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是借用的冰心老人的。不过冰心谈的是读闲书,课外书,我要说的却是正经求学经历。 儿时是爱读书的。至于原因,许是希望享受读书带来的荣耀。我的两位哥哥书都读得好,几次年末,学校老师和学生前护后拥、敲锣打鼓给我家送喜报,引得全村人围观和羡慕,我那面朝黄土背朝天,常年为生计而愁苦的父母那天也是愁眉顿展,笑逐颜开。从那时起,我就认定读书是一件既光荣,又让父母开心的事情。 报名那天的情形清晰如昨。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好日子,父母下地干活去了,我独自在家旁小路上闲玩。同村一女孩穿着花衣裳,背着小书包,牵着她母亲的手一蹦一跳地,说是去报名读书。鬼使神差地,我悄悄尾随他们去了学校。入学小孩特别多,都父母牵着。只我一人,孤零零地。却也不觉害怕,也不胆怯。只认定一点,他们去哪,我也去哪,他们干什么,我也干什么。在拥挤热闹的人堆中观察许久,折腾许久,终于见着报名的老师。老师问了几个问题,也不知当时怎么回答的,反正很轻松地,就过了测试一关。 只是报名远没那么容易,还需通过我所在村上属单位领导的同意。当时我们村划归砖瓦厂管,那是一个千多人的大厂。父母也许忙于田里农活,无暇顾我,也或许考验我,随口说了一句:自己找领导去,领导签字了你就读书。我拿着报名单,顶着烈日在偌大的砖瓦厂绕了几个圈,跑断了小腿,问遍多人,才在一个大广场找到领导。他惊讶地瞧了我半天,终于在报到单上签了字。空旷的大广场上,当我仰着头,看见高大威严的领导签字时的郑重模样,我隐约意识到:读书应该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儿。 我终于可以读书了! 可新问题又来了。课桌需学生自己家里出。刚为我的勇敢举动骄傲不已的父母沉默了:家里已有哥哥姐姐读书,早就不堪重负,哪还有什么课桌!良久,父亲说了一句话:明年读书算了!我死活不干,嚎啕大哭,哭了整整大半天,不停不歇,眼睛肿成了灯泡。父母拗不过,只好砍了大树,毕恭毕敬地请了木匠师傅到家里,好酒好菜地招待,给我做课桌。记忆中,请木匠师傅是件大事,后来只有姐姐出嫁打家具时才又请了一次。一天半时间,课桌做成。我求着大哥用毛笔在课桌旁边认真写下我的名字,然后,由我自己一步一挪地亲自搬到二三里之外的学校。 那张课桌便伴随着我度过了小学以及初中的时光。那是专属于我的课桌,我特别爱惜,从不在上面乱涂滥划,为了防盗,每学期期末,我都会费九牛二虎之力搬回家,然后开学再搬去学校。 小学读书是很艰苦的,因为家里兄弟姊妹多,都要读书,经常学费都筹不起。只好低声下气地求学校,说好话,延迟交学费,次数多了,不好意思了,父亲就挑着家里的稻谷去做抵押。有时买不起纸笔,就割菜园里的韭菜扎成把,或把家里鸡生的蛋拿去市场卖。后来作业本不用愁了。有一同学,和我关系还算好,父亲可能是乡政府秘书,文稿纸特别多,于是我帮她做家庭作业,她供应我文稿纸。那文稿纸一摞一摞的,上面是衔头,下面全部空白,有现在的铜版纸厚,比商店买的作业本厚实多了,做起作业来很美观,拿到同学面前特别神气。 小学时读书是懵懵懂懂的,只是好玩。有没有学好,自己也不清楚。第一次期中考试分数印象特别深,数学只考了78分,语文更糟,42 。奇怪的是,期末考试却是双百分,自己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小学读了些什么不大记得了,唯有印象的就是"电灯电话电视机",当时这些在生活中全没见过,只觉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虽然学习懵懂,却对未来有模糊的憧憬:上大学。因为从村里人口中得知,上大学就是去北京,看毛主席,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是班里最早一批加入少先队的,全班仅5名。因为成绩好,很受班主任老师宠爱。每次坐座位,都安排正中间第二排,和她儿子同桌,这样一直到小学毕业。老师们也都喜欢叫我"未来的大学生"。一次去剧院看戏时,邻村一位打铁的爷爷听说我会读书,兴口说了一句:你考上大学,我到时吃50块钱的酒。我的天,50快,村里结婚生子办喜事做人情时,一般也就2块钱,父母勤勤恳恳一年忙到头,都还赚不了100块。现在想来,我的小学成绩一直优秀,或许缘于这些宠爱和鼓励。 初中考入了一所陌生的学校,刚开始就倍受冷落。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我个子矮小,班主任老师却安排坐在靠边一组的倒数第二个,而那些来自街道,和老师早就认识,或是父母当官的同学,就坐中间靠前的位置了。因为得势,他们在班上高调得很,嚣张得很。我被甩在后面的小角落里,默默无闻,被人遗忘。情形很快得到改观,期中考试一过,我的座位就调整到正中间,第一个。因为在全年级平行6个班中,我的考分第二。