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久居城市的热闹之处很难心静如水，现在奢侈地有了一出门便可漫步的一条小河湾，日子变得简单起来。虽说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可是那些小桥、回廊、栅栏、栈道、奇石、木凳……都毫不犹豫地摆布着中国园林文化的符号。间或杂以洋红的凉亭、几何的方门、抽象的沙雕，贴水的玻璃便道，沉降的梯形河堤……也让人于静逸处不禁活泼开朗起来。尤喜欢那些陪伴着小河一起落户的有生命力的植物，带着些许的野性和繁杂。虽然不加精心整理，倒也参差不齐地不会错过季节。二月兰静悄悄，鸢尾花舞东风，玉兰、海棠和杜鹃都蜂拥着来过了；自在飘逸的柳枝不修边幅地立于临水两岸，风不来而知了鸣，雨落下则彩蝶静，逍遥自在的很；夹竹桃依傍在铁质的高压塔下，美丽而又苦寒，晚霞袭来不沾羞涩，温文尔雅香气诡秘；三五棵紫薇花抱着团，沉甸甸地痴挂着梦一般的憧憬；槿树花，在某一个阴雨的早晨，突然在枝桠交错间闪烁，一朵、两朵、三朵……紫粉色的花浓郁又朴质，撞击着我记忆深处的气馕。沾着露珠弱弱的花瓣，有一种久违而固执的逼拓，让我脑海深处苦苦地寻找着：＂这个花到底在哪里见过呢？＂终于那天有人告诉我＂槿树花＂它就是！在《旧樟木箱和女人》的回忆中我扶到了大墙门后园的篱笆，又亲切又惆怅。透明的茎叶可以粘稠成洗发的清香啊，宝姐姐们依旧笑靥如花。今天夏季里小河边的槿树花带着珍藏的乡村田野气息，不失洒脱地跟在沿岸隔水相看的石榴花后面，守望着岁月的一片绿墙。
　　傍晚我时常沿着小河行走，深深地爱上两岸被浸润在水里的蒲草和苇叶，它们围护成萋萋茅草、愔愔陌巷的潮湿，滋养着城市的肺叶。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老者，独自立在桥边的栅栏旁吹着笛子，白色的简谱摊开在栏杆上；一只白鹭在流霞中惊飞，撩动起一片苇草的耸抖；几个孩童在浅草上追逐，笑声复盖了蛙鸣的鼓唱。落日，在黄昏中敦促着天空的靠近。
　　 悠扬的笛声中，我望着这些芦苇低垂的腰部，想着它们和乌梁素海的芦苇是不是亲戚？如果够健壮，是不是可以折一根做成芦笛，也发出悠长的曲调，带出某些悲凉的思念？苇叶的尖端在河水中倒映，刺穿了水里的天空，藏着鲁迅先生的战栗，他说：＂杀！＂我懂得他悲愤呐喊的由来。
　　 养着芦苇的水，在这里缓缓地度步，仿佛感觉不到它的流动。＂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人类与水密不可分，哲学家立论它双面的利弊，政治家看到它危险的属性，科学家知道它喜怒哀乐的本性，老百姓摆渡着生活的欲望，载舟而行。都江堰，葛洲坝，三门峡，新安江……水出水进，水涝水患，不论是筑堤还是造坝，防水还是放水，水的荣辱归谁评说？
　　 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沿着无边的思绪，天马行空地记起了什么。心中忽而一个激灵，此水从何而来？今日我在水之南，昔日我在水之北，曾经在苇草边沉浮的挣扎，湿漉漉地流进了河水的回忆里。也是茅草萋萋的水，也是黄昏近暮的瞬间……
　　 我不知道现在怎样来描述那个瞬间，也许人们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在水中沉浮过的微小生命对于水的惧怕。那一年的兵团在调整中，营房要搬迁到一个新的聚集地。17、8岁的知青们有人建房，有人打桩，有人造砖，有人脱坯。我们几个女生在夏日炎热的野地里，每天要完成取土，取水，和泥，摔打，装模，抹平，晾晒，堆码等等一系列的脱坯工作，每天的计量多少我已经忘记了，反正从早上吃完饭出去到晚饭前才回来。那一段时间的汗水也许是我在兵团流过最多的，可以从内到外将厚厚的序列服湿透。
　　 工作场地离回旧营房的路要走近一个小时吧？老营房已经没有多少战友住了，我们路过蓄水池忍不住会跳进去，也算是游泳吧。也许是太过疲乏，也许是忽冷忽热，本来就不会游泳的我，突然感觉脚下一滑空洞洞的，没有了立足之地，身边战友们的笑声渐渐地听不到了，恐怖侵袭了心室，慌慌张张地喝了几口水，就这样死了吗？也许我叫了救命她们没有听到，也许我的手舞足蹈她们以为是在逗乐，总之我于沉浮间的挣扎，在一个抓住苇草的瞬间中断，我双足踩到了池底，站了起来，这一刻的释放用委屈和悲凉上了一课＂飘零＂的词语。从此以后我不再去蓄水池下水游玩，因为我感受了死亡的幻觉，水性在苦难中也是孱弱的。
　　 整个夏天我们将靠近建筑工地的土地挖成了斑驳的破洞，雨水积成大小不同的方池，里面是充满盐碱苦涩的水。新的营房建造好了，我搬进去没有多长时间，就调到种猪场去了。2009年我们离别38年后再一次回到点儿半斤，看见那些营房还在，主人已是陌生的了。想起我们脱坯的泥砖就在它们之间，而汗水和辛酸早已失落，或者遗忘……
　　 一路地疾走，一路地狂想，不免将与水有牵连的东西都想起，那些岁月留在心底深处的东西借着花花草草一直流到彼岸。前几天拍到一颗白荷花，青春的滥情似乎重新泛起。水总是要流动的，它没有停止的意思，就会流回我的梦中——
　　与你相对，心如白莲。
　　你之遥遥，爱比水静。
　　素面生怜，殇亦风雨。
　　荷若粲然，君不孤独。
　　水乡牧羊，柳毅传书。
　　清波聚珠，蛟龙泪涟。
　　我今惜花，爱比花洁。
　　浩淼舟远，心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