都是让老婆逼出来的。 秀枝对此不置可否,我想她是默许了。 我吞了两片阿司匹林,背起药箱就出门了。 镇政府在小镇南面的一片树林里,与小镇隔着一条油漆马路,西侧紧挨着亮马河。亮马河虽然不宽,但每年夏、秋两季雨水集中的时候,经常泛滥成灾。我先是走下一道缓坡,从一排排仄斜的、挤挤插插的民房中的小巷子里穿过去,然后又拐到亮马河边的一条沙土路上。亮马河两边载了两排杨树,郁郁葱葱,树叶婆娑摇曳,唰唰作响。我沿着河堤继续往南走,跨过镇前的马路,就进入镇政府的范围了。这时候从马路上岔出一条几米宽的油漆小路,沿着河堤直通到镇政府的门口。左侧是人工修剪考究的约半米高的冬青树篱,算作挡墙;冬青树篱围起来的花园里,草坪和花木生长茂盛,有几个镇上的小孩子在草坪上追逐嬉戏。镇政府的大门口朝西,正对着亮马河。两棵巨大的三角梅从大门两侧拢起,遮住了大门上方的阳光,像一个绿色的门楼,典雅而古朴。 天蓝色的铁大门是关着的,没有上锁,但它通体透露出的那种厚重的气息,好像已经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我站在门前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就把住拇指粗的铁大门竖栏,使劲地摇晃了几下,但因大门太沉重,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于是我侧转身,又晃了晃侧门。侧门撞击着混凝土高墙,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能够传出很远。这时候从收发室里走出来一个胖敦敦、中等个子的老头儿,穿着一身灰布衣服。他也许因为年事已高,已经谢了顶,整个脑袋像一个倒扣下来的陶罐。自从看了他第一眼,我就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在脑子里迅速搜寻着这个人的相关信息。 老头儿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朝我走过来。他看见我肩上背着医药箱,就一直把目光落在了那个药箱上。他边走边问: "你找谁?" "我是小镇上的兽医,想找个人……" "这里面住的又不是牲口,你……" 说到这里,他突然把话打住了。隔着栅栏门,他定睛瞅了我一会儿,然后竟然一下子喊出了我的名字: "你是赵汉卿——" "你是徐立安——"我也脱口而出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大家可能不知道,我和他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他比我小五、六岁,小时候整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玩耍。我们曾经一起上山掏鸟窝捉兔子,下河捞鱼摸虾儿。后来我们上学了,我考进了省城里的一所农业大学;他因为当时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大学解散了,老师下放了,就没有考上大学。据说他高中毕业后到江苏徐州当了一名志愿兵,专门给部队烧火做饭和喂猪。 "啊呀呀——,这真是——啊呀呀——"他突然兴高采烈起来,"你说,这真是狗咬吕洞宾,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他慌乱地打开栅栏门,把我让进了收发室。 我说:"在这个小镇上,除了我老婆秀枝,我估计只有你能叫出我的真实姓名了。" 他快速地将茶壶里的旧茶叶倒进了门口的垃圾桶,抓进了一把新茶叶,然后又倒进去滚烫的开水。他一边沏茶,一边回过头来问我: "赵大哥,这么多年不见,你流窜到哪里去了?" 我长叹一口气,说: "唉,那真是一言难尽呐!这让我从何说起呢?" "咱俩好像有三十多年没见了。从五七年你被打成右派的时候,——你回小镇上来收拾东西那次算起……" 徐立安说着,在那里扒拉着手指头仔细掐算起来。"今年是一九九三年,我们整整三十六年没见了!可是咱们两家只隔着几趟土坯房啊——"他惊讶地说。 这时候我听见外面有人在晃动栅栏门,有一个娇里娇气的女人的声音在喊:"徐大爷,开一下门,我送花儿来了。徐大爷——" 徐立安站起身,走出收发室,"咣当咣当"地开了门,把那女人让了进来。 那女人在经过收发室门前的时候,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年轻漂亮,穿着时髦,手里捧着一把五颜六色的塑料花,目不斜视,径直朝镇政府办公楼方向走去了。 见徐立安转回来,我接着说: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一转眼,我们都变成老头子了。这些年,秀枝管得严,我除了下乡给牲口看病,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呢?" "我在徐州当了三十年志愿兵,因为我养猪养的好,直到前几年才复员回来——也算是退休。回来后我在家闲不住,退休金又低,就在这里当了个‘把门将军’。——也已经六年多了。" 新茶泡好了。徐立安先倒了一点开水涮了涮茶碗,然后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端到我跟前,放在桌子上。我俩便喝着茶水,细细聊起来。 他告诉我说,他复员那年,他把老婆孩子都带回来了。——叶落归根嘛。他老婆已经退休在家;大女儿徐芳芳在县城里当会计;二女儿徐丽丽在镇中心校当英语老师,二女婿杨胜春就是这个小镇的地方父母官——镇党委书记。 正当我们俩唠得投机的时候,我听见外面又有人晃动栅栏门,并且扯着嗓子喊: "你们再约会的时候别忘了把我带上啊——哈哈哈——我可以免费给你们脱衣服,别的什么也不干,就看着你们玩儿。别忘了把我带上哇……" 徐立安不耐烦地说:"镇上那个傻子又来了,一天来好几趟。" "哪个傻子?我怎么不知道呢?" "就是镇党委办公室的那个哲学系毕业的大专生。他老婆也在这个院子里上班,是镇政府的打字员,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个花蝴蝶,据说让上一届的镇长给遭塌了,但镇长说她是自愿的,主动贴上身的。是公说公有道,婆说婆有理。这个小伙子就到处告状,结果也没有告出个名堂来。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你住在镇上难道没听说?" 我说:"确实没听说,我老婆管得严,不让我出来打听事儿。" "那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管东西南北风’了,还是有老婆管着好,眼不见为净。……有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那个大专生被几个不明来历的小混混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了一顿,然后就扔进了亮马河下游那个最深的水潭里,等他稀里糊涂地从水潭里爬出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说人话了。" "那个镇长呢?" "人家在县城里有靠山,手上又有权有钱,后来就金蝉脱壳,调到别的乡镇继续当领导去了。" 徐立安朝着远方那个乡镇的方向,扬了扬手说。 第六章 右派分子 本章故事全部为虚构,如有巧合,纯属雷同。 ——题记 我告诉徐立安说,我在1957年7月就被打成了右派。——那顶右派帽子我是自愿顶替别人戴上去的,没想到这一戴就摘不下来了,一直戴了22年。——那年7月底,我只身回了小镇一趟,一是回来取一些生活必需品,二是跟父母道别。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因此一直到他们去世都没有回来。 那是1957年5月,上级再次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整风运动,许多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人士就党的工作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由于中央对国内政治形势做出了不切实际的估计,又采取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错误方法,这场持续近一年时间的群众性政治运动,把大批知识分子、爱国民主人士和少数党员干部等错划为"右派分子",像费孝通、王蒙、钱瑞升、彭文应、丁玲、冯雪峰、张贤亮等人,全都成了右派分子。他们蒙冤受屈20多年,许多右派分子落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悲惨境遇,被送去"劳动教养"的"右派分子"更是不乏其数。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从小老实巴交的,从来不会干出什么越格的事。大学领导见我学习上进,家里又根正苗红,就让我留校任教。我在学校里教书大约有半年多的时间,反右运动就开始了。当时,上级分配给我们学校两个右派名额——你说,像评先进、选模范这种事情,呵?给我们分配名额,我们倒还可以接受;像划分右派分子这种事情——呵?他们也给我们分配名额,这不是严重的形式主义嘛!上级领导说了,你们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这是上级硬逼下来的,你说荒唐不荒唐! 那年10月份,中央还专门发出了一个《关于划分右派分子标准的通知》。 我们学校全体党员集中在会议室里好几天,反复学习了这个《通知》,认为学校里的教师和学生没有一个符合右派分子标准的。但上级部门来人说,让我们学校驼子里面选大个儿,无论如何要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于是学校全面停课,发动全体教职员工和学生一起搞运动。学校发动大家运用"狗咬狗,一嘴毛"的策略,勇于揭短,互相攻讦,力求达到提高认识、增进团结、帮助同志、促进工作之目的,以全面提高全校教职员工的凝聚力、向心力和战斗力。结果却事与愿违,直闹得整个学校里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经过全校师生半个多月的唇枪舌战,日夜揭发,最终也没能推选出一个右派分子,弄得学校领导和上级有关领导垂头丧气,急得焦头烂额、坐卧不安,就如那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但上级有关领导采取的是"一级压一级、公鸡压母鸡"的英明决策,如泰山压顶一般,这实在要把大家逼疯了。 这时候,学校校长袁清风显示出了一个革命老干部的高风亮节,他不得不主动站出来,说:"这样吧,我在生物医药学方面发表过不少论文,现在考虑起来里面还是有不少错误呢。因此,我愿意主动认领一个右派分子的名额。" 就这样,大家把袁校长以"反动学术权威"的名义报了上去。后来,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饿死在了大堡子农场的土豆实验田里,当时旁边没有一个家人和同事。 ——你说说吧,那时他守着满菜园子长得郁郁葱葱的土豆,竟然饿死了,你信不信? 徐立安连声说:"我信,我信,过去是有这样的党员领导干部。" 另一个右派分子叫梁作发,他是我的汉语言文学老师,文笔很好,读过很多中外名著。他家里生了六个孩子,生活很拮据。为了补贴家用,他利用业余时间写了几篇小说在省城的刊物上发表了,挣了不少稿费。但他从来没有舍得拿出来一部分稿费请大家吃馆子,因此就遭到了知情者的记恨,大家在讨论会上提出了他的名字。 袁校长在会上说:"梁作发老师虽然是利用业余时间写文章挣稿费,但俗话说的好:一心不可二用。写东西肯定会影响教学;再说了,挣稿费自己花,那也是资本主义的歪门邪道,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应该割掉……" 这时候,我听见会场角落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我回头一看,是梁作发老师在那里哭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双手捂着脸。 听见梁老师的啜泣声,我心如脔割,袁校长的话我再也没有心思听下去了。于是我斗着胆子站起来,打断了袁校长的讲话: "袁校长,你们这是在欺负一个老实人!他被打成右派,他家里那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谁来养活?如果组织上同意,我愿意代替梁老师去当右派……" 会场上立刻引起一片不小的骚动。这时,我听见后面人群里有人说:"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哪有资格当右派?要知道,当右派也是要有相当资格的哟——" 在大庭广众面前受到这样的嘲讽和凌辱,我周身血脉贲张,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你看吧,在这个会议室里,有人正在为自己、为全家人的前途命运而悲伤欲绝,而有些人却在这样的人生悲剧里寻欢作乐!我想,他们这是在残忍地往一个老实人的伤口上撒盐!已经完全超出了幸灾乐祸的范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这话一点不假。老实人惹急了,更是一根筋,不计后果的。这时候,我做出了一个我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惊人举动——当时到底是谁给了我这么大的勇气和信念,现在想来都不可思议呢——我搬起屁股后的凳子,径直朝左侧的窗户走去。在距离窗户两、三米远的地方,我奋力将凳子扔了出去。那条凳子被窗户框弹了回来,凳子腿却砸坏了好几块玻璃,"哗啦哗啦"地落到了楼下的草地上。 "大家都亲眼看见了吧——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组织无纪律,无视党纪国法,公然破坏公物,扰乱会场。大家说,我现在够不够一个右派的资格?!"我自豪地向大家宣布。 这时,整个会场上鸦雀无声,一个个都呆若木鸡。 我没想到的是,梁老师这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把这些日子积攒在内心的诸多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接着便"咕咚"一声跪下了,并且放声高喊:"汉卿啊——,我们全家人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啊……" 徐立安听到这里,马上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连连夸赞我说:"你真有骨气,你真爷们儿!真爷们儿……" "你说你遇到了窝火事儿,我家最近也遇到了一件窝火事儿。"徐立安皱着眉头说。 "什么事儿?" "我那在镇中心校当英语老师的二女儿丽丽啊,最近情绪不大稳定,经常回家哭鼻子,饭也不吃,问她又不说,你说急不急死人。" "像她这个年纪的人,感情方面最容易出问题。你回去仔细观察一下,耐心地问问她,帮他出出主意,多在生活上照顾照顾。孩子如今长大了,懂事了,也成熟了,最后的主意还得由她自己拿。像儿女情长方面的事情,我们当老人的,不能涉入太深,也急不得,火不得。" 我和徐立安正在收发室里尽情地聊着,那个时髦的送花女子满面笑容地从镇政府大院里走出来。她娇滴滴地说:"徐大爷,谢谢你,我走了。" 老徐替他拉开了栅栏门,又"咣当"一声关上。这时候那个傻子正好迎上来,对着那个送花姑娘喊道: "啊哈哈——如果你去约会,别忘了带上我,我可以免费给你们脱衣服……" 她一摆手,不耐烦地骂道:"去去去,滚远一点,别过来烦我!真晦气——" 那女子已经走出很远了,那个傻子还在背后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喊呢。 我对徐立安说:"我头戴右派分子的帽子长达22年。 这些年,我一直在反复琢磨这么一个问题,但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人应该是生而平等的,我们都渴望生活在一个自由平等的社会里。然而,到底是谁剥夺了我这22年自由平等的权利?他们的目的又何在呢?我思来想去,总觉得那完全是我自找的麻烦,是自己引火烧身造成的个人命运悲剧。你想想看,在那么一个荒诞的社会背景下,别人想躲还躲不迭呢。" 我深有感触地对徐立安说:"你常年在部队里做饭喂猪,也许你对政治体会不深——政治那玩意儿,太野性,真是让人把握不定,琢磨不透。它可比驴马骡子厉害多了,它一旦尥起蹶子来,全国人民都摁不住,还不如牲口听话和通情达理呢。我是一个被各种政治运动压扁了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摘掉右派帽子后,我再也不敢戳弄那玩意儿了,还是离它远一点儿比较安全。现在我秉持这么一个观点:我不主动去咬驴,希望驴也不要来咬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明哲保身。" 徐立安接过我的话说:"是啊,咱们老百姓谈论政治,说句难听的话,就像门口那个傻子的喊话一样荒唐可笑、荒诞不经。" 我说:"事实上,咱们小老百姓老老实实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是最大的政治。" 第七章 小"臭老九" 本章故事全部为虚构,如有巧合,纯属雷同。 ——题记 我对徐立安说,1957年8月底,我和校长袁清风被下放到同一个劳改农场参加劳动改造,叫做大堡子劳改农场。那里其实是一个海拔2300多米的山顶平坝子,有几百亩新开垦出来的稀薄农田,只有很少几块还算肥沃的水浇地。从周边乡镇要去到这个坝子上,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大约有20多公里长,坎坷不平,非常难走,腿脚好的年轻人也要走上两天时间。坝子上稀疏地居住着几户土著少数民族人家。他们常年在山顶上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很少跟山下人联系。 刚开始,我和袁校长等八十多个右派分子都是默默无闻地在坝子上种庄稼、种蔬菜,包括玉米、水稻、土豆、甘蔗、花生、红薯等。我们砍伐林木、开山辟地、修整梯田,又开垦出来大片土地。后来,省委统战部专门下达了一道指令,让袁校长负责带领一帮人搞土豆栽培实验。