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喂,你是那次送鱼的小家伙吧?" 有人从背后打起招呼,我回过头,认出他们是去年夏天拉羊草的那对盲流夫妇。矮粗的老头鱼拿着鱼枪,紧绷嘴唇,眉宇间透着严厉,女人背着大半麻袋鱼,显得很和善、柔顺,两口子正站在岸边打量着我。我一看到他们,显得很不安,但这会儿想躲也躲不开了。我糟蹋过人家的羊草垛,还好悬没打起来,怕他们报复,拿不定主意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只能硬着头皮不动地方。 "自己出来搂草?"老头鱼丝毫没有别的意思,脸色越来越开朗,又问。"你爹怎么不来?" "没爹了。"我摇摇头,心里因内疚而愈发慌乱。 "可怜见儿的,这么小就没爹!"女人顿了顿肩上的麻袋,和声细语问。"这时候搂什么草?" "稻草。" "地都翻过了,哪来的稻草呀。" 经他们一说我也有些毛了,自己也没有完全意识到,想了想,仍抱着一线希望说: "再找嘛,有没翻过的地方。" 老头鱼似乎可怜我了,从他那紧锁的双眉和掉过脸去的表情,我看出有一种同情和有意把这种同情掩饰住的意味。 "干什么用,这么着急?" "家里等着脱坯,盖仓房用。" "不能以后再搂么?" "不能,我妈过‘五一’节放假,以后就没时间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也不能瞎找。" "那怎么办?" "别着急,都会及时办好的。"老头鱼接过女人的麻袋,眯起暴眼珠子沉吟片刻。"跟我走吧,小家伙,看你人小还挺仗义,上回你送我几条鱼,这回我送你两捆草,咱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情。" 他能用对待成年人的态度同我商量,我心里美滋滋的,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无法拒绝老头鱼的好意,非常想得到稻草,不能不对他心怀感激,没有"羊角"就不能脱坯呀。我拿起披在虎子身上的衣服,将鲤鱼挂在耙子上,决定和他们一起去山东屯了。我屁颠屁颠跟在老头鱼身后,翻过第一道防洪大坝,虎子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皮毛上的水很快就晾干了。一路上,虎子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落在后面,时而停下来用鼻子嗅着什么,谁知道它发现了什么东西? "叔叔,你们是哪的人?"我问老头鱼。 "山东。" "我老家也是山东的。"我一边和老头鱼套起近乎,一边在脑子里搜寻合适的话题,告诉他我住在离这儿很近的白土地,又问起他们怎么到齐齐哈尔来的? "逼的。" "没有工作,怎么活?" "打草、逮鱼、编土篮子。盲流有盲流的活法,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我们不是活下来了么。" "以后呢?" "管不了那么多,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话,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话之间我们来到山东屯,走过泥泞狭窄的街道,轰开四下游荡的猪、鸡和鸭子,七拐八折走进他家的院子。老头鱼住得和周围的邻居差不多,土坯盖起的两间小屋比街面略低,先要走下三个台阶。屋里有一个临街的窗口,棚顶耷拉着陈年的蜘蛛网。没有电灯,窗玻璃给苍蝇叮得发黄,大白天光线也很暗,一铺大炕占据大半房间,半截睡人半截烘苞米,摆满简陋的儿家具和农具。炕洞里还残留着烧苞米秸的余烬,炕上坐着两个穿着单衣、流鼻涕的小男孩。弟弟一脸惊奇咬着手指打量着我,哥哥把两手插进两边的口袋里,在数里面装的小石子。我探着身子和大一点儿的孩子打招呼,对方却眼睛转到别处躲到母亲身后了。我不自在起来,仿佛我们之间有着一道无形的鸿沟,心想下次再来一定带些铅笔、橡皮什么的,好作为礼物送给他们消除隔阂,免得搞得我也不好意思。我注意到外屋门口靠墙摆着个刀枪架子,上面放着红缨枪、大刀、七节鞭等家伙。我问老头鱼这是干什么用的?他卷起一支蛤蟆头烟卷回答: "俺就是靠耍这玩意儿落住脚的。" "你会两下子?" "从小就习惯了。" 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很想多了解些。早就听说山东老家习武成风,三岁的孩子都会耍拳弄棍,怎么一点儿没看出打草人有功夫?真是咬人的狼不露齿,叫唤的鸟儿不长肉!我想起那次蹲宿儿,有些后怕,不禁胡乱猜测着,出了神: "那上次,你咋没动手?" "和几个小孩子……"他淡淡一笑点燃烟卷。 "给,孩子,够不够?"女人笑吟吟抱来稻草,马上打断丈夫。"别胡扯了,跟你受的折腾还少,要不咋能跑到这个鬼地方!" 老头鱼一直把小客人送出院子,叮嘱我再来串门。 已是傍晚时分了,空气里悬浮着算不上雾的薄霭,薄得掩不住远处路灯和窗户的光亮,但还是能看见路两旁树木枝桠上萌生出的小小的绿叶,紧密地挨在一起,很有生气。看得出两口子很够意思,很善良,他们不但热情地送我两捆稻草,听说是老乡还捎带一条大狗鱼,而且为了这一点,很愿意帮我的忙。同老头鱼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很轻松,一开口就能相互理解,况且与老头鱼最初的相识即让人充满敬意,我竟喜欢上这一家人了。在城里人眼里盲流活得多么艰难,可他们靠打草捕鱼摸虾照样维持生计,还活得有条不紊,有滋有味。我震撼于盲流生命力的顽强,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就因为他们对生活抱着严肃的态度,从不向厄运屈服,所以显得更加难能可贵,这对城里人绝对不可思议! "我也能这样活下去么?可能,人还是没逼到份儿上。"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