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高坡,北海草原,驳船,河流,不怀好意的匈奴人,饥饿,寒冷、疾病--所有这一切或许实际上并不存在;或许这一切仅仅是梦中所见--丁零人这样寻思。他觉得他睡着了,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鼾声……当然,他这是在家里,在辛阿尔泰,只要他叫一声妻子的名字,她准会答应;隔壁房间里有母亲……可是,天下竟有这么可怕的梦!干吗要做这种梦呢?丁零人微笑着睁开了眼睛,这是什么河?比亚河吗? 正下着雪。 "喂!"远处有人在喊叫,"赶车的都过来!" 丁零人醒了,连忙跑去叫起同伴们把勒勒车套上,再去撑船。几个赶车人一边走,一边穿上破皮袄,睡意未消地操着哑嗓子骂街,一个个冻得缩着脖子来到了岸边。他们和苏武一起撑船去接人。对岸还在喊叫。 "行了,急什么!"老汉使说,那种口气仿佛他深信不疑:这世上的事都用不着去着急,因为照他看来,急也不管用。 笨重的驳船离开了岸,在柳丛中间漂浮。柳树慢慢往后退去,仅仅凭这一点才知道驳船在移动,没有停在老地方。几个赶车人也协调一致地划着桨。苏武用肚子压着船舵,身子不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船帮的这一侧飞到了另一侧。在黑暗中,这些人好像坐在某个洪荒年代、长着好些长爪的怪兽身上,它要把他们送到一个寒冷而荒凉的国度,这样的国度即使在噩梦中也难得见到。 穿过了柳树丛,驳船进入宽阔的水面。对岸已经可以听到木桨的吱嘎声和有节奏的溅水声。有人在喊:"快点!快点!"又过了十来分钟,驳船沉重地撞到浑河岸上。 "老下个没完,老下个没完!"苏武嘟哝着,抹去了脸上的雪,"哪儿来的这么多雪,真是天知道!"等船的是个瘦高个子的老头,他穿着狐皮长袄,戴一顶黑裘羔皮帽子,站在离马不远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他的神色忧郁而专注,仿佛正在极力回忆某件事情,对自己不中用的记性很是生气。当苏武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摘下帽子时,那人说: "我急着送女儿去王城。女儿又不好了,听说那里新派来了一位医生。" 他们把行李包袱拖上驳船,又往回划去。苏武叫他乌孙昆莫的那个人,在大家划船的时候,一直站着不动,咬紧厚嘴唇,眼睛望着一处地方发愣,马车夫请求他允许在他面前抽烟,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好像没听见似的。苏武用肚子压着船舵,瞧着他挖苦说: "即使在北海冰原,人们也照样能生活。活得下去的!" 老汉使脸上一副庄重的神色,仿佛他的说法得到了证实,仿佛他预言事情的结果当真不出他所料。身穿狐皮长袄的人那副不幸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分明让他十分关切。 "现在出门,乌孙昆莫,路上尽是烂泥,"他看到赶车人在岸上赶勒勒车便说,"您最好再等上半月,到那时路就会干些。要不然索性别出门……要是出门办事能管用,倒也罢了,可是您自己也知道,人们一辈子东奔西跑,日日夜夜地跑,到头来什么好处也没有。这可是实话!" 叫小俊零的女孩从车里探出身来,遮在薄纱后面的面孔清新秀丽,虽然带着丝丝病容,却有一丝狡黠呈献给苏武。她又回到车里。 乌孙昆莫默默地付了船钱,带马车赶路去了。 "瞧他,又到王城找医生去了!"苏武说,冷得缩起脖子,"好,去找真正的医生吧,去野地里追风、抓住魔鬼的尾巴吧,他的女儿,会去找她的妈妈的。老天啊,保佑他吧!" 丁零人走到苏武跟前,眼含热泪地瞧着他,浑身发抖,用夹着丁零话的、蹩脚的汉语说: "老天造人是让他活着,让他高兴,让他发愁,让他痛苦,可是你什么也不要,所以你不是活人,你是石头,是泥土!石头什么也不要,你什么也不要……你是石头--" "你会习--习惯的!"苏武说完,立即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