你知道,袁校长原先是全国有名的动物医药学专家,让他搞农作物栽培实验,这就好比让你这个伙夫去给牲口治病,你能干得了吗?——这根本是两码子劲嘛!但我们不敢公然违抗上级命令,并且还要山呼"上级领导决策英明,我们坚决拥护!"——袁校长却没有丝毫怨言,他挑选了几个植物专家,在坝子上仅有的那几块水浇地里,发扬毛主席提出的"自力更生,不怕牺牲,排除完难,去争取胜利"的革命精神,有声有色地搞起了土豆栽培实验。 过了没多久,上级部门又下达了一道指令:把这个劳改农场改成一个全省青少年收容劳教所。 你知道,在全省设立这么一所专门的青少年收容劳教所,那也是有历史渊源的。当时,我们国家什么东西都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苏联产生了大批的流浪儿童,或者父母双亡,或者战争失散,形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这实在有损社会主义国家的光辉形象,于是政府设立专门机构,把这些流浪儿童集中起来,采取半工半读的方式,让他们自食其力,逐步把他们培养成对国家有用的人。而我们引进来的这套洋学问却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见皮毛,不见精神。凡是省内所有地区在大街上流浪、犯过小偷小摸错误、在学校里调皮捣蛋的学生,一律抓来。有些家庭孩子比较多、家里口粮又不够吃的家长,受到政府部门错误宣传的蛊惑,也主动把自己的孩子送了出来。他们自认为是把自己的孩子送上了一条吃穿不愁、还可以学习文化知识的康庄大道,实际上却是把他们送上了一条不归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可怕的情况出现了。这时候,我们经常高喊的口号或者其它精神胜利法根本就用不上了,现实是残酷的,教训是惨痛的,影响是深远的,它狠狠地抽了理想主义者和极端形式主义者一个响亮的耳光——当然,这个问题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相关部门对此事仍然缄口不提,我想这可能仍然是个雷区,咱们也不提它好了。 ——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些饿死的孩子多半是听话懂事、诚实守信的好孩子,也许是我们这些老师的言传身教真正害了他们;相反,那些平时调皮捣蛋、偷鸡摸狗的问题少年,却反倒活了下来。因为这些孩子不怕违反纪律,经常夜里溜到田地里、农户家偷东西吃。这样看来,在那个年代,越是老实人、遵守纪律的人就越是傻子,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徐立安插话说:"这还真就应了那句话了呢,叫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还真是那么回事。"我说。好家伙,没有一个月的工夫,这里就送来了2000多个孩子。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灰头垢面,面容清瘦,鼻涕连连,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孩子。那天上午,省委统战部来了一位大领导,他在全校的开学典礼上激情高昂,慷慨陈词,直讲得大家热泪盈眶,心潮澎湃。有人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站起来高呼:"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其他人也呼呼地站起身,高举右拳随声呼喊。那口号声真是惊天动地,地动山摇——反正把整个山川大地都感动了。但是,那个大领导讲完话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我至今还记得他讲话的大体内容呢—— 同志们,同学们:这里的土地虽然是贫瘠了一点;你们这些人大的大、小的小,还都不会种庄稼;这里也没有几件像样的农具……这些都是现实问题。但是,我们人多力量大,我们的精神力量是无穷的!只要我们发扬"人定胜天、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发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大无畏气概,就是在海拔8848.13米的珠穆朗玛峰顶上,我们照样能够把它变成稻花飘香、四季如春的江南风光!因此,即使这里是人间地狱,我们也要把它建设成美丽、富饶、幸福的乐园! 当今世界,风云变幻。蒋介石反动集团一心想反攻大陆,亚非拉等国家的人民还仍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肩上的胆子很重啊!同学们,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大家要刻苦学习,苦练本领,不要辜负党和人民的殷切嘱托! ——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解放全中国! ——解放全人类! …… ——我们的目标能够达到! ——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够达到! 学校很快就成立了。当时,语文、数学、政治、自然科学……这些科目的老师很快就找到老师了,因为那些右派分子里面人才济济,有专家,有教授,凑巧的是,就是找不出个化学老师来。于是学校就安排我当化学老师,你知道,我是在大学里学的是农林专业——这正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现在想起来,当时那种武断的行政管理方式,纯粹是赶鸭子上架,真是连狗都能笑出屁来。 这时徐立安插嘴说:"现在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不行!或者是:有权就行!" 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小"臭老九"。 "‘臭老九’就‘臭老九’呗,你怎么前面还加上了一个‘小’字?是因为你年龄小?"徐立安不解地问。 "这件事说来话长,这个问题我也专门研究过。"我说。 据有关史料记载:知识分子为什么被称为"第九种人",这要追溯到十三世纪的元帝国时期。中国虽然是一个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但历朝历代的政府并没有像印度的种姓制度那样明文划定公民的社会等级,由政府出面用文件形式界定帝国公民社会等级则是元帝国的独创。蒙古蛮族入主中原后,他们依据和蒙古人亲疏关系的远近及当亡国奴的"资历",把帝国臣民分成了四等: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即中亚细亚人);第三等是"汉人"(即金帝国所属的中国人);第四等是"南人"(即南宋帝国所属的中国人)。上述的等级划分是粗线条的。后来元政府又依照职业的性质,把帝国臣民更细致地划分为十级:一官(政府官员)、二吏(不能擢升为官员的政府雇员)、三僧(佛教僧侣)、四道(道教道士)、五医(医生)、六工(高级工程技术人员)、七匠(低级手工技术人员)、八娼(妓女)、九儒(知识分子)、十丐(叫花子)。一向在中国传统社会最受尊敬的儒家知识分子,竟然被划分到社会的最底层,比儒家所最鄙视的娼妓都不如,仅只稍稍胜过叫花子。究其实连叫花子也比不上,因为叫花子的人身安全还是有保障的,知识分子则随时有生命危险,政府一不高兴就可以拿他们的脑袋开玩笑。 知识分子在社会上的地位本来就很低了,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绝望的社会等级啊!没想到毛主席他老人家还不满足,认为仅此还不足以表达他对知识分子的蔑视和厌恶之情,又在"老九"前面加了个"臭"字!我至今也揣摩不出这位伟大导师的深刻用意。 我说:"‘臭老九’——这顶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明创造的‘桂冠’,我一戴就戴了二十年之久。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我们知识分子阶层的一种特殊关照,说明他还想着我们,记着我们。对你们那些做饭喂猪的……其它各个阶层就没有这种特殊待遇了。你说是不是?" 徐立安脸上马上堆出一派羡慕的表情,连连点头道: "那是,那是。你应该觉得荣幸才对,连我这个喂猪的都替你感到自豪。" 至于我这个"臭老九"的前面还加了个"小"字,那是周围百姓对我的一种特殊称谓。我想,也许一是因为我年龄小,23岁就当了一名"臭老九";二是因为他们对我这个"臭老九"的污蔑厌恶之情已经达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既要把我打翻在地,还要在我身上踏上一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认为,不管哪个朝代,只要不尊重知识,不尊重知识分子,那就是一个罪恶的朝代,罪恶的年代;反之亦然,无论哪个朝代,只要能够形成一种尊重知识、尊重劳动、尊重创造的良好社会风气,这就是一个兴旺发达、繁荣昌盛的朝代。——这是一条毋庸置疑、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唉!经过‘三反五反’、‘反右运动’、‘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四清运动’……这一系列的革命政治运动的洗礼,我们的心都伤透了,于是大家都由‘自信’变为‘被信’,再由‘被信’变为‘不信’,最后再由‘不信’转变为‘他信’,变来变去,逐步丢掉了原来的思想信仰,‘自信’丢失了,‘他信’又不允许,于是我们这一代人就变成了一个个行尸走肉般的精神虚无主义者了。" "精辟!"徐立安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但话又说回来,让我这么个兽医来给社会做诊断,你说荒诞不荒诞?哎呀呀——你还夸我说的‘精辟’呢,我看纯粹是‘精屁’——是‘放屁’的‘屁’!" 说到这里,我俩都哈哈大笑起来。徐立安一笑,满脸皱纹,整个脸像一枚陈年的核桃,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 我进一步补充道:"这就像那些得了病的牲口,只有你找到了病根子,你才能够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哩。——你说对不对?" "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徐立安随着我的话说。 第八章 高人指点 我接着说:"你说当年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发扬愚公移山精神;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等,我们都觉得千真万确,就是那么回事,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其正确性,并且还一呼百应,坚决拥护;现在又出了个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他提出了要一切从实际出发;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摸着石头过河;实事求是;不争论,团结一致向前看;发展才是硬道理……等改革开放新理论,这两个人都是伟人,但到底哪个更靠谱呢?" "时代不同了,伟人都一样。一个是讲精神层面,一个是讲现实层面。毛主席在那个年代提出的口号是时代所需,但我倒觉得还是现实一点儿为好。"徐立安答道。 "以前的那些事情都已经翻过去了,让我们抹了桌子重上菜——那咱们现在就进入现实吧。"我拍了拍桌子上的兽医箱说。 "你不会是专门来给我看病的吧?我可没得什么疯牛病。"徐立安开玩笑地说。 我说:"咱俩是不是老朋友?" 他说:"我打小你就带着我西河里、北山里地玩耍,当然是老朋友啦。" 我说:"那我现在摊上了一件挠头的窝火事儿,你帮不帮我?" 他说:"老朋友摊上事儿,只要我能办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肝脑涂地,我也要帮你。你说吧,什么事儿?" 于是我把给胡来家公牛打针却打进胡来屁股病致其不育的意外事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那陶罐头不断抖动,听得嘿嘿直乐。 我问:"我要到镇政府大院里面找个明白人问问,这到底算不算犯法。你敢不敢放我进去?" 他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县官儿不如现管,你尽管进去吧,我这个‘把门将军’连这么点权力都没有,这些年那不在这里白干了嘛!再说了,我姑爷还是这里的党委书记哩,谁敢卷了我的面子!" 我刚要背起兽医箱出去,徐立安一把拦住我说:"你把药箱子放在我这里吧,我给你看着。你背进去,里边的人也许会怀疑有人得了什么怪毛病呢,你说是不是?" 走出收发室没有几步远,我就看见了镇政府那幢赭色的办公大楼。那大楼掩映在一片根深叶茂的白杨树之间,坐北朝南,共有四层,中间底层是两扇落地玻璃门,两侧都是明亮的玻璃窗,左右一字排开,墙面上爬满了翠绿的爬墙虎,雄伟气派,气势不凡。我想,这该是这个小镇上最高的建筑了吧。大楼前面的空地上是一个停车场,地上画着很多白方框,红的、白的、黑的、高的、矮的、胖的、痩的……各种车辆都停满了。停车场周围是几个长方形的花池子,里面栽满了各种花草。再往南去,一条水泥小路在两排小叶蓉的簇拥下,一直延伸进了政府公务员的家属住宅区,隐隐约约地看不见了。 说句实在话,由于我长期秉承"我不主动去咬驴,驴也不要来咬我,井水不犯河水"的平民百姓人生哲学,今天第一次走进这个庄严气派的政府大院里,我的心里还是很有些凄惶哩。我左边的小腿肚子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不一会儿又抖动了一下,好像有抽筋的苗头儿。我在水泥地上使劲地顿了一下,接着又使劲地连顿好几下,以便给那条不听使唤的左腿敲响警钟,让它乖乖地服从我的命令。 是的,这个政府大院已经建成十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走进来呢。这里面干净整洁,空气清新,环境优雅,真像世外桃源一样。我想,自己十多年来没有踏足这里的原因,除了自己那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以外,还与秀枝蛮横地剥夺了自己的自由蹓跶权不无干系。要是自己大学一毕业就在这个大院里上班,那可真是美透了。当然,这纯粹是猪八戒娶媳妇——想的美。这时候我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挎着一个米黄色的高档皮兜子,从那扇落地玻璃门里款款地走出来,深紫色的高跟鞋敲打着水泥地面,竟发出"咯噔咯噔"的音乐来。走到我跟前,她用那双轻描淡写的熊猫眼不经意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就扭着圆润的屁股径直朝大门口走去了。我的左小腿这时突然拧了劲儿地疼,我意识到这是真的抽筋了,看来我使劲顿地的警告没有发挥多大作用。我蹲下身来,坐在大理石马路牙子上,双手上下捋动着小腿肚子,龇着门牙仰望面前矗立的政府大楼。 徐立安把那漂亮女子送出大门,就转过身来朝我着边瞭望,正好看见我坐在马路牙子上龇牙咧嘴。我赶紧朝他挥手,让他过来。他还站在那里犹豫不决,还以为我坐在那里歇息呢。于是我只好连挥手带喊:"老徐,快来救我,我转腿肚子了——" 徐立安屁颠屁颠地走过来,反问我:"是不是看到刚才那个小女子有点儿激动了?" 我说:"废话少说,赶紧把我扶到收发室,帮我捋一捋。" 于是他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在他的搀扶下,我一瘸一拐地往收发室走去。还没到门口,我就听见那个傻子在门口喊:"啊哈哈——如果你去约会,就把我带上,我可以免费给你脱衣服……"老徐扬起他那根空闲的胳膊,朝着那个傻子一挥,说:"我们两个都这么大岁数了,没有约会了,你快走开吧,以后别在这门口喊了,啊?" 我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他原先是镇政府的一名大专生,老婆被人糟蹋以后还写过状纸,在法律面前肯定是个明白人。我赶紧松开老徐的搀扶,一瘸一拐地把栅栏门打开,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那个傻子恭恭敬敬地请进了收发室。 我把自己刚才喝水的茶杯倒满水,像敬菩萨一样双手将茶杯捧到傻子跟前。他也不客气,接过茶水就"滋溜滋溜"地喝起来。他在门外喊了一上午,嗓子都喊哑了,也许这时候真的渴了。 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仔细端详起这个傻子来。他蓬头垢面,脑袋后面结了一个碗口大的泥疙瘩;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两只脚上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穿着布鞋,脚后跟裸露在外面,裂开了几条黑色的口子;肚皮上五颜六色,已经完全看不到皮肤的模样了。 他边喝茶水边念叨:"好人,好人……" 我和徐立安静静地看着傻子喝完了第一杯茶水,我起身又给他续了一杯。看他喝的差不多了,就把刚才我对徐立安讲述的案情经过又复述了一遍,希望能获得眼前这个明白人的指点。 傻子起初并不说话,好像在聚精会神地思考什么改革开放、国际外交等大学问,只是拿一双呆滞的眼神盯着我。我坐在一边反复地跟他念叨说,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又有跟官府打官司的亲身经历,这个问题应该难不倒你,请你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傻子似乎已经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也看出了我这个老头子礼贤下士、热情待人的高贵品质和虚怀若谷、不耻下问的人格魅力,于是就在喉咙里含混地回应了一句:"如果那胡来真的去告你,你就把他家的那头公牛告上法庭,因为它才是真正的被告……" 第九章 老胡讹钱 虽然得到了"明白人"的"真传",或者说得到了高人的独门秘笈,但我心里还是没有底。 