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事指着我们办公室窗台上一盆花问:"这是洋绣球吗?" "是蝴蝶梅。"同事抢先答道。 我抬眼看看,这花是我拿来的天竺葵秧苗。不知怎么,我却没有回答。眼前竟出现一副熟悉的画面——低矮的草房子里,南北窗户都被一层防寒塑料布蒙着。屋子里显得尤为狭窄而昏暗。但是,在那窄窄的南窗台上却摆着各色各样的花。虽然没有一盆是名贵的,但却被一位老妇人精心侍弄得神采奕奕。其中就有一盆高高的,也并不好看的天竺葵,开着粉色白边的几朵小花。给冬日里,这个没有生气的季节增添了一抹喜庆和靓丽。于是,它是那么的惹眼,即便不好看也显得好看了。 前年的正月,我和妈妈逛街,看见晨宇门前一位老妇人在卖花,有一盆刚刚谢了花的天竺葵入了我的眼。感觉心里很是亲切,便买回了家。但是因为天还是很冷,一路到家,不过几天便死却了。还好,根部有一棵新芽,我小心翼翼将它剥离母体,重新摘好。大半年功夫,它便长大成人,又一次开出了鲜艳的花朵。和多年前草房子里的那棵形状一模一样(我从没有为它修剪过发、造过型。因为我不会,也舍不得,最后都是任其自然生长的形状的了)。每天我会站在窗台前看着它,只有这样,才会更真实的在我眼前浮现出那张亲切的脸孔。 那是姥姥的容颜,那是我不曾忘却的记忆。闻着花香,仿佛可以闻到姥姥的气息。越是这样,我越感觉自己内心很是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 虽然姥姥后来也和舅舅住进了宽敞的瓦房,但我的记忆却都留在了那座低矮的老房子里。报纸糊过的墙面,已经斑斑驳驳,隐约记得还有一个大版面上写着:"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那时候若是去姥姥家住,就会借着15度昏黄的灯光念着篷上的字玩。冬日里,姥爷和姥姥会用塑料布蒙严窗口,使屋子里更暖和。炕头墙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露出了里面的黄泥土。炕上铺着一张高粱杆皮编织的席子,炕沿边上放着一个铁火盆,姥姥手拿一长柄三角铁烙铁,轻轻地拨弄着最上一层灰烬。那火盆里便立时现出闪亮的红炭 ,快乐地眨着眼睛,仿佛在感谢姥姥的伯乐之举。 经常性的,姥姥会在火盆里,为我们埋几个土豆。过一阵子,便会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于是,瞪着眼睛等着姥姥将它们拨出。然后,用笤帚头掸掉灰烬,再用两手反复的边吹灰烬,边倒颠着晾凉些,最后才轻轻掰开。立时热气腾腾,浓郁的香味已经惹人迫不急待了。姥姥剥掉糊嘎嘎,露出微红的部分,然后会一半一半分给我们吃。如果只有我在是最好的了,因为我可以独吞,姥姥自然也会吃到一个。那时的土豆真香!姥姥真好! 小时候姥姥给我的印象,始终梳着过耳齐发,两边用两个大大的卡针别着,那是那个时代老太太流行的发式吧,她们那个年龄的人都这个发型。姥姥的头发花白,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烫过,因为姥爷很排斥。姥姥长的不好看,但却给我们遗传了"鼓牙床",现在一说起这个,我们都说像姥姥。她一和姥爷吵架,姥爷就会说:"挺大个嗓门,一天你总嗷嗷地,什么玩意儿!"姥姥就会很生气又无奈地继续数落他的不是,什么又背着包倚着出去给人剃头的名义出去看牌了(姥爷年轻当过兵,是剃头兵。退伍后,在屯子里给人剃头赚钱),什么又输了多少钱了,什么家里的活又不想着干了……但是最后,姥姥总是输家。偶尔还会挨姥爷的打,当然,这个画面我是没有见过的。那是他们年轻些时候的事吧! 但在我记事起,姥姥是很慈祥而温和的。她总能公平的对待妈妈对我的打骂。比如,弟弟的出生使我没有了地位,经常挨骂挨打,都是姥姥劝说着妈妈,甚至会替我批评妈妈,说她的不对,那时候我会泪水横流,一是委屈,更多的却是身边有这样一位亲人的理解和帮助,那是一种感动与感激。于是,我在心底里对姥姥无比的亲切和信任。我爱她,甚至超过妈妈。 