从这次座位调整中,我暗暗明白了一点:这个世界是世俗的,不公平的,但我们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和成绩来获取认可。但初三时,我的认识被现实击得粉碎。当时,时兴初中考中专,要筛考,一般只有成绩很优秀的同学才能考上,这是和读高中考大学一样的荣耀。凭我当时成绩,不出意外,是完全可以考取的。而这对于来自农村的我来说,是极好机会,因为可以跳出农门,吃上国家粮,给家里减轻负担。可恨的是,筛考后,总分比我少100多分的居委会主任的儿子上去了,而我,落榜了。当我找班主任老师质问原因时,班主任老师两手一摊,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没办法。那天,我在班主任办公室泪雨滂沱,哭得昏天黑地。老实巴交的父母上告无门,只有摇头,叹息,自愧没有给我一个好的出身。以后的一个多月里,同学们加紧复习,我却再也无心迎考,每天和班上的后进同学打打闹闹,疯疯癫癫。班主任老师或许无颜面对,对我的放纵听之任之。 浑浑噩噩混了一个月,浑浑噩噩参加完中考,便决心回家,安心务农。不料有一天,班主任老师竟找上家门,递给我一张县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说:中专没考,高中还是要读的呀。全校只有几个同学考取县一中,可别糟蹋了自己。想到双抢时烈日下的暴晒和挥汗如雨,想到自己荒废一个多月竟然还能考取省重点,心里又萌生了些许希望。 带着复杂的心情,我走进了当时全县最好的高中——县城一中。可是才开学几天,我就傻眼了:因为寄住姐姐家,离学校很远,虽然早起,却依然迟到。班主任老师气愤之极,连续几个中午留我在校,班长监督,罚抄钢笔字。(后来我参加学校钢笔字竞赛,获得一等奖,或许就得益于这次罚抄。)读书以来,不说得到老师的宠爱,竟然还被老师批评,罚抄,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耻辱。过几天,老师又把同学的中考成绩公布,我排在全班20名之后。按这样的成绩,是不可能考上大学的。既然考不取,何必还让父母浪费钱财?不如退学算了。就这样矛盾着,纠结着,过了半个学期。还好,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一下子提升到班级前列。我的信心又重新找回。只是,高中读书不再如以前那般单纯。姐姐家交友极广,几乎每天朋友络绎不绝,时常两天一小宴,一周一大宴,吃吃喝喝。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慢慢被我抛之脑后。以前到校早是避免迟到罚抄,后来却是为了及时抄各科家庭作业。成绩开始下滑,一次考试竟然落到班级30名之后,开家长会时,我不敢让父亲来蒙羞,只好叫目不识丁的母亲来校。母亲虽然不识字,开会后却对我说了一句:"学习还是要搞好的。"我无地自容,开始慢慢收心,不再抄袭作业,成绩也渐渐回升。 高三保送再次让我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凭我的会考分数,是可以保送一个重点本科的,学校领导做手脚,把我的名额给了另一官员的儿子,而我,保送专科学校。我放弃了保送,决心自己考。不料发挥失常,复读一年,才考取。 作为当地第一个考取重点大学的学生,还是很荣耀的。沉湎于喜悦中的我,却把考取大学当成了终极目标,一旦考取,就失去了奋斗的目标。上大学的我浑浑噩噩虚度了四年,耗费了四年的大好时光。直至毕业参加工作。 关于求学,能留存于记忆的并不多,而这种印象,与时间的流逝竟成反比关系。切近的,模糊;久远的,反而清晰。究其原因,或许与自身心态的变化有关,与求学的愿望有关,与学校的教育有关。越长大,越发现所谓的读书远不是我儿时想象的伟大单纯。作为农村的孩子,要比城市里的学生付出多倍的努力,却不一定得到对等的认可和机遇。一颗求知的心,经由丑恶现实的再三打击,热情慢慢冷却。而农村孩子跳出农门,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再无其他好的选择。于是,读书,读死书,读教科书。是没有感觉到读书本身的多大乐趣的。读书时代得高分的所谓知识,包括自己最喜爱的英语,基本都还给了学校。只有偶尔闲时读的杂书,课外书,反倒记得。但因家境关系,毕竟所读有限。 看看现在的孩子读书,权钱交易的或许少了,素质教育的花样似乎多起来了,但压在孩子身上的高考分数依然沉重,据调查,孩子越长大,厌学情绪越严重。其实,人生下来就对未知的世界张大两眼。是什么在扼杀孩子的求知欲?庆幸自己当了老师。一直坚信,在学生的成长道路上,老师影响是深远的,至关重要的。为了不让我的学生重蹈我的覆辙,我求索着,坚持着。 只是,这样的求索方向对不对,能坚持多久?心情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