我想,按照尊贵而严谨的法律程序来讲,傻子说的办法也不无道理,但"他不说我还明白,他一说我反倒糊涂了"——难道我真的可以把胡来家那头公牛告上法庭,让它承担全部民事责任?这官司告来告去,那责任方不是又转到了胡来家里?那样的话,胡来不就成了搬起石头去砸自己的脚? ——果真如此的话,那胡来的家人告这状子,还有什么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呢?! 正好午饭时间到了,老徐从橱柜里拿出饭盆,挽留我说:"赵大哥,中午你就在我这里吃,我去打几个好菜回来,咱兄弟俩多年不见了,就在我这里好好地喝上几杯。" 我说:"不了,改日的吧。" "我这里真有好酒。"他说着,又打开了身后装饭盆的橱柜。我看见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名酒。有半瓶的,有整瓶的,还有连包装盒都没有打开的。 "镇政府这里每逢过年过节,就发各种各样的东西。别看我是个打更的,他们不会落不下我,都要如数送过来一份;有时候他们部门内部出去搞联欢,剩下的半瓶的、整瓶的好酒,就拿给我……" 我说:"不了,有时间我到你家里去喝,咱们俩好好叙叙旧。" 徐立安应承道:"你可要说话算数啊——" 我说:"那肯定的。" 我从老徐那里出来,就闷着头往家走。走到我家门前,我抬头一看,发现老胡坐在我家的门坎上抽闷烟。 老胡看见我走过来,赶忙站起身来。他拍拍屁股说: "我等你一上午了,看你家锁着大门,就知道你又下乡了。" 我含混地回应了一句:"呃。" 老胡开门见山地告诫我说:"这些日子,我到县城里咨询了很多律师,他们都说,那次事故就算你不是故意的,也照样违犯了《国家计划生育法》,在这部国家基本法的第三百五十六点六二五条明确规定,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让别人断子绝孙。" 我一听这话,腿马上就软了。心想,这家伙也许真的找到有理有力的证据了,这下子可糟啦。为了安抚住他,免得事态进一步扩大,我还是故作镇定地说:"事情总会弄个水落石出的,咱们不着急,先吃完饭再说吧。你在门口等我一会儿,我把兽医箱送到屋里去,随后咱们找个小饭馆大吃一顿。" 为了讨好老胡,我在饭馆里点了这里最高档的菜肴和白酒。等酒菜上桌,老胡也不见外,稀里呼噜就吃起来;敬他酒也毫不含糊,举杯就干。吃到半酣,他停了下来。 他自我介绍说:"我大名叫胡整,我儿子叫胡来。" 我说:"你儿子的名字我知道。" 他接着介绍道:"我还准备再生个儿子,叫胡干,或者叫胡闹;如果生个女儿,就叫胡弄,或者叫胡搞……我本来准备生满一土炕娃娃,到时候排着队给我养老送终。但因为国家计划生育看得紧,结果就只生出来一个。" "你怎么都起些这样的名字啊?"我不解地问。 "我爹当初给我起名字的时候说了,起一些歪瓜裂枣的名字反倒好养活。" "还是你爹的学问大。"我不无奉承地夸赞道。 "没想到的是,到我儿子这一辈上,却让你这个手艺精湛的兽医一不小心给断了后。——你这真叫杀人不见血啊——你说是不是?!" 我的心里不觉一颤,连忙道歉说:"我有过错,我有过错……" 老胡使劲挤了挤眼睛,进一步威逼道:"你给我们老胡家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惨后果,你知道不知道?" 我连连应承道:"我知道,我知道。" 老胡又使劲挤了挤眼睛,哈下腰来,把脸凑到我跟前,压低声音,好像很神秘地问我:"你能帮我生一个孙子?" 我赶忙把身子往后仰,连连摆手,十分谦虚地告诉他:"我实在爱莫能助,爱莫能助。我都是快奔七十的人了,我生不出来,生不出来。" "我就知道你没有那本事。——怎么,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老胡家断子绝孙?" "没有,没有,其实我心里也非常过意不去。这些日子,我一直想找个办法补偿你们……" 这时候我发现老胡把右手从桌子底下拿上来,舒展开来,摆在桌面上。一双眼睛使劲挤了挤,直直地看着我说:"那正好,我现在需要一笔钱急用。" "你要多少?"我问。 "那就看你的心意了。"他答道。 我说:"这样,也许你还不知道,我在这个小镇上是最著名的妻管严,我家的钱都把在我老婆手里,根本就抠不出来。我平常给牲口看病,就背着她攒了点儿私房钱,一共2600元,我全部给你,你看行不行。" "那就先拿这些吧。"老胡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瞅着饭馆的顶棚说。 我说:"胡老弟,那你先自己慢慢吃着,我这就到银行里去取钱。" 等我从银行里把钱取回来的时候,我发现饭馆里的服务员已经将我们刚才吃饭的那张桌子收拾干净了。老胡也不管我是否已经吃饱,他将所有的剩饭剩菜全都打包好了,拎在了手指上;那半瓶酒也被他拧紧了盖子,攥在了手里。看样子他已经把下一顿酒席准备好了。 我把钱从内衣兜里掏出来,环视了一下四周,看是否有人看见,然后才递到了老胡的手里。老胡把手里的东西先放在桌子上,一把接过钱,没有直接揣起来,而是从嘴里吹出了几点唾沫星子到手指上,然后反复查数了两遍,才心满意足地装进了上衣口袋里。 查完钱,老胡转身从饭桌子上拎起吃剩的饭菜,又握住那半瓶酒,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出了门,径直朝胡家庄的方向走了。 从老胡身后看他走路的样子,我发现他好像刚从老婆身上下来似的,显得既兴奋,又满足。 "我才吃了个半饱儿,还饿着肚子呢,他就把东西收拾收拾全拿走了。——你说说,这到哪个地方去讲理呢?"我搓着双手,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道。 如果换成别人,我肯定会给他摆一摆人生在世、为人处世的大道理。然而,面对此情此景,尤其是面对老胡这人,我还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了。 第十章 寿宴情深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洗漱完毕,正在院子里扭腰踢腿呢,秀枝走向前来,在我胸前摊开肥厚的手掌,眼睛眯眯着,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这一看不要紧,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底,看得我心里直发慌。因为有了昨天老胡讹钱的事,我心里就很没有底。俗话说的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我心里这时候偏偏装满了亏心事啊! 但我故作镇定,佯装不知,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标准的动作难倒你还不熟悉,昨天下乡给牲口看病挣的钱呢?"秀枝阴阳怪气地反问道。 "那头牲口还没有治好,还需要再打几针,这几天我还要再去几趟呢。人家说了,钱等治好了病一起给。"我赶忙编了个瞎话,把她糊弄过去了。 "我今天正等着钱用呢。老头子,你猜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我摸着自己的秃脑门儿,看着院墙外面的蓝天,半天也没想起来。 "笨蛋!"秀枝娇嗔地埋怨了一句,"今天不是你的七十岁大寿嘛!" 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这些日子因为我一门心思忙着法律的事情,竟把自己的生日忘到爪哇岛去了。 "你说吧,今天你想吃什么,我吃完早饭就到菜市场去买,给你好好过一个生日。" 我这时一下子心花怒放起来。心想,这才是个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好老婆呢。于是就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一串要求:"油炸小河鱼酱焖肘子糖醋排骨麻婆豆腐鱼香茄子清蒸对虾麻辣鸡翅膀水煮鱼片儿爆炒腰花儿……" 科学家最新研究显示,一个人的饮食习惯事实上在其六岁之前就已经形成。想吃什么,爱吃什么,都是由其本人的味蕾决定的。因此,这个菜单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我的脑子里装着呢,已经根深蒂固了,一旦需要提供,可以张口就来,不必打草稿。 "你给我住嘴!"秀枝突然断喝一声,猛然粗暴地截断了我信口开河、不负责任地开出来的一大堆乱菜单。"如果都像你这么过日子,那咱们以后还过不过了?!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不能今朝有酒今朝醉,要懂得细水长流,要把有限的几个辛苦钱花在刀刃儿上。这些年,咱们的日子虽然说好过了,但俗话说的好——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你知道吗!" 我只好唯唯诺诺地应答道:"那是,那是。还是你精明,会过日子。" "好了,不用你管了,还是我自己到菜市场看着买吧。"说完,她就转身回屋里去了。 中午的饭菜异常丰盛,没想到秀枝把我早晨列出的那个菜单里的、凡是在小镇菜市场里能够买到的东西全部买回来了,做了满满的一桌子。 把菜上齐之后,秀枝高兴得像个孩子。她摘除围裙,笑逐言开地从橱柜里翻出一瓶陈年老酒,麻利地拧开瓶盖子,"咕嘟咕嘟"地就给我倒了一满杯,然后把自己的杯子也倒满了。她举起酒杯来,热情洋溢地说:"老头子,今天是你的六十大寿,我祝你生日快乐!"说完,她脖子一仰,喝下去一大口,然后就充满激情地拍着手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我不好意思地说:"都老夫老妻的了,还整这档子洋事儿呢。" 这时候秀枝开始发起感慨来:"如今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我们应该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邓小平,感谢改革开放。从今以后,我们要挺起胸脯来过日子,要过的阳光一点,开心一点,不要整天低头耷拉脑的。我们活着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我们自己活的,因此我们要有滋有味地过好我们的每一天。你快喝,快喝——" 我举起酒杯,学着她的样子,一下子喝下去一大口。但我突然就想起昨天中午跟老胡在一起的那桌子酒席,深觉晦气,兴致就矮下去一大截。——你说那叫吃的什么饭呀。 这时候秀枝在我眼前竖起三根手指头:"你猜,现在咱家的存折上有多少钱?"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三百万?" 她站起身,摸了摸我的脑门儿,说:"你不是在做梦吧?" 我说:"没有,你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又那么辛苦,还那么会过日子,我想怎么也能攒下三、五百万吧。" "是三万。"她准确地更正道。"昨天我特意将家里所有的存折都翻出来,仔细地算了一遍。现在咱们家可以抵得上三个万元户了,你说高兴不高兴。" "当然高兴了。"我说。 "这里面,你的功劳最大。这些年,你退而不休,凭着一门好手艺,在这周边村子里扑腾来扑腾去,风里来雨里去的,也真是不容易。你受的苦和累,都在我的心里装着呢。" "能够遭到你的表扬,我心里真实比喝了蜜还甜。再苦再累,也值得。" "老头子,你就别说那些风凉话儿了,我这一辈子啊,都多亏了你啊!"说到动情处,秀枝竟然掩住面孔,"嘤嘤"地啜泣起来。 我说:"好了,好了,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家可能不知道,我跟秀枝原来是师生关系,她比我小十二岁。在一九五九、一九六零、一九六一年这三年自然灾害的特殊时期,我们的口粮被一再压缩。我们当老师的是每月十八斤口粮,学生是十二斤。有些道德败坏、没有良心的学校领导和食堂管理员还利用领导职权和工作便利经常克扣孩子们的口粮。当时,全校师生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根本就没有心思坐在教室里读书学习,因此我们的教学任务非常轻松,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正经上过文化课。每天一睁开眼睛,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找东西填饱肚子。老师和学生整天漫山遍野地跑,薅野菜、啃树皮、吃草根,偷周边老百姓的庄稼——当然那时候周边的老百姓也同我们一样,实在没有东西可吃,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偷了。我们在田野里抓到蜥蜴、蛇、老鼠之类的东西,来不及弄熟,大家互相争抢,塞到嘴里就吃。有一天上午,我拿着刚领到的一天的伙食——半块玉米面饼子和一个煮熟的小土豆从食堂里出来,看见一个瘦骨嶙峋、大眼睛的高个子女孩迷迷糊糊地在我面前晕倒了,我赶忙将她扶进了我的宿舍,把我一天的口粮无私地转让给了她,而自己却饿了一天肚子。——这个女孩就是我现在的老婆秀枝。 我把玉米面饼子掐碎,一点点地喂到她嘴里,又到水沟里舀来一碗凉水,浸润她的喉咙,她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说她叫洪秀枝,15岁,父母和妹妹在61年4月都饿死了,她在大街上抢别人的东西吃被逮了个正着,于是就被有关部门遣送到这里来进行劳动教养。 我告诉她:"以后要是饿了,就到我这里来,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她含着滚烫的眼泪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互相照顾,终于度过了我们人生最困难的那段时期。当这个全省青少年收容所在1966年宣布解散的时候,大堡子劳改农场的建制还在。于是我就向农场领导打报告,要求把秀枝留了下来,她就慢慢地变成了我的老婆。1979年我摘掉右派帽子以后,就带着她和玉涛,来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小镇上定居了下来。 这段历史永远铭记在我和秀枝的心底,遇到一些生活不如意的时候,我和秀枝就会把这段噩梦般的历史小心地翻出来,相互舔舐对方的伤口,来获得些许慰藉。当然,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因此,直到现在,秀枝一直把我当成救命恩人来看。 我也明白,打是亲,骂是爱,秀枝对我管得严,她是从关心和爱护我的角度出发的,并没有什么恶意。她一旦上来那股子泼辣劲儿,就像一盆灼人的烈火;一旦发起脾气来就会冷若冰霜,弄得一发不可收拾。忽冷忽热,这样最容易使人感冒了。因此,我从心底里对她发怵。 见秀枝想起了以前的伤心事,为了活跃一下酒桌上的气氛,我主动站起来,给她背诵了一首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秀枝见我呆头呆脑、阴阳怪调地表演了一个节目,就破涕为笑。一段声情并茂的诗歌朗诵结束后,我们两个人愈添豪兴,于是推杯换盏,酒到杯干,直喝得醉眼惺忪,太阳偏西。 然而,太阳还在西天上朗照着呢,秀枝却走进院子,把大门关上了。 她说:"今天下午我什么活儿都不干了,就在家里陪你好好休息。" 她返回屋里,就一把搂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拽到东屋的那爿土炕上。凭借着酒后的豪气与勇猛,我们俩你推我让,配合完美,结结实实地过了一次性福生活。 要知道,这是我们多少年没有过的事情了!当然除了年轻的时候以外。 秀枝就那么勾住我的脖子,勾得紧紧的,把我勾引到了土炕上,然后就手忙脚乱地脱起了衣服。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政府门口那个傻子的喊话。心想,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可以减少我们不少麻烦。秀枝比我小十二岁,她对我们的床上运动还是很苛求的,说不定我这些年一直冷落了她呢。我粗鲁地把它放倒在土炕中央,就借着酒劲儿,发扬老牛吃嫩草的英雄气概,照着屋外透亮的光线,在她那具略显臃肿但丰满异常的胴体上浓墨重彩地耕耘了起来。我一边奋力地耕耘着,一边还观察着四周,看那傻子是否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的角落里看热闹。折腾了一个时辰,她才从绝望的呻吟中苏醒过来。我自己则是大汗淋漓,像个蔫了吧唧的落汤鸡,一下子从她身上滚落下来。 她凑向前来,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不无钦佩地奉承说:"老头子,你还是英雄不减当年呐。" 我回答道:"那是。" 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特殊生日礼物。" 我说:"你太有才了!很有创意。" 她说:"我嫁你还真就嫁对了,虽然你比我大十多岁。"她接着说,"你知道吗,这女人嫁男人就像过节,嫁对了人就天天过情人节,嫁错了人就天天过清明节,嫁个懒人就天天过劳动节,嫁个有钱人就天天过春节,嫁个花心人就天天过光棍节,嫁个幼稚人就天天过六一儿童节,嫁个骗子就天天过愚人节。你说对不对?" "那你嫁给我,算是过什么节?"我问。 "当然是情人节啦——"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她的回答,真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第十一章 再次造访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又背着兽医箱来到了徐立安的收发室。我想,既然胡整说我违犯了《国家计划生育法》,那我总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才会心安。 老徐看我背着兽医箱,就说:"你到我这里来,不用背你那兽医箱了。" 我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这个你就不懂了,这是个必要的道具,缺了它会惹出家庭矛盾的。"我接着问他:"这个政府大院里,那个部门主管计划生育方面的法律?" 他摸了摸陶罐头,很难为情地说:"应该是镇党委在管,但好像镇政府办公室也管;另外,法庭、法制办公室、人大、妇联、计划生育服务站、工会、团委、信访办公室、社会治安和综合治理办公室……都在管。" "你这话跟没说一样。"我说。 徐立安把手一扬,说:"你碰见谁就问谁吧,他们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都是些明白人。" 我正要走出收发室,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晃动栅栏门,声音同时也传了进来:"徐大爷,请开一下门,我又送花儿来了。" 徐立安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那个送花姑娘又来了。" 随即走出去开了门。 这时候我才有暇仔细端详起这个端庄秀丽的送花姑娘来。她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发现她中等个子,体形稍稍偏胖,圆脸,眼眉细挑,眼睛描画得深邃而有神。她目不斜视地捧着塑料花从收发室门前走过的时候,随风飘过来一股淡雅的香水味道。这时候我也迈开步子,相随她朝政府办公楼方向走去。从背后看上去,她就更显示出一个年轻少妇的丰满韵味来了:她绾了一个结实的髻子,纹丝不乱,温顺顺地别在脑后;上身穿一件米黄色的礼服,腰身收紧,恰好显露出她那圆润有致、风姿绰约的臀部来;下身套一袭深蓝色筒裙,长及膝盖;两个小腿肚子上没有穿丝袜,裸露在外面,粉嫩嫩、肉乎乎的。她文静地挪动着脚步,屁股很自然地左右扭动着,脚上的乳白色高跟鞋掷地有声,嚯嚯作响。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天之尤物啊!不用说,她应该是这个小镇上的第一美女了。不管她嫁给谁,那个人肯定艳福不浅呐。"我想。"自己怎么就摊不上这样的好媳妇呢!" 这时候不知道从那里传来一个响亮的耳光声,但从右腮帮子上那火辣辣的痛感告诉自己,这分明是自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我运用阿Q先生的精神胜利法默默安慰自己:"我老婆秀枝也年轻过,她年轻的时候比你这个小女子还要温顺漂亮,就是现在的床上功夫也要比你厉害不知多少倍呢!" 但我转念一想,自己这不正是那只"吃不到葡萄反骂葡萄是酸的" 的猴子吗?这分明是自己的风月情怀、春心不泯在作怪! 那卖花姑娘听见身后的耳光声,转过头来,朝我莞尔一笑,她然后岔到右侧的水泥小路上,径直朝住宅区走去了。 我与卖花姑娘分道扬镳,来到了镇政府的办公楼前。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今天的腿肚子就没抽筋呢?看来美色的威力还是非常巨大的啊! 我推开办公楼下的落地玻璃门,发现展现在面前的大厅里是一面宽大的照壁。照壁用一整块镜子做成,镶进了一个枣红色的松木框里,下面的底座宽阔厚实。镜子的上方喷绘了"为人民服务"五个朱红色大字,是毛主席的草书真迹;镜子下方镶嵌着丹顶鹤和老虎的图案,生动传神。大厅两侧便是镇政府办公室的办公区,照壁背后是上下楼的楼梯口。 我先在一楼的镇政府办公室办公区域走了一个来回。这里的每个办公室门口都挂着黑字白底的门牌,按照这些明显的标识门牌,我发现这里有主任办公室一个,副主任办公室六个,秘书办公室四个,普通办事人员办公室四个,打字员办公室两个。大家有在埋头工作的,有面对面谈话聊天的,有打电话的。走廊里有人出出进进,异常繁忙。面对这么多的政府工作人员,怀揣自己的心事,我突然有了一种老虎啃天——无处下嘴的感觉。于是我采取撞大运的土办法,闭上眼睛,背着手往前走,然后突然睁开眼,看眼前的办公室是哪个就到里面咨询里面的办事人员。没想到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竟是一堵墙。但瞎猫碰到死耗子的好运气总会有的,这时候正好有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白纸的中年男子朝我走来,并且主动问我:"大爷,您找谁?" 我把自己的来意大概向他叙述了一遍,他用拿纸那只手指了指楼上,说:"这个问题嘛,你到三楼的计划生育办公室咨询一下。" 我绕到大厅的照壁后面,扶着楼梯爬上了三楼,找到了计划生育办公室,是一个说话慢声慢语、细声细气的四十多岁的妇女接待了我,她很有礼貌地让我坐下来,还为我倒了一杯茶水,然后才询问起我的来意。 我又把刚才在一楼说的内容跟她复述了一遍。 她很难为情地道歉说:"对不起,大爷,我们这里只负责妇女生孩子的事,法律上的事情您应该到二楼去咨询工会。" 于是我又下到二楼,来到工会办公室。工会的一个小伙子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说:"这个嘛,你到四楼找法制办公室,他们才是法律咨询的对口部门。" 于是我又拖着疲惫的身体,不辞辛苦,从二楼爬到了四楼,来到了法律办公室。 镇政府法制办公室在四楼右侧把头儿的位置,里面坐了四个人,全都低着头面壁而坐,好像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我敲了一下门,才有一个上了岁数的男子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随声到:"进来——" 我走到这个男子的办公桌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请求他的帮助。 他没有看我,仍然把头埋进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里,钻研得甚是专注。听完我的陈述,他很不耐烦地告诉我:"我们这里只负责普法教育和宣传工作,不负责违犯计划生育相关事项,你可以到人大去咨询一下。" 我问:"请问人大在几楼?" 他说:"在五楼。" "这我就搞不明白了,"我接着问:"你们镇政府这幢办公楼只有四层,人大怎么会在五楼?" 他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人家人大是法律制定机构,权力高高在上,当然可以在我们头顶上做福做威啦……" 第十二章 卖花姑娘 我返回到收发室,把自己碰了一鼻子灰的经过讲给徐立安听。他嘿嘿地乐了,说:"这些人都一个德行,平常互相勾心斗角,推诿扯皮,不干正事儿。谁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一个真心实意给老百姓办实事的。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实际上是在全心全意为人民币服务的。你不给他们点儿好处,他们是不会给你办事的。——这帮狗孙子!。" 我说:"我刚才仔细看了,这个镇政府的规模还真不小呢!每个办公室都坐满了人,进进出出的,就是吃人饭不办人事。……你说,像我们这个偏僻又贫穷的小镇,那些土里刨食的平民百姓供养着这么一个庞大的办事机构,那得需要多少钱呢!" 徐立安不以为然地说:"虽然我们这里穷,但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他们的工资来源一是靠每年发洪水的政府救灾款,二是靠在市场上乱罚款、乱收费来维持着。你看西面那条亮马河,每年夏秋两季发洪水都要决堤,冲塌房屋,冲走牲畜和田地,上级政府就会划拨下来大笔救灾款,但镇政府每年都采取花少部分钱修修补补的办法,绝不根治,剩下的大部分救灾款都用来给镇政府的办事人员开支了。——这里面的猫腻多着呢。" 我突然想起了刚才进去的那个卖花姑娘,就说:"这个女人天天打扮得那么漂亮,又天天到镇政府来送塑料花,你看这里面会不会也有什么猫腻啊?" 徐立安经过我这么一提醒,也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说:"哎?你说的有道理,这个问题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是得仔细观察一下。" 过了几天,我又来到了老徐的收发室。老徐一看我进来了,赶忙迎上前来,急不可耐地告诉我说:"那个卖花姑娘的来历我已经调查清楚了。这个女人不简单呐,说出来能吓你一跳。" "快说说看。" "她实际上就是一个卖肉的。" "买肉的?到镇政府来卖肉?" "或者说,就是一个卖身子的,还行贿。" "哦。" "怎么给你详细描述呢?"徐立安显得有点犯难,"这么跟你说吧,比如说,我是这里的镇长,是受贿人;你是小镇管辖的一个村长,或者是一个学校老师,或者是哪个镇办企业的领导……是行贿人。你要给我行贿,不是你直接找到我谈具体事情,那样容易引起别人猜忌,而是通过第三方来跟我谈。这个卖花姑娘就是那个第三方。" "哦。" "你作为行贿人在给我行贿的时候,你把钱先交给卖花姑娘,同时填写一张卡片。卡片上注明:你叫什么名字,是准备竞选下一任村长,或者想当学校副校长,或者想承包哪一片林地、开一个什么工厂……等等,然后在后面标明行贿金额。卖花姑娘以送花的名义将卡片送给我,并跟我洽谈。谈成了,万事大吉;谈不成,贿金全额退回,权当事情没有发生。" "有点儿意思。" "你想啊,作为镇政府的一位领导,——尤其是男领导,看到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少妇在面前央求着,一般都会碍于面子,并爽口答应的。" "是这么回事。"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卖花姑娘在事情谈成以后,还会将自己的肉体一起献上。" "这可有点儿可惜了。" "嗯?"徐立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我马上改口说:"这可有点儿可笑了。" "那么,这个卖花姑娘既代表行贿人参与谈判,又出卖自己的肉体,那她怎么收费呢?"我接着问。 "如果受贿人是男的,一律百分之五十;如果是女的,一律百分之三十。事情谈成后,受贿人拿着卡片和塑料花到她店上去,她按照卡片上的金额和比例,将贿金如数呈上。" "妙啊,这买卖做的真是妙啊!"我赞不绝口地说。"是谁想到的这个点子,真应该好好表扬表扬他。" "现在的能人真是太多了,什么点子都能想得出来。" "这么说,这镇政府里面这帮吃人饭不办人事的家伙,一个个都艳福不浅啊。" 徐立安说:"现在又有哪只猫不沾腥儿呢!哪像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一本正经的?" "我老婆也在市场那边卖花,整天日晒雨淋的,怎么就没有想到去做这样的买卖呢?" "就你老婆那身子骨儿,能经得起这帮年轻人折腾?我看还是算了吧。"老徐说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明白老徐的意思,他是在戏谑我呢,但我并不生气。就接着问:"那她进进出出的,手里捧的那束塑料花,完全是个道具?" "是这样,就像你每次背过来的那个兽医箱一样,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人们都有钱了,买束花装饰一下屋子,并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一般来说,受贿人趁家里没人,就约卖花姑娘到家里去面谈,结果就可以一箭双雕,一举两得了。" "你说的这个细节真是有点儿超乎我的想象,有点儿像过去的地下党、谍战片。你问的谁?" 老徐摇摇头,说:"这个不能告诉你,暂时保密。" "不行,这个事情我得亲自调查一下,好回去讲给我老婆听听,——你说同样是卖花姑娘,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你怎么去调查?" "我想到她花店里去看看。" "她家那个花店就在河对岸,斜对着这个镇政府大门。" 我刚要走出收发室,又折了回来。"我穿这身衣服不行,她会认出我来。我这几次过来,都穿着这身衣服,她如果认出来就尴尬了。" 徐立安达开靠墙的橱柜,没有找到什么衣服,却拿出一顶五成新的草帽,说:"这顶帽子我只在上下班的路上戴过,你戴上它,保准认不出你来。" 我戴上草帽,将帽沿儿拉得低低的,就像电影《地道战》里面那个偷地雷的日本鬼子一样,小心绕过上游的水泥公路桥,来到了河对岸。由于草帽偏大偏深,帽沿儿宽松,那草帽沿儿有好几次被忐忑不安的脚步震落到鼻梁的位置,挡住了我的视线,再加上做贼心虚,弄得我三番五次地撞到河堤的小叶蓉树干上,流露出一副蹩脚的狼狈相来。 花店里只有卖花姑娘一个人,她正在对着镜子抹口红。见我进来,她问我:"你找谁?" 我说:"我想买一把塑料花。" 她说:"对不起,我这里不卖花。" 在说话的当儿,我迅速朝里面瞅了一眼。里面有两束塑料花摆在桌子上,用纱巾蒙着,其它什么都没有。 我回到收发室,将刚才的情况向徐立安讲述了一遍。老徐说:"人家这个买卖做的挺简单的,但很赚钱,尤其是这个创意,非同一般。因此,我们就不要去打搅人家了,坏了人家的好事,总有点儿于心不忍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给人保守一个秘密,怎么也能胜造两级浮屠吧?" 他说:"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像你的人生哲学:咱不主动去咬驴,那驴也不要来咬我,咱们互不干涉,明哲保身。"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将白天的见闻讲述给秀枝听。她起初感到很惊讶:"啊,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买卖?"接着又说:"这种买卖咱们羡慕不得,咱们就老实本分地过好咱们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 第十三章 三次造访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说:"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经过自己的仔细研究和推断,并吸取前两次造访失利的深刻教训,我决定改变一下自己的大政方针。我想,既然镇政府这些公仆们通过近些年开展的各种政治运动的反复洗礼,已经锤炼出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高尚道德情操和"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超凡思想境界,并逐步自觉养成了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不到长城非好汉……不见礼品不办事的良好职业道德,那我这次就投其所好,买上两瓶好酒拎着,哪个帮我办事,我就把酒送给谁。 于是,我到商店里花高价买了两瓶精装五粮液,没有装进袋子里,而是故意将包装盒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我把酒拎到收发室给徐立安看的时候,老徐很不赞成我这种悬赏式的送礼方法。他说:"政府里这帮人,一个个都鬼得很。他们背地里收你多少贿赂都可以,但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就会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装出一副两袖清风、油盐不进的样子,表现出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风亮节来。你不信就进去试试,看我的话准不准,你这两瓶酒肯定没人敢要。" "送礼还需要这么大的学问?难道这些有学历、有地位的公仆们还不如胡来他爹那样的老农民办事痛快?"我想。 果不其然,事实还真就照着老徐的话去了。——我在敲响每个办公室的房门的时候,里面的人先是把眼神齐刷刷地聚焦在我手里拎的那两瓶酒上,然后才把目光慢慢地转移到我身上来。那一个个奇怪的眼神,貌似在欣赏一个耍猴儿的老头儿一样;或者像是在看一个火星人降临那么新奇。 我想,他们都是"老中医",不用我耐心提醒,自然就能领会透我这次上门造访的真实意图。 但不管怎么说,前几次登门造访,我觉得多少还是有点儿收获的,最起码已经跟这些政府工作人员混了个脸儿熟,因为我听见有好几个办公室的人看到我又来了,就互相调侃地大声说:"小许,这个老头儿又找你来了,请你再亲自接待一下——",或者喊:"张科长,这个老头儿这次亲自给你送礼来了,请您笑纳,别嫌少——" 有几个年轻人对我就不是很友好,他们也许已经认真学习并实践了阿Q先生发明创造的怒目主义的对抗方式,直楞楞地瞪着我,像是要用凶狠的目光把我逼出千里之外。而我却偏偏固执地继承和发扬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硬骨头精神和雷锋同志的"钉子精神",咬住目标不放松,勇敢地走向前去,虚心讨教。他们呢——或者哭笑着转过脸去,背对着我,不置可否;或者头不抬,眼不睁,把我晒在一边不闻不问,只管跟电脑玩游戏;或者用衣袖掩着脸面,撂下我不管,只顾自己跑出门去躲起来;或者就直接恶语相向:"你给我到一边去,我没工夫搭理你!" 有几个态度比较好、人格还比较高尚一点的,还会心平气和地告诉我:"大爷,您找错人了,我不管那个业务,您还是到别处问去吧。"我觉得,这些人才是中国公仆的希望和脊梁! 这时候,我听见有外面传来"噔噔噔噔"的一帮人爬楼梯的声音,并且有人边走边问:"他在哪个办公室?"不一会儿,我就看见有两个上身穿浅蓝色、下身穿深灰色服装的保安闯了进来,后面还跟进来几个政府工作人员。两个保安步调一致,分工明确,动作麻利,一人拽住我的一条胳膊就往外拖。我像是腾空驾云的风筝一样,轻飘飘地就来到了走廊里。我听见耳旁的风"呼呼"作响,两条腿就像仰面朝天的屎壳郎的爪子一样无可奈何地蹬跶着。我一边往外飘行,一边大声为自己辩护:"我是他们的纳税人,我有权利得到他们的服务!放开我,我是你们的主人!" 两个保安把我放下来,抱着膀子轻蔑地问我:"你说你是纳税人,又说是我们的主人,你到底是什么货色?!" "我是人民群众中的一员,是国家的主人;我同时也是一个纳税人,是我们这些纳税人养活你们的!"我理直气壮地说。 "狗屁!那你说我们两个是什么人?难道就不是国家的主人了?"其中一个保安说。 "你们也同样是国家的主人,但是……"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其中一个保安就把我的话茬接了过去:"你别‘但是’了,我看你就是在胡搅蛮缠。这里是镇政府办公的地方,你知道不知道?!不许你在这里瞎胡闹,给我滚出去!" 凭我多年的行医经验,我判定这个开口骂人的家伙好像有点神经不正常,于是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我看你好像得了疯牛病,正好我把兽医箱背来了,可以免费给你医治一下……" 他一把挡住我的手,反手就把我推出了几米远,接着两个人轮换着,一个人推我一把掌,几下子就把我推出了走廊。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他们就像黄世仁的狗腿子把杨白劳扔出大门口的情形一样,一把就把我推倒在地上了,并且还恶狠狠地警告了我一句:"以后不许你再来胡闹,否则就以扰乱公共秩序罪,把你扭送到派出所!" 我从地上爬起来,扑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心想,多亏自己刚才躲避及时,没把两瓶好酒摔碎了。 我一时怒从胆边生,拎着酒返回收发室,非常气愤地向老徐讲述了刚才的经历,并发誓:"我要找地方告他们去!" 老徐安慰我说:"如今在这个社会上,真正能够跟群众‘打成一片’的,也就只有这些保安了。其实,他们这些当保安的挣碗饭吃也真不容易,家里还养着老婆孩儿,工资又低,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理解和宽恕他们一次吧。……你以后注意少去惹他们就是了。" "废话,难道我这是无理取闹、主动上门来惹他们吗?我这不是办事来了吗!但问题是,人善遭人欺,马善遭人骑。你越心软,他们越觉得你软弱可欺!" 第十四章 胡来还钱 这一天,康家店村有一个叫曹德发的老农找上门来,说他家的那头骡子病了,已经有两三天不吃草了,让我去看一下。 曹德发五十多岁,是个很热情的老头儿。在我为骡子看病的时候,他在一边又敬烟又端水的,显得很是勤快。等我忙完了,他主动凑向前来问我: "兽医,你在镇上住,认识不认识那个胡镇长?" "谁?你说是胡爱国胡镇长吗?" "是他。" "我见过一面。去年我在镇东的仁安肉牛养殖场给牛看病,看完后老板留我在那里吃饭,——他们自己开了一个牛肉火锅店,很火的,——那天正好镇政府招待什么客人,也在那里吃饭,于是就碰上了。老板指了指一个穿戴整齐的中年人说,那个就这里的父母官,胡镇长。我们就见了那一次面,感觉胡镇长像是一个挺精明的人。……怎么了?" "他是我家的亲戚。" "哦。" "他是我妈的亲侄子,我的亲表弟。" "你有一门子这么好的亲戚,肯定会沾不少光吧?" "狗屁!一年中他除了春节过来给我妈拜个年,我们喝顿酒见上一面,平常连个人影儿都看不着。" "当领导的都忙嘛。" "说他忙?狗都能笑出屁来。他有咱们庄户人忙?他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喝酒,打牌……从镇上到我们康家店村也就有四里多路,他就不会抽空过来看看我们?!" "在现在这个社会,喝酒、打牌事实上就是领导的主要工作,只要不去搞那些贪污腐败、玩女人等鬼把戏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个我承认。他贪污腐败、玩女人这些事倒没有听说。但吃喝玩乐这些事几乎天天都有,你看他原来多好的身体,多帅气的小伙子啊,自从这几年当上领导以后,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整天泡在酒里,身体都糟蹋垮了。" "那也是工作需要嘛,现在当领导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首先一条:要能喝酒。" "是这样。现在这个社会离了酒席办不了事,你看——上级领导下来检查工作要喝,过年过节要喝,同事之间要喝,评职称要喝,升官要喝,过生日要喝,生孩子要喝……他们还编了句顺口溜: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夫妻背靠背,老婆找到了纪检委,纪检委王书记说,喝点小酒无所谓,我们时常也喝醉。你说,这喝酒还喝出中国特色文化来了!" 听到这里,我憋不住乐了起来,连夸他编得好。 他说:"这不是我编的,这是他们自己编的,这是他们的内部文化。" 我说:"你说到这里,我也想起来一个笑话,也是关于领导干部喝酒的。" "讲给我听听。" "这是那天镇东的仁安肉牛养殖场老板讲给我的。他说,有一次县上来人,镇政府要在这个牛肉火锅店里安排吃饭。听到这个消息,吓得火锅店后面牛圈里的公牛、母牛、牛犊子全部惊慌失措,纷纷四下逃散。老板感到不解,就问公牛:他们过来吃饭,你跑什么?公牛说:上级领导下来吃饭,肯定又要吃牛鞭,我不跑,我的命就没了。老板想,说的有道理。上级领导下来检查工作,招待不好要给穿小鞋的,想脱都脱不下来。小领导来了,要杀鸡宰羊,热烈欢迎;大领导来了,要杀猪宰牛,吃好喝好,还要准备一部分让他们带走。老板又问母牛:那你跑什么?母牛说:他们吃好喝好后,还要打牌唱歌吹牛逼,我丢不起那个脸面!老板最不理解的是小牛犊也在跑,他得到的回答是:这帮领导吃完牛鞭吹完牛逼以后还要扯犊子(扯犊子,东北方言,意思是闲暇时调侃一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 这回是曹德发先情不自禁地乐起来。 等他笑完后,我说:"这些领导整天吃吃喝喝,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呢?" "还不是咱们老百姓的辛苦钱!他们自己又不会印钱。再就是上面的拨款。去年春节胡镇长在这里喝酒的时候说,镇上的财务已经亏空了,工作人员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开支了,就盼着老天下大雨,把亮马河的河堤冲垮,好让县里再拨一批救灾款下来。" "这帮畜生!" "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他当个镇长也真不容易,得操多少心哪。"他说。 "是那么回事,我们这个镇又偏僻,又贫穷,谁当镇长都会犯难。" "你还别说,咱们唠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个真实的故事来。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家这头骡子身上。那天傍晚,我在北边山梁上干了一天活儿,都已经累了。我又装了一车秸秆想拉回来烧火做饭,结果半路上这头骡子就趴下不起来了。我拳打脚踢,用鞭子抽,它都不起来。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就跟它来软的。我只说了一句话,它就乖乖地爬起来了。你猜我说了哪句话,你猜——" "如果你再不起来,我就吃了你的肉?" "不是。" "如果你再不起来,我就……" "……我就让你到镇上去当镇长!" 这下子我俩都笑的前仰后合。 "原来这畜生也知道那镇长不好当啊!" 由于听了曹德发讲的笑话,我的心里觉得特别痛快,甚至把近几天的烦心事儿也抛到脑后了。在返回小镇的乡间小路上,我情不自禁、抑扬顿挫地背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中国劳动人民还有过去那一副奴隶相么?没有了,他们做了主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劳动人民,现在真正开始统治这块地方了。 ——革命文化,对于人民大众,是革命的有力武器。革命文化,在革命前,是革命的思想准备;在革命中,是革命总战线中的一条必要和重要的战线。 ——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 在那个做噩梦、说梦话的年代,这些语录是我们的必修课程,一段段都背诵得滚瓜烂熟,即使过去几十年了,我现在仍然能够张口就来。但背诵完几段语录,我仍然不能完全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心情。我四面看了看,见乡间小路上前后没人,农田里也没有人,就大着胆子亮开嗓子又唱了一段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第三场中的《只盼着深山出太阳》选段,是由常宝唱的: ——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爹娘。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爹逃回,我娘却跳涧身亡。娘啊…… 在那个年代,为了繁荣革命文艺,丰富革命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上级有关部门苦心孤诣,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共编排出了八部革命样板戏。他们以反革命大毒草的名义将我们手中的文化艺术书籍全部收走,有的焚烧,有的掩埋,有的粉碎。那时我们还没有电视,唯一可看的就是这八部革命样板戏。当时电影院里播映的是这个,高音喇叭里播放的还是这个。我们看了一遍,还要再看一遍,反反复复地看,反反复复地听,我们直听得耳朵磨出了茧子,看得恶心呕吐。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对这八部样板戏里面的台词,我全部能够达到背诵默写的程度;扮演者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我都能模仿得活灵活现。即使现在让我登台演出,我也绝对能做得有板有眼、形神兼备,不亚于专业演员。——那就如同钉子楔进了门板里,锈都锈到里头了。 ——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从此我充哑人,女扮男装。白日里父女打猎在峻岭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盼星星,盼月亮,只盼深山出太阳,只盼能在人前把话讲…… 我正唱到兴头儿上,突然我看见前面小路上走过一个人来,于是我的歌声马上戛然而止。——你知道,我是个老实巴交的内向人,在别人面前哪好意思亮嗓门呢。 前面那个人走到不远处,我突然认出来那是胡来!我赶忙蹩进路旁的玉米地里,怕他再像他爹一样讹诈我。 但是,由于岁数大了,腿脚也不灵便了,还没等我藏进去,胡来就已经来到我跟前了。 他说:"兽医,你别躲着我,我正有事要找你呢。" 这下子我更慌了,连忙撒谎说:"我要撒尿,快憋不住了。" "那好,我在地头儿上等你。" 我在玉米地里磨蹭了一个时辰,看实在躲不过去了,才悻悻地走出来。 "刚才我到你家里去找你,你家锁着门,我就到蔬菜市场找到了你家阿姨,把上次我爹要你的钱还给你们了。" "啊——你这孩子,这下子可坏菜了,真是坏菜了……" "我爹这个人小心眼儿,见钱眼开——你别见怪啊。我昨天听说他讹你的钱,当时我就跟他翻脸了,你说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们哪里还有脸见人呢!我就吓唬他说:你这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一旦有人控告你,你肯定要去蹲两年监狱……" "坏菜了,真是坏菜了……" 胡来正说着,见我一直在喊"坏菜了",便不解地看着我。 "好孩子,你不知道啊,那些钱是我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你把钱交给了我老婆,那不是要我的狗命嘛!" "到底怎么了?" " 也许你爹没跟你交代明白,我在这个小镇上是最最著名的妻管严了,我老婆在家里一手遮天,如果让她知道我私底下攒了那么多私房钱,她还不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 第十五章 东躲西藏 从康家店村回来,我没敢直接回家,而是径直来到了徐立安的收发室。 徐立安正在翻看报纸,见我背着兽药箱走进来,马上迎上前来拉住我的手,在近处的椅子上坐下。他看着我的眼睛,非常认真地对我说:"还真让你给说准了,我家丽丽她们小两口儿在感情方面出现了裂痕。" "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是从我外孙女欣欣口中试探出来的。昨天星期天,她到我家里玩,我问她:你爸跟你妈在家里吵不吵架?她说:经常吵。她还告诉我,她爸爸有一天单独问她:以后你喜欢跟着爸爸过还是喜欢跟着妈妈过?欣欣说:跟妈妈过。" "看来还真是出问题了。"我说。 "你说对了。那天欣欣正在桌子上写作业,她爸爸又走过去小声问她:欣欣,你妈妈不漂亮了,老了,给你换个妈妈好不好?欣欣头都没抬,很干脆地回答说:不换!你妈更老更难看,你怎么不换呢?!" 听到这里,我禁不住掩嘴乐了起来。 "你先别乐,童言无忌嘛,但从欣欣的言语中我琢磨着,她们小两口儿肯定有矛盾了,而且矛盾还很深,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了。" "你琢磨的有道理,是应该好好撮合撮合了。……不过,我今天又遇到一件窝火事儿,你看怎么办好。" 我把胡来还钱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老徐。 "这个问题嘛,我看你最好先躲一躲,好汉不吃眼前亏嘛,等秀枝嫂子把气消了,你再回家,免得把事情闹大了。"老徐劝我说。"你就在我这个收发室里住着,吃饭我给你到食堂里去打,睡觉这里有床,咱俩挤一挤。" 我想,也是。于是我就把兽药箱掖进老徐的床底下,掀开蚊帐,钻进去躲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和徐立安一起吃完早饭,正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就听见小镇上的高音喇叭里放起了音乐。这是一曲流行音乐,叫《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俩正听着,那音乐突然就断了,出来一个男播音员的声音。他先是吹了一下麦克风,发出"簇簇"的几声噪音,然后就进入了正题:"下面广播找人,下面广播找人,小镇上的赵兽医,听到广播的话请赶快回家,你老婆在小镇上到处找你。下面广播找人,……" 男播音员连续播送了三遍,高音喇叭接着就关掉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高音喇叭又播送了三遍。 听到第二次广播的时候,我就有点儿坐不住了。如果秀枝找不到我,她在家里会急成啥样儿啊! 老徐见我焦躁不安地在收发室里来回走动,知道我想家心切,就安慰我说:"你千万要沉住气,正好借这个机会整治我嫂子一下。在家里,你这些年受了那么多委屈,还没受够哇?" "我是怕她自己在家里急出什么毛病来。" "你就放心吧,都那么大岁数了,她会有抵抗力的。两口子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些年她一直压制着你,限制你的行动自由,难道你想让她压制一辈子?" "是得改一改了。" "就是。你就听我的,再在这里住上一晚上,明天早晨回去,让她干着急,借这个机会让她好好反思反思。说不定你明天一回去,家庭地位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呢。" "那我就听你的劝,再在这里呆上一天。" "哎——,这就对了,听人劝,吃饱饭嘛。" 这天中午,高音喇叭里又播送了几遍寻人启事。我躺在老徐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听见老徐三番五次地出去开门、关门,还听见有两辆警车拉着警笛从政府大院里开出去,下午很晚才开回来。 老徐好几次隔着蚊帐悄悄给我打预防针:"你千万要稳住,……你放心,这里是灯下黑,他们肯定找不到你。" 我想,自己这不是在作妖儿吗!秀枝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还这么折腾她,她能受得了吗? "——你还是人吗!"我在心里痛骂自己。 当听到拉着警笛的警车从镇政府大院开出去,又开回来,我的心里都会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这天晚上,老徐面朝墙壁打呼噜的时候,我却像躺在热鏊子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想起了秀枝对我的种种好处,想起了我们在大堡子劳改的艰难岁月,想起了她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她和玉涛的合影,还想起了她多年前在建筑工地上打小工、在镇中心小学门口卖小玩具和冰激凌、在蔬菜市场上卖干货和活鸡……等种种情形,想得我脑袋嗡嗡直响。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实在睡不着了,就摸索着起来穿上衣服,准备回家。老徐听见响动,没有醒来,翻了个身子又接着睡了。我从床底下摸出药箱,从墙上取下悬挂的大铁门钥匙,就着门口电灯的光亮,轻轻把门打开,独自走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样子。从田野里吹过来的闷热的夜风里,夹杂着一股湿润的、腥甜的味道。踏着漆黑的夜色,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在镇前的公路上,我听见从身后跑上来一只狗,像是不怀好意地尾随着我,我用力一跺脚,它就跑走了。民房中间的窄巷子里,由于经年失修,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的。我扶着院墙,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前行。有几只老鼠看见我,"吱吱"地叫着钻进了路边的石洞里。 我想:"你这个罪犯,连老鼠都怕你呢!" 摸到自家门前,我轻轻推了一下院门,没有推开。——秀枝从里面闩上了。 我走到墙根儿底下,翘起脚来从墙头上往里面望了望,发现里面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我猜,秀枝这时候肯定也睡不塌实。 "我该怎么开口向她解释呢?我怎么还有脸面去见她呢?"想到这里,我又临时改变主意,转身朝着河堤走去。 我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流浪汉,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堤往上游走。天亮的时候,我已经走出四、五里路。 这时候,我听见身边的树叶和旁边田地里传来"啪啦啪啦"的声响,雨点已经三三两两地落下来了。雨下得不大,像是阵雨。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不远处又一个西瓜窝棚,就拐了过去。 入秋了,西瓜地里的西瓜早已经上市,只剩下满地黄烂干枯的瓜秧;窝棚里没有人,草席和床板也已经掀走了,只剩下一个空棚子。我把医药箱垫在屁股底下,坐下身歇息起来。 "我本来是一个老实巴交、谨小慎微的人,就怕惹出什么乱子来的。然而,到底是什么把自己陷入到如此颓废而落魄的天地呢?"我一直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难道是我自己做错了什么,竟然受到如此的折磨?" 雨渐渐大了起来,夹杂着阵阵狂风。雨点敲打着西瓜窝棚的棚顶,就像敲打在我的心里,"咚咚"直响。此时此刻,我的心就像外面的秋雨,慢慢变得冰凉起来。我瑟缩在窝棚里,双手抱住头,眼泪竟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这个声音是我熟悉的,我就是听着这种古怪的声音活下来的。"我想。在大堡子劳改农场,我几乎天天都能听到这种声音。 此刻,这熟悉的声音就像一首跑调的丧葬曲,拐弯摸角地往我心里钻。我使劲揉了揉肚子,想让它尽量保持低调,不必那么张扬,可它就是不听我使唤。那叫声一开始是粗砺的、浑厚的,到傍晚的时候,竟然变得细声细语、悠扬动听起来。 雨还在稀稀沥沥地下着,外面的光线已经变得模糊起来。这一整天里,我粒米未进,滴水未喝,像一个丧家之犬一样在窝棚里坐着,把头天晚上想到的情境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生怕落下每一个细节。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回家把事情交代清楚,料想秀枝也不会把我怎么的。……总这么躲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回去负荆请罪吧。"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我踏着泥泞的路面,踉踉跄跄地闯进了家门。秀枝看见我回来了,疯了一样从堂屋里奔跑出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就大哭不止起来:"你这个死老头子啊,这几天死到哪里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想活了。" 听到秀枝的哭声,我腿一软,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由于又饿又冷,浑身发抖,我慢慢倒在秀枝怀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十六章 夫妻和睦 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仁安镇卫生院的手术室里。在朦朦胧胧的幻觉中,我好像听见他们在谈什么价格问题—— 医生:"等给病人做完手术,这把手术刀你得买下。" 秀枝:"病人做手术,还得自己买手术刀,这真是千古奇闻!" 医生:"现在是市场经济社会,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秀枝:"那——等手术做完了,你们这个手术室,还有你们这个卫生院,是不是都要卖给我们。" 医生:"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这个打算,因为我们这些白衣天使还指望这个卫生院给我们养家糊口呢。" 秀枝:"还白衣天使呢,我看你们就是一群穿白大褂儿的二道贩子,你们的思想境界跟我这个在市场上卖花的差不多。" 医生:"哎,不要说得那么直白嘛。咱们都彼此彼此,请不要厚此薄彼,不过我们这个职业还是很有技术含量的。" 秀枝:"有技术含量的二道贩子,事实上更可怕。" 医生:"你到底买不买吧?" 秀枝:"多少钱一把?" 医生:"一千二。" 秀枝:"这也太贵了吧!" 医生:"如果你嫌贵,你可以自带手术刀。——当然菜刀也可以,只要你能对手术的不良后果负全部责任。" 秀枝:"那、那……为了老头子的生命安全,我买——" 医生:"这就对了嘛。" 秀枝:"能不能再便宜一点,五百怎么样?" 医生:"你看看这手术刀的质量,完全是外国进口货。做完这次手术,你可以拿回家杀鸡、宰羊、剥兔皮……锋利的很呐!" 秀枝:"我有那么多闲钱买手术刀,还用得着自己在家里杀鸡宰羊?我们早就到饭馆里吃现成的了!" 医生:"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这是医院的新规定,每个做手术的人都必须购买一把手术刀,不能违背。" 秀枝:"那就八百,再给你加三百,怎么样?" 医生:"我们医院都是一口价,所有患者都一样。" 秀枝:"那就——,那就赶紧做手术吧。" 对他们的谈话,我一开始还是迷迷瞪瞪的,后来就越来越清晰。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幻觉当中。我还知道,秀枝在我的生命威胁面前已经完全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耐性,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慢慢睁开双眼,看见几个披挂整体的医生正围在我跟前,准备马上给我动手术。我想,如果不是秀枝跟他们就手术刀的价格问题讨价还价而拖延了时间,他们也许早已经给我开膛破肚了。 "咱不买他的手术刀——"我对着秀枝招手说。 看我醒过来了,秀枝马上走向前来,弯腰贴在我的面前。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老头子,你终于醒过来了。医生给你检查完说,你得了心肌梗塞,准备马上动手术。" "胡闹!"我说,"我什么病都没有,只是饿晕了……" " 啊?"秀枝不解地看着我。 手术室里灯火通明,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全都转向我。我发现,医生们一个个全都愕然了。 秀枝扶我坐起身。我掀开手上裹着的胶布,将吊针拔了出来。我对秀枝说:"现在别的先不说,你先去给我弄点儿吃的来,我现在非常饿。" 不一会儿工夫,秀枝就从卫生院对面的小饭馆里端回来一碗热乎乎的稀饭,还有一碟红油拌的萝卜泡菜。 秀枝本想让我躺下,由她拿着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我吃。我说:"不用,我自己能吃。"我翻身起来,坐到手术台边上,蹬上自己的鞋子,在近处的一张桌子上"扑噜扑噜"地就吃起来。不一会儿,一碗稀饭和一碟泡菜就下了肚儿。要问我稀饭是啥滋味,我肯定说不出,但我知道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秀枝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我看,眼眶里慢慢地就噙满了泪水,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老头子,你可吓死我了……" 我说:"老婆子,还是我对不住你啊——" 一碗热乎乎的稀饭下肚儿,我浑身立刻增添了无限的力气。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觉得这话一点儿不假,而且包含着深刻的人生体验。陈云同志也曾经说过:"一要吃饭,二要建设。"他把吃饭放在所有工作的最前面,还是很符合人性论观点的。 我对秀枝说:"咱们回家吧。" 秀枝含着泪点了点头。她扶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刚要走出手术室,一个医生进来了。 医生说:"先交完费用才能出院。" 秀枝问:"什么费用?" 医生说:"我们对病人进行了全面检查,CT也做了,吊针也挂上了,一共是八百四十六元。" 秀枝对金钱问题比较敏感,她一听转眼间就发生了这么多费用,脸子马上就耷拉下来了:"他本来是饿晕的,你们却说他得了什么心肌梗塞,要不是他醒得及时,恐怕现在连那条老命都没了。就你们这帮庸医,还好意思向我开口要钱?我都替你们脸红……" 说完,秀枝就扶着我走出医院,头也不回。那医生还想阻拦,秀枝就厉色道:"如果我把你们的医疗水平在大街上广播出去,看你们这个卫生院还能不能办下去!"那医生便乖乖地让到了一边,不敢再纠缠了。 回到家,秀枝把我小心地放倒在土炕上,然后给我盖上了被子。 "你好好躺着,什么都不用你管,我到市场上去给你买点儿好吃的,给你补补身子。你说吧——随便点什么都成,我保证满足你。" "油炸小河鱼酱焖肘子糖醋排骨麻婆豆腐鱼香茄子清蒸对虾麻辣鸡翅膀水煮鱼片儿爆炒腰花儿……"我不假思索地叨咕了一遍。 这次她没有猛然截断我开出来的烂菜单,而是很温柔地嘱咐我:"好,我听你的。你就好好躺着,这些由我来做,你放心就是了。" 中午时分,秀枝就把饭菜做好了。她把饭桌搬到炕上,推到我的跟前。我看了一眼,全是我喜欢的饭菜。可是,我刚要动筷,那天中午跟胡整吃饭的情形又突然在我脑海里粗暴地冒了出来,我想用力把它甩掉,但就是甩不掉。 秀枝见我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宽慰我说:"以前的事咱们都不提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抹了桌子重上菜,团结一致向前看,你说好不好?" 我说:"好。" "这岁月就像一把宰牛刀,把我们以前那些好时候都削没了,如今咱们的身子都让黄土埋了大半截了,还斤斤计较些啥呀?!" "你想明白了就好。" "这些日子我想来想去,还真就想明白了。你说咱们现在攒钱还有啥用?如果你这几天真的没了,辛辛苦苦攒了这大半辈子的钱,那不是白攒了吗?" "钱是身外之物,用得着的时候那才叫钱,用不着的话就是一堆废纸。" "这些年,我把你管得太严了,还控制了你的行动自由,这是我的不对。我今天摆这桌酒席,一是想向你道歉,二是想向你宣布,从今以后,我还你自由,你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愿意到哪里蹓跶就到哪里蹓跶,咱们和和气气地把以后的小日子过好,你说怎么样?" "这个——我完全赞成!" "但有一点,不许你在小镇上再闹出什么绯闻来。我看见原先卖豆腐的那个小寡妇,如今又到小镇上卖豆腐了,听说她的这任丈夫又去世了。" "啊?" …… 第十七章 清晨漫步 因为肚子里有了食物,第二天早晨,我的体力就恢复的差不多了。 早上起床,我就想,获得自由的感觉真好,从今天起我就是自由身了,——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愿意到哪里蹓跶就到哪里蹓跶。——但这自由也来之不易啊,差点儿断送了我这条老命呀! 我在院子里伸了下懒腰,微笑着对秀枝说:"早上空气好,我出去蹓跶蹓跶。" 秀枝满心欢喜地回答道:"老头子,你去吧,路上注意点儿安全啊——" 我迈开自由的步子,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走出了家门。在离家门口约有三十米的胡同口,我猛一转身,却发现秀枝的脑袋倏然从墙头上遁了下去。我往前走了两步,再一转身,又发现秀枝的脑袋倏然从墙头上遁了下去,就像小孩子捉迷藏一样。 "看来秀枝对我还是不放心呐。" 我向她招招手,喊道:"你跟我一起去吧。" 秀枝乐颠颠地跑向前来,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释:"我也正想出去蹓跶蹓跶呢。" 秀枝挎着我的胳膊,显得异常体贴。我们从巷子里穿出去,拐到了小镇西面的河堤上。 亮马河里乱草从生,水不多,只有一小溜水道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这两年没下大雨,河道里的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越堆越多,腐烂变质,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 这条河在我童年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这里是我们幸福的乐园。我们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孩伢子,光着屁股在河水里奔跑嬉戏,捞鱼摸虾,每每醉倒在河边柔软的沙滩上…… 关于亮马河的来历,小镇上还流传着一个动人的神话故事呢——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大地一片枯黄,农民颗粒无收。田地里裂开拳头宽的口子,树木野草点火就着。农民们扶老携幼,四处逃荒要饭。农家里、道路边,随处可见饿死的人。大家杀掉猪、牛、羊,摆到太庙的供桌上,纷纷扑倒在地,向天叩头,祈求老天降雨,救百姓出水火。 然而,多少天过去了,老天爷竟没有降下一滴雨。 这时候,小镇上有一个叫小亮的小伙子自告奋勇,愿意到东海求龙王降雨。大家七拼八凑,给小亮准备了点儿干粮,他就带着大家的殷切嘱托匆匆上路了。 大家等啊,等啊,等了好多日子,也不见小亮回来。 有人说,小亮可能在路上遇到了老虎,让老虎吃了。 也有人说,因为到东海的路途太远,小亮可能累死在路上了。 大家等了七七四十九天,正当大家望眼欲穿的时候,奇迹出现了——这天夜里,大家看到,从东南方向的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接听见一匹骏马发出的"嘶嘶"的吼叫声。那声音由远而近,直奔小镇而来。大家都从屋里跑进了院子,争相目睹小亮的风采。那匹骏马枣红色,威武无比,闪电般光亮。它在小镇上空嘶叫着转了一圈,就奔腾着返回东南方向了。接着一声惊雷震惊寰宇,雨点便铺天盖地地降落下来了。 大家都说,那匹骏马就是小亮的灵魂变的。 从此以后,这个小镇上的居民就过上了风调雨顺的好日子。 那场雨过后,在小镇西侧冲刷出一条潺潺的小河,四季流淌,百年不涸。人们为了纪念小亮,大家就把这条河取名为亮马河。 然而,近些年,在镇政府相关领导的科学管理下,在镇政府有关部门的耐心劝导和阻拦下,在仁安镇干部群众的大力配合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在……下,……,原先潺潺流淌的亮马河,现在终于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臭水沟!在暴风雨来临前,那白的、黑的、黄的、红的、绿的……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就像高尔基同志笔下的一群海燕,在乌云和小镇屋顶之间,在高傲地飞翔。它一会儿翅膀碰着树梢,一会儿又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和秀枝沿着河堤往南去,从亮马河上的三孔水泥桥上走过,来到了镇西的无名烈士陵园。这里是小镇上的人们茶余饭后唯一散步的地方。解放前,有四个解放军战士为解放这座小镇牺牲在这里。 这个无名烈士陵园建在一个小山冈上,地势较高,可以俯瞰全镇。经过镇政府几次修葺,这里草木葱郁,空气清新,风光宜人。小路上铺上了预制水泥砖块,依地势节节攀升,这里松柏扶疏,曲径通幽,鸟鸣雀跃,空气清新,可供小镇上的人们游目骋怀,消愁解闷。 这个无名烈士陵园于一九九二年建成。基座为乳白色花岗岩,约两米高;上面是一个三角形的墓碑,用暗红色瓷砖镶成,直插蓝天,上书"无名烈士纪念碑"七个烫金大字;碑后即是四位无名烈士的衣冠冢,用水泥抹成半圆形,孤零零的,寸草不生;旁边站立着几排青松和翠柏。 我和秀枝围墓碑转了一圈,便深有感触地说:"还是先人说的好哇,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看,躺在这里面的这四个解放军战士就是例证。" "你这一套完全是反英雄主义的颓废思想。在那个英雄主义的年代,哪个不想当英雄!" "可是,当英雄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知道躺在这里面的又是哪一个?" "不知道。" "要是躺在里面的是咱们的子女,你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那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去参军。" "也许他们的父母还不知道他们的儿子躺在这里呢!" "是这样。" "我们这些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都把他们给忘了啊。" "没忘啊,这不是给他们立碑了吗?" "这只是搞形式,真正应该照顾的是这些先烈的父母。政府在这里立这么一个碑就万事大吉了吗?这有什么意义!他们的父母这些年的生活起居谁来照顾?有人关心了吗?有人调查了吗?这才是根本问题。他们死了就白死了,没有人会记起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这就有点儿死得不值。" "是啊,他们是一九四九年牺牲的,一九九二年才想起来给他们立碑,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们的父母也许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据说衣冠冢里面什么都没有。" "四十多年都过去了,政府连他们的名字都查不到了,怎么还能找到他们的衣冠?那只是个象征而已。" "看来,我们都是些不肖子孙哪!" "现在,我们应该为咱们的儿子玉涛祈祷,千万不要再兴兵打仗了。玉涛虽说已经当了十多年的兵,熬到了副团级,但一旦打起仗来,一样到前线当炮灰。" "是啊。哎——镇东头那个老王婆子据说因为想儿子心切,徒步去了广西凭祥,去看那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儿子的坟茔,也不知道回来没有。" "去了两年多了,连一点消息也没有。来回有三千多里路呢,又那么大岁数了……" "据说她临行前屡次三番地到镇政府,想讨要点钱做盘缠,但她一分钱也没要到手,还是左邻右舍出手相助,送她上路。" "镇政府这帮龟儿子,平常吃喝嫖赌有的是钱,到真正用到老百姓身上,就一分钱也拿不出。" "你说,她那躺在地下的儿子,能够瞑目吗,咹?!" …… 我和秀枝走下山冈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多高。太阳那红红的面庞,就像一个胖娃娃的圆脸,笑嘻嘻的。我和秀枝今天心情高兴,早餐就破费了一次。我们在路边的小餐馆里每人要了一碗龙抄手,就着红油萝卜泡菜,热乎乎地吃到肚里。因为秀枝还有到菜市场门前摆摊卖花,我们在三孔水泥桥头就分手了。 第十八章 N次造访 我想,胡来能够把胡整讹诈我的钱退回来,这说明这个孩子还是个耿直懂事的年轻人。既然他这么讲信义,我就不能对不起他。为了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让自己心里找到一种踏实、安稳的感觉,我决定再次造访镇政府办公楼。 这已经是我第N次造访那里了。 今天我是个自由身,能够呼吸到新鲜而自由的空气了,而且不用再背着兽药箱打马虎眼了,因此身心着实轻松了不少,迈动的步伐也显得格外矫健而高远了。 在去往镇政府的河堤上,我又遇见了那个哲学系毕业的傻子。只见他笑嘻嘻地迎着我说:"你们再约会的时候别忘了把我带上啊——哈哈哈——我可以免费给你们脱衣服,别的什么也不干,就看着你们玩儿。别忘了把我带上哇……" 我说:"我老婆管得严,从来不敢干出越格的事;再说我已经岁数大了,没有机会再约会了。你这么年轻,可以多约几个,但你们在约会的时候别忘了把我带上啊——" 那傻子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径直来到镇政府门前,发现铁栅栏门敞开着,收发室里也没有人,于是就迈着自由的步伐,昂首阔步地走进了镇政府的大院里。 当我走到镇政府办公楼下时,我的心又情不自禁地惴惴不安起来,脚步也不听使唤了。我想,自己不管遇见多么烈性的牲口都能驯服,怎么走进这高大气派的镇政府办公大楼,我的心里总会不住地恓惶呢? 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这倒是个难题! 我背着手,在楼下来回地踱着步子。这座办公大楼明窗净几、高大气派,却使越来越觉得自己一截一截地矮了下去。或许是受到了它的高大威武的气场的威压,让我最终没能有足够的勇气再走次冒昧地走进去。 第十九章 无头女尸 当我一无所获地从镇政府办公楼走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有几个人从敞开的铁栅栏大门口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接着有一辆警车转着警灯响着警笛开进来,直奔政府家属住宅区方向去了。 这时,从办公楼里跑出来几个干部,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干部神色慌张地说:"快过去看看,那边出人命了。" 我跟着这几个干部快步来到镇政府家属住宅区,发现那里已经围了一大群人,在两座楼中间的甬道上躺着一具女尸,地上淌了一大摊黑血。徐立安也在人群里面,只见他那陶罐般的脑袋一耸一耸的,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我赶忙拉住他的胳臂,问他:"这是怎么了?" "丽丽她——" 徐立安看见我来了,哭得更伤心了。 这时县电视台的一位女记者正在做现场采访—— 电视台女记者:观众朋友,现在我们给大家做现场报道——今天早晨,或者昨天晚上,在仁安镇政府住宅小区内发现了一具女尸。据数位目击者反映,尸体被发现时头部与身体已经分离。警方赶到现场时,从女子生前居住的房间里找到一封遗书,上面写着"希望父母不要伤心,也不希望法医验尸,请尽快将遗体火化"等内容。 记者赶到现场时,这里已经聚满了围观的群众,小区里不少居民对早上发生的事情议论纷纷。据了解,女子遗体是今天早上6点多被居民发现的。 采访小区目击者:今天早晨天刚亮,我下楼锻炼身体,发现不远处躺着一个人,我走过去一看,简直把我吓死了,——是个死人,还没有头!——当时我脑袋里一片空白,等我缓过神儿来,马上就跑到我们保安值班室里,告诉他们小区那边出事了。 采访值班保安:接到报案后,我们赶紧跑过去,发现地上躺着一名女子,年龄在40岁左右。蹊跷的是,女子遗体被发现时,头部与身子已经分离。 采访派出所所长:警方在第一时间赶赴案发现场,但在现场调查时,发现其头部离身子有二十三米远,初步判定这是一起谋杀案…… 派出所所长正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有一个警察走向前去,把他拉到了一边,在他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只见派出所所长不住地点头。等他们在一边嘀咕完了,派出所所长便走回去继续接受采访。 采访派出所所长:这个案情比较复杂,我们还从女子生前房间内找到一封遗书,上面写着"希望父母不要伤心,也不希望法医验尸,请尽快将遗体火化"等内容。初步判定,这很可能是一起自杀案件。 ——"怎么可能是自杀呢?!你自杀后能把自己的头割下来,你自杀一个试试——"有人质疑道。 ——"谁自杀后能把自己的头扔那么远,真是笑话!"又有人大声质疑道。 ——"也许她把自己的割下来以后还没有死,她把头扔出二十三米远后才回来躺下的。"有人对着派出所所长嘲弄说。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一位警察说:"你亲眼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真的,比如说魔术。而在常识遇到麻烦的时候,法律就获得了自由发挥的空间。"他反问身边一位提出质疑的民众:"你说法律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当然是死框框了。" "我却认为它是活的,"警察说,"那我再问你,是谁制定了法律?" "是政府机关。"有人回答。 "是人大。"又有人回答。 警察说:"不管是政府机关,还是人大,他们都是由单个人组成的。虽然法律是死的,而人是活的!——既然他们能够制定法律,那么他们就完全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来修改和完善法律,你说是不是?" 这时候大家听见哲学系毕业的那个傻子在警察身后高声喊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但这个社会就是个大染缸,多么纯洁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会变坏,都会暴露出赤裸裸的兽性来。——你们现在都是在昧着良心办事,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坏事,你们早晚会遭报应的!……这个世界是荒诞的,因为荒诞是世界的本质特征之一!没有荒诞就没有历史和现实,因为你们都是混蛋!……" 现场采访的女记者被大家的言论弄得晕头转向,她只好对着话筒草草收场:"观众朋友,这个女子身亡的具体原因,警方目前正在进行深入调查,我们将为您做进一步报道。" 第二十章 人生感悟 中午时分,小镇上一片沉寂,一丝风也没有。人们发现,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从北边的山岭和沟壑构成的锯齿形地平线上慢慢铺展开来,已经有一些短促的闪电倏然划过,但还听不见雷声。麻雀们从原野里飞回来,在树枝和房檐下焦躁地飞来飞去;鸡鸭鹅狗们也从外面的大街上陆续回到家里,在院子里唧唧喳喳地嬉闹着。不一会儿,那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呼隆声就从天际滚过来了,带给小镇上的人们一种惶恐不安的信息。 当地有古老谚语云:云彩向南,雨连连;云彩向北,一阵黑;云彩向东,一阵风;云彩向西,披蓑衣。看来一场暴雨就要到来了。 我想,丽丽冤着呢,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去了。 秀枝从笸箩里抓了一把苞谷,呼唤着鸡鸭,一扬手,将苞谷撒在院子里,鸡和鸭快速跑向前来,争相啄食。秀枝找了几块塑料薄膜和雨布,将院子里的干柴垛、鸡窝、磨盘和粮囤苫好;又将晾晒五谷杂粮的箩筐及衣物悉数收进屋里,才安心地坐到堂屋里吃午饭。我拿着铁锨,将院墙内外的排水沟仔细地清理了一番,好让雨水尽快排出院外。 黑云将小镇罩住了,如同黑夜一般。堂屋里也漆黑一片,秀枝将电灯打开,才使得屋子里亮堂起来。正在吃饭的工夫,大雨就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硕大的雨点敲打着屋顶、院落和院子里的塑料布,发出一阵阵急骤的和鸣。风吹着雨,雨夹杂着风,形成阵阵像烟尘一样的雨幕;院子里雨脚如麻,溅起一片雨窝。小鸟躲在屋檐下的横木上,排成整齐的队形,在细心地梳理着羽毛。鸡鸭吃饱了肚子,瑟缩在门楼子底下,望着漫天的风雨发呆。 秀枝说:"看这天气,大概上天要给丽丽申冤啦。"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两口子感情不和,离了也就算了,何必杀人灭口?" 秀枝说:"这真是造孽啊。" 我说:"两人必竟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没有感情也有缘分,他就下得了那黑手?!" 秀枝说:"可警察说那可能是自杀,真是连狗都能笑出屁来!" 我说:"在我们国家,从古至今,是人大还是法大?围绕这个问题,我和不少人探讨过,最后的结论几乎一致:人大于法!因为我们是人制国家,而不是法制国家。" 秀枝说:"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在我们这个国度,自古以来就有‘刑不上大夫’一说。徐丽丽这个案子,又会成为一个例证。你看那些当官的,在这个地方犯了错误被撤职了,过些日子换个地方照样当官,难道离了他这地球就不转了?" 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都是互相连通着的,一个进去了,其他的就联手相救,怕自己也受牵连。——官官相护嘛。因此,一旦进入官道,就会身不由己。——官做高了,万人仰慕;官做低了,上面也会有人罩着,周围还会有一帮朋友相互照应着,形成一股帮派力量。" 秀枝说:"你分析的对头。" 我说:"在我们国家,你说什么是法律?" "你说说看。" "我算是琢磨明白了,什么是法律?法律其实就是一套专门捉弄老实人的鬼把戏。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我们都生活在法律的夹缝里。你在地上吐口痰,他说你违犯了《公共卫生法》;你在大街上大声说句话,他又说你违犯了什么狗屁《噪音法》;你想跟他们理论理论,他们又说你违犯了《妨碍公务法》……是这边一个法,那边一个法,前边一个法,后边一个法,浑身上下、前后左右都是法,你就好像钻进了一个法律的笼子里,让人进退为难、左右维谷、无所适从。而那些法律制定者和执法者,却可以有恃无恐、为所欲为;有的甚至监守自盗、执法犯法。说白了,法律就是统治阶级用以维护自身统治的工具,它只在被统治阶级身上起作用。" "你分析的不是没有道理。" 院子里,大雨如注,一阵接着一阵,好像要把近两年欠缺的雨水全部补齐似的。两年多来,小镇上没下过一场透漓雨了,没想到今天下的是一场大暴雨。真是旱就旱死了,涝就涝死了。——看来今年的年景不是很顺啊。 整个下午,我没有什么活要忙,秀枝也没能出去卖花,两个人就坐在堂屋里闲聊。午饭用的碗筷虽然收拾起来了,但饭桌还安在那里没有搬走。我烧了一锅开水,沏上一壶茉莉花茶,独自细酌慢饮起来。没有闲话可聊的时候,我们就看着院子里细密的雨脚出神。 乌云过后,天空变得灰蒙蒙一片,但堂屋里反倒亮堂了许多。当一个闪电打过,接着就是一个炸雷。那炸雷好像在屋顶炸开,震得窗户上的玻璃和屋里的锅碗器皿咣咣直响,耳朵也会有片刻的失聪。眨眼之间,一阵雨烟就随着那雷声飘洒下来,将小镇上的所有一切统统淹没了。 但不管下多大的雨,我和秀枝都不怎么担心。因为我家的房子建在一个缓坡上,院子北高南低,落到院子里的雨水很快就顺着水沟淌到院墙外面去了。 "但如果你真的狠下心来,不管不顾,也就那么回事了。就拿你来说吧,在小镇上不交管理费,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你再看胡来家那头公牛,到处强奸母牛,逮捕了吗?枪毙了吗?没有!至今还逍遥法外呢。"我接着说。 秀枝听了我的歪理,马上激动起来:"你可真能扯,拿我跟牲口比,你怎么不拿我跟野兽相比呢!" 我解释道:"这只是个比方而已。牲口怎么了?牲口是温顺的动物,它甚至比人还和善,还通人性,起码它不会背后下黑手。拿你跟当官的比?那有什么可比性?自古以来就是‘一人当官,鸡犬升天’,你比的了?" "那也不能把我跟牲口比。" "咱们普通老百姓有时候还不如一头牲口呢,它们拉完犁就吃草,吃完草就睡觉,无忧无虑的;我们老百姓就不同了,头顶上有很多座大山压制着你,让你整天痛不如死,作垂死挣扎。" "是那么个理儿。" "咱们国家从一九七八年开始改革开放,如今已经十多年了,但我们进行的只是农村体制改革,改的只是皮毛,涉及深层次的东西却没有改。我觉得,一个国家要长治久安,必须进行法律体制改革,形成一套‘靠法律管人,按程序办事’的长效机制,真正体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铁律,而不是用口号愚弄群众。如果这项改革不敢触碰当权者的利益,那就是短命的;相反,如果能够用法律保护所有人,把老百姓当人看,不让老实人吃亏,这个改革才会彻底。" "但谁会革自己的命呢!" "要想管住别人,就必须先管住自己。连自己都管不住,怎么好意思去管别人?就是一时管住了,大家也不会死心踏地永远听你摆布,你说是不是?管不住自己,这改革就会失去群众拥护,甚至会前功尽弃、半途而废。——这才是硬道理!" 第二十一章 玉涛归来 大雨一阵连着一阵,没有停歇的意思,一直到傍晚还在哗哗地下着。秀枝用潮湿的柴火煮晚饭,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的,很是呛人。好不容易把晚饭做熟了,却忽然断电了,屋子里漆黑一片。我摸到打火机,照着微弱的光亮,从橱柜里翻出半根多年不用的蜡烛。蜡烛发出的豆大的光亮虽然也很微弱,但在这暴风骤雨之夜却给了我许多温暖和慰藉。 正当我和秀枝在跳跃的烛光里吃晚饭的时候,从黑暗的雨幕里闯进来两个人影。在烛光的照射下,雨衣上的雨水闪闪发亮。正当我和秀枝感到纳闷的时候,来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爸,妈,我们回来了。" 我从玉涛手里接过行李卷儿,沉甸甸的,已经让雨水泡透了。 直到他俩脱下雨衣,我才看清他俩的真实面孔。儿子玉涛还是那么魁梧壮实,儿媳妇莲芳还是那么瘦削单细,好像全家的好东西都让玉涛一个人吃了。秀枝看到多日想念的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了,自然喜不自禁,笑容满面。她把儿子和儿媳妇拉到火炕上坐下,然后把蜡烛举过头顶,仔细端详起来。 秀枝满心欢喜地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今天一场暴风雨,却把我儿子儿媳妇送回来了。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都三年没有回来了,我这做妈的是天天想、夜夜盼呐。" 玉涛说:"为了给爸妈一个惊喜,我们事先也就没有告诉你们,我已经复员转业了,转到县公安局工作,这样离家还近一些,可以随时回来照顾你们。" 秀枝已经乐得合不拢嘴儿,玉涛的话也不知道她听清楚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回应道:"好,好,好,回来就好——" 莲芳说:"正好今年你们的孙女琳琳考上了大学,不需要人照顾了,玉涛就一再要求转业到地方工作。" 我们刚聊了没几句,玉涛突然站起来说:"今天下了好大的雨,亮马河下游的农户恐怕要遭灾,我现在是地方上的干部了,又是一名老党员了,我想下去看看。"说着,他就穿起了雨衣。 秀枝赶紧阻拦说:"再怎么急,你也得吃饱了饭再走哇。" 玉涛却说:"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时候,时间就是生命,不能再耽搁了……我回来再吃吧。"话音儿还在屋子里回荡,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让他去吧,你们的儿子你们还不知道,他总是那么风风火火的。"莲芳说。 "你等等,我给你找个手电筒带着。"我喊道。 莲芳也站起身,从饭桌上的饭笸箩里抓了两个花卷,塞进玉涛的衣兜里,小声嘱咐道:"晚上黑灯瞎火的,你可要掌住眼色,千万别出什么以外,啊?——我们都在家等着你呐!" "你们就放心吧,我都这么大个人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玉涛说。 我从橱柜里找出手电筒,交给玉涛。他推上电门,试了一下,然后就转身闯进了雨夜里。 看见玉涛在院门口消失了,秀枝就拉着莲芳的手,让莲芳坐到她身边一起吃晚饭。秀枝关心地问:"琳琳考了哪所大学?" 莲芳说:"上海交通大学。" 秀枝:"你照看了她那么多年,冷不丁地离开你,你舍得?" 莲芳:"哪能舍得!女儿是妈的心头肉啊。她开学以后,我独自在家里哭了好几场。可玉涛就心硬,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开学前,琳琳要买一些衣物、洗漱用品什么的,玉涛说,都十八岁的人了,现在不锻炼,什么时候锻炼?给她钱让她自己去买;行李卷,让她自己打;去学校报到,让她自己坐火车去,谁都不要去送……" "玉涛能下得了这狠心?"秀枝不解地问。 "噢,我发现他的心越来越狠了。琳琳小时候,他还百依百顺,现在却冷得像块石头。他经常教育琳琳说,温室里的花草永远经不住风雨,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不会被困难和挫折所吓倒。人在年轻的时候,吃点儿苦是有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我插嘴说:"我觉得,玉涛教育的对。" "琳琳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琢磨,她心里肯定不是个滋味。她自己背上行李卷儿独自出门的时候,眼里还含着一汪泪水,头也没回就走了。"莲芳也委屈地说。 "做父母的都用心良苦啊,但她以后能寻思过味来的。"秀枝安慰莲芳说。 "现在再娇惯她,就等于是害她,以后踏入社会,谁还会娇惯她?"我说。 莲芳说:"孩子念大学了,不需要大人照顾了,玉涛就三番五次给组织上打报告,要求转业到地方工作,——爸妈,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玉涛就是那种犟脾气,只要是他认准的理儿,就会一条道儿跑到黑,八头驴都拉不回来——最后组织上终于同意了。我们接到通知,当天就收拾行李,离开了部队。今天上午,玉涛路过县城,顺便到县委组织部报了到,被暂时安排在县公安局工作。" "那——县委组织部没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的?"我试探着问。 "那能不安排!咱玉涛以前就是副团级呢,"秀枝马上把话头接过去,"就是不安排当县长,也能安排个公安局长当当。" 我说:"你别吹了,咱家的房子可不太结实,别把房子吹散了。" 莲芳捂住嘴笑了起来,说:"现在组织上还没有做出决定,按照军人转业到地方降半级使用的标准,给他安排个公安局副局长或者副政委还是没有问题的。" …… 半支蜡烛烧到头了,玉涛还没有回来。 我们三个人摸黑坐在火炕上,静观窗外的闪电雷鸣和暴风骤雨。 夜已经很深了,玉涛仍然没有回来,这不免引起了我们全家人的担心。莲芳由于舟车劳顿,已经坚持不住了,就和衣躺在炕头上睡着了。秀枝拉过一床被子,仔细地盖在了莲芳的身上。 为了等儿子回来,我和秀枝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十二章 抗洪救灾 当天夜里,玉涛没有回来。 第二天,玉涛还是没有回来。 第三天,玉涛仍然没有回来。 第四天下午,玉涛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浑身泥水从外面踉踉跄跄地回来了。他狂饮了几杯凉开水,就一头倒在炕头上,呼呼大睡过去。 大雨时断时续下了两天两夜,在玉涛回来的第三天下午才转为毛毛细雨,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我打了把雨伞,沿着亮马河堤岸往下游走去。这时候,亮马河里浊浪滚滚,一排排巨浪携裹着树枝、杂草、庄稼及死猪烂狗,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向前。河边站了不少人。他们手执长竿,竿梢绑上挂钩,争相打捞急流中冲下来的漂浮物。 再往南去,我惊奇地发现,横跨镇前的水泥公路已经被冲断了;公路桥的三个桥孔被树木、玉米秸竿和乱草堵住了,大水从东侧桥头涌过,在那里冲刷出一个十几米宽的豁口;镇政府的后花园已经面目全非,各种树木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徐立安值班的收发室已经无影无踪,那个位置已经变成了主河道;镇政府办公楼靠河堤一侧的楼基被河水淘空,楼体岌岌可危地悬浮在河面上,下面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旋涡,河水席卷着庄稼、棍棒、杂草和泡沫,旋转出几个浑浊的、不规则的圆圈…… 河堤上,几个镇政府工作人员正指挥着一群农民填装沙袋,然后扎口,并快速背到豁口处垒成挡墙;几台推土机和自卸车来回穿梭,将从远处运来的沙土、石块推进急流。但由于水流太急,推下去的沙土和石块转眼就土崩瓦解、无影无踪了。 玉涛正在睡觉的时候,家里突然来电了。秀枝和莲芳开始淘米下锅、生火做饭了。我坐在炕上闲得无聊,加上几天没看电视了,就打开电视机,并把音量调到最小。在翻到县电视台节目的时候,正好看见玉涛在洪流中奋勇救人的惊心画面。我赶紧把秀枝和莲芳喊过来,让她们一起观看。 从电视画面中我们看到,在被洪水围困的屋顶和树枝上,有五、六个农民在那里伸手呼救。玉涛和四个武警战士一起下水,朝农民游去,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白绳子。岸上有一群人神情贯注,拽住绳子。洪水一个浪接着一个浪向他们打来,把他们冲离了行进路线;雨点落在他们周围,却惊不起半点涟漪……全家人都凝神屏气,目瞪口呆,紧盯着玉涛在洪水中的每一个细节。 秀枝说:"看来,咱家出了个大英雄,——抗洪救灾的大英雄!" 莲芳说:"这算什么呀,在部队里的时候,他多次参加抗洪救灾,还得过好几个金质奖章呢。" 傍晚时分,饭菜已经做好了,可玉涛还在呼呼大睡。 秀枝关切地问莲芳:"是不是先喊醒他,起来吃了饭再睡?" 莲芳说:"看他困成这个样子,我估计他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还是等他醒了再吃吧。" 第二天早晨,玉涛和莲芳就要到县城上班去了。临行前,我嘱咐玉涛说:"你徐叔家这个案子你要多操点儿心,尽快把它查个水落石出。你徐叔说过,徐丽丽生前怕两位老人担心,对老两口儿总是守口如瓶,有什么知心话都跟她姐姐徐芳芳说。你有时间就去徐芳芳那里,把事情调查明白。" 玉涛满口答应:"爸,你放心,我会给我徐叔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望着玉涛和莲芳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陡增了无限的希望和勇气。儿子在县城里当官了,就好像给了自己一面坚实的靠山。自己这些年的酸甜苦辣就像那些推进急流中的沙土和石块——突然间就土崩瓦解、无影无踪了。 第二十三章 玉涛挂职 过了不到半个月,玉涛和莲芳又背着行李卷儿回来了。玉涛进门就说:"爸妈,我调到镇政府挂职锻炼来了。" 吃饭的时候他又给我和秀枝详细解释道:"我觉得与其在上层机关里浮着,还不如沉到基层来干点儿实事好,我也早就有回到家乡给父老乡亲们干点儿实事的想法。去年春天,邓小平先后到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视察,并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讲话,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指明了新的方向。你们在家里可能还感觉不到,实际上现在全国上下都已经快速行动起来了。" 我问:"是不是又要开展什么政治运动了?" 玉涛说:"哎——这个跟以前的政治运动可是两码子事。这次是深化改革的思想大解放运动。他的讲话针对现在人们思想中普遍存在的疑虑,重申了深化改革、加速发展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并从中国实际出发,站在时代的高度,深刻地总结了十多年来中国改革开放的经验教训,在一系列重大的理论和实践问题上,提出了新思路,有了新突破,将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那你仔细给我们叨咕叨咕。"我饶有兴致地说。 玉涛说:"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主要有六点内容: 第一,革命是解放生产力,改革也是解放生产力。要坚持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关键是坚持党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动摇。 第二,要加快改革开放的步伐,不要纠缠于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讨论。改革开放的判断标准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现在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计划和市场不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 第三,发展才是硬道理,要抓住有利时机,集中精力把经济建设搞上去。发展经济必须依靠科技和教育,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第四,坚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在整个改革开放过程中,必须始终注意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第五,正确的政治路线要靠正确的组织路线来保证,要注意培养人,按照‘四化’标准选拔人才进入领导层。要反对形式主义,学马列要精,要管用。 第六,坚持社会主义信念,社会主义在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发展过程后必然代替资本主义,这是历史发展的总趋势。" 我说:"邓小平的这个讲话是增加了不少新东西。" 玉涛说:"这等于给中国改革开放这艘大船拨正了航向,开启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崭新篇章。你就等着看吧,——我觉得,邓小平的这次南巡讲话,必将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不可估量的建设性和历史性作用。" 玉涛接着问:"我现在回到仁安镇政府来任职,你们作为小镇上的居民,对我有什么意见或建议?" 我不假思索地说:"你先把镇政府那帮工作人员的腐败问题管好了,这是我们最深恶痛绝的事。" 秀枝急不可耐地插话说:"还有菜市场那个乱收费、乱摊派的市场管理员也给撤了,这个人是大伙儿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早就有意见了,但提了好多次,镇政府还是没有撤。" 我接着说:"还有镇政府冗员过多、人浮于事的问题;亮马河环境治理的问题;还有公款吃喝的问题;……不过,你让我这个兽医给镇政府开这些药方,这有点儿开国际玩笑了吧?" 莲芳立刻笑盈盈地替玉涛解围,说:"玉涛已经急不可待地进入角色了,你们应该支持他,他这是真诚地、虚心地向二老儿讨教呢。你们在这个镇子上住得长久,都是‘老中医’了,开出来的药方自然也就最灵验了。" 我接着问玉涛:"你徐叔家那个案子,你们调查的怎么样了,有眉目了吗?" 玉涛说:"案情基本查清楚了,但现在还没有做最后宣判,具体结果现在还不便向外透露,过几天你们自然就会知道了。" 第二十四章 兽医驾崩 这天早晨,我们正在堂屋里吃早饭,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兽医在家吗?——有活儿来了,请跟我走一趟。" 我端着饭碗站起身,看见胡来走进来。 他还是站在堂屋门口,搓着手说:"我家那头公牛的右后腿断了,想请你去看一看。" "怎么弄断的?"我问。 胡来说:"是这么回事——昨天下午,我爹赶着牛去耕地,走到镇政府西面马路上的时候,后面开过来一辆吉普车,车上坐着镇长胡爱国。——你听说过吧,胡镇长在咱们镇上干了不到两年半,因为请客送礼比较先进,被调到县城当什么县纪委常务副书记去了,专门负责管理全县领导干部请客送礼的事情,因为他对治理贪污腐败、请客送礼问题比较有经验。昨天他正心急火燎地想去县城赴任呢。" "我认识那个胡爱国镇长,长着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子。"我说。 "就是那个人。"胡来答道。"当时我家那头牛正在马路中间走,就是不让道。其实它早就听见司机一个劲儿地摁喇叭了,但它充耳不闻、麻木不仁,我爹拽它都拽不动。它想——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猜想——我这一辈子给你们人类当牛做马,拉犁推磨,驮粮运货;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奶和血;我整天默默无闻,无私奉献,为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而你这胡爱国镇长,上级是派你来安抚民众、造福一方的,而你却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山望着那山高,不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这个贫穷小镇的父老乡亲们谋福祉,却整日坐卧不安、抓耳挠腮,整天搞歪门邪道,一心一意往上爬,千方百计想逃离这贫瘠之地。好驴只认一盘磨,好牛只认一具犁,今天你想让我给你这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畜生让路,门儿都没有!" "这是头有骨气的公牛,是条有血肉的汉子。"我啧啧称赞道。"也许我以前错怪它了。" 胡来接着说:"司机开着吉普车在牛屁股后面跟了一个时辰,见他死活不肯让路,就一时性急,猛踩油门儿,吉普车一下子撞在了牛屁股上,将那光滑肥硕的牛屁股硬生生撞掉了两撮毛。" "好家伙!"秀枝在一边听得入了神,便随口附和道。 胡来接着说:"我家那头牛脾气倔,这个你是知道的——它当时就不干了,心想:‘我辛辛苦苦干革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徒劳,你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撞我的屁股,我看你是没安好心。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嘛,为什么偏偏撞向我的屁股,这分明是调戏我嘛!’想到这里,它奋起后蹄,向身后那辆草绿色的吉普车踢去,想把它踢个人仰车翻。然而,它过高地低估了自己的腿上功夫,没想到那是钢铁之躯。踢完之后它就后悔了——它的右后腿的小腿部位,正好踢到吉普车的保险杠上,只听‘咣当’一声,吉普车保险杠弯曲变形了。它因用力过猛,小腿后筋被保险杠白生生地豁开一道口子——腿断了。" "我爹当时站在路边,亲眼看到了我家公牛的壮举,也看到了公牛抽搐着脸,慢慢趴倒在了公路上。于是他向前撕住走下车来的司机的脖梗子,说什么也要让他赔偿我家的公牛。我爹知道当领导的都有钱,他想狠狠地讹他们一把。就说,你们要么把我家的牛腿治好,要么赔偿五千块钱私了,你们看着办吧。你想,人家胡爱国镇长毕竟在县委党校进修过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多少懂得一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的‘损坏老百姓财物要赔偿’的深刻道理。于是他说,算了,算我今天倒霉,还是私了吧。他和司机搜遍全身,只找到三千四百块前。胡镇长没有把钱送到我爹的手上,而是顺风一扬,把钱一下子散乱地扔到了路边的杂草丛中,——这种行为举止,真是败坏了人民公仆的光辉形象……" 我和秀枝听得惊奇,竟忘记了吃饭。听胡来讲完故事,我便快速把一碗饭扒进肚子里,背上兽药箱,跟随胡来来到胡家庄。心想,我就是历尽千难万险、再苦再累,也一定要把这个大英雄的后腿治好! 就像胡爱国镇长心急火燎地走马上任一样,我也心急火燎地来到了胡来家里。那头大英雄公牛正闷闷不乐地站在院子西南角的角落里,从我一进门那刻起,就拿一双委屈的眼神看着我,一派欲哭无泪的样子。它的右后腿蜷曲着,明显吃不上力气,全靠其它三条腿支撑着健壮的身体。我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它的屁股,算是对它的赞赏和鼓舞。 我蹲下身子,仔细观察了一下它的伤势,感觉它确实伤得不轻,需要用针线缝合那根断筋。 胡来说:"前年那个意外事故,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当时大家都在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知道不是你的错。即使有错,那也是这条公牛的错、是大家没有摁住公牛的错,并不是你个人的错。怎么能让你将责任全部承担呢?" 我说:"这些年我东躲西藏,进行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我也想明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使犯了错,官不查,民不纠,也就过去了,自己注意改正也就行了。我在1957年打右派的时候自己给自己找了一次麻烦,这些日子我实际上又是自己跟自己找别扭。——我以前办事总是一根筋,这真是误入歧途了啊。" 我打开药箱,取出手术刀、针线和麻药针,摆在药箱表面上,准备认真地给这个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好好做一个修复手术,让它早日康复。 我接着说:"通过你刚才的言辞,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好孩子。我也看出来了,你在学校里念的那些书,没有白念。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断了后。正像你刚才说的,责任不能全部扣到我头上。你知道,我天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我总想主动承担一些责任,好博得大家的理解和法律的宽恕。通过这两年的深刻教训,教我懂得了平平淡淡过日子才是真的人生。下一步,我也不想整天担惊受怕的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想陪秀枝还有儿子、儿媳妇平平淡淡地过好我们的小日子。" 我唠唠叨叨跟胡来说着话,正当我拿着麻药针和手术刀,俯下身来给公牛打麻药的时候,它突然扬起那只受伤的后蹄,猝然后蹬,正好打在我的天灵盖上。我本想身体后仰,做一个漂亮的后滚翻的,但我已经黔驴技穷,实在没法做出来,而是像一扇门板、或者像一堵残垣断壁一样轰然倒塌,后脑勺儿正好磕在了身后的医药箱上。前有牛蹄子,后有医药箱,我这个软不拉唧的脑袋瓜子怎么能受得了这样强势的前后夹击——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明白了走中间路线是多么的可怕! 我躺在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我想,胡来啊,我一不小心,一针把你变成了一头不能生育的骡子;而你家的这头公牛却一脚把我踢死了。这下好了,咱们终于两清了,谁都不欠谁的了…… 我想慢慢抬起头来,再看一眼那头倔犟的公牛,但怎么也抬不起来。于是我使出全身力气喘了几口气,一字一顿地像往外吐金豌豆一样说出了平生最后一句话:"公牛啊,我、还、是、很、敬、佩、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