记得我七八岁的那年初夏,水库开始放水,大人们都开始忙着为自己家的水田灌水、坝地、插秧。看家的活便自然落在了我们这些孩子的肩上。中午妈妈临走前再三嘱咐我,不可以下河去玩,钥匙不可以弄丢,走时锁好门。我应声答应着。但却没有禁得住小伙伴们的撺掇,细心的将黄色箱柜、黑色炕柜和房门锁好,去了北河套。因为水又混又深,我们也只是绾起裤脚,在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区域玩耍。水比较大,我显得有些站不稳,一个趔趄,便将手里的钥匙串掉进了水里。我夏坏了,赶紧伸手向水里抹去,也不顾衣服湿掉不湿掉了,一通乱找,可是我却怎么也没有摸到。大一些的孩子也帮我找,可是最终一无所获。完了,对我来说,这和天塌下来一样。我深知回家便是一顿臭骂甚至会挨打的。但是,我别无选择,我不回家又能怎么样呢? 晚上,爸爸、妈妈干活回来了,进不去房门,才得知这一情况。于是,我预料中的那一幕便开始上演了。妈妈开口便嚷到:"大小三四个锁都得废了,又得花钱买,柜也得撬坏。走时候我就告诉你不让你去,你咋就不听话呢,啊?xxx……^^^^^^%%%%$$$$#####"。怎么难听妈妈就怎么骂着我。我那个时候是很理解母亲的,家里困难,根本没钱,这几把锁会使他和爸爸很为难的,我懂。我因为理屈,自然任母亲怎么说怎么骂的,另外,我和弟弟小时候是很怕她的,她脾气不好,自然更不敢狡辩什么。妈妈越说越生气,越骂越觉得不解气。于是,等爸爸把房门撬开,她就操起烧火棍向我打来。因为很痛,我连忙躲着,可是,越是不能痛打我,母亲越是生气。没办法,我只好跑掉。就这样,我在前边跑,妈妈在后边边骂边追。经过姥姥家,姥姥听见了,出来看见跑远的我们,便放下手中的活儿计,在后边大声呼喝着妈妈,她的女儿应该听她的,估计姥姥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 我跑啊跑,跑出村子,跑到大道上。妈妈拄着火棍在后边边追边骂。妈妈年轻时腿疼病很重,再加上插一天的秧,追我是很吃力的。于是,我一边哭一边抹眼泪,还一边不时的回头看着妈妈与我的距离。心中更是希望姥姥此时能快点追上我们,把妈妈拉回去。可是,姥姥老了,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和那么灵便的腿脚,她只是尽最大努力的追,尽最大努力的呼喊: "你还往哪撵哪?孩子没穿鞋,扎了脚怎么办啊?" "快点回来,孩子那么大了,打啥呀?一个小丫头,别人多笑话你呀!" "天都快黑了,你咋不听话呢?快把孩子领回来呀!" …… 姥姥就这样呼喊着,劝说妈妈,可是妈妈一边回应姥姥,让她回去,一边还是不停的追着我。 大概是因为姥姥的呼叫,我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穿鞋吧,脚才越发感觉咯得慌,沙石仿佛并不可怜我,似乎也在惩罚我的不听话,越发的刺痛着我的脚底和我无奈又无力的心。但是,我又不能让妈妈追上我,因为她已经更加的生气、要打我到底的怒火也是愈烧愈烈。我既要快跑由要小心脚下不要踩到大的沙石,一瘸一拐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吧。后来,我累了,也不哭了,脚也更疼了。我心中生出了离家逃跑永不回来的想法。我不时的失望的看着妈妈,更看见姥姥的身影越来越远,姥姥跑不动了。 (人生格言大全 ) 天色渐行渐黑,跑过10队,又跑过11队王脖领,再往前就是很长一段没有人家的山脚下的路了。渐渐地,太阳已经沉沉坠下,透出那种火红,像血一样令人恶心。但更使我想起心中的惧怕来。对面来人也看不清了。我更加害怕起来,不敢再往前去。因为小时候太姥姥的棺材露了一些在外面,每到傍晚以后玩耍结束回家路过时,我都怕得要命,从此我对红色有了特别恐惧。甚至那一刻觉得马上落下去的残阳的红,像极了我心里那个恐惧的东西。怎么办?我的内心煎熬着,是继续还是等待挨打。看着妈妈也有缓和的余地了,恐惧让我丧失了刚才的倔强。我在转过的山头停下了脚步,又一次无望又无奈的等待着打骂的近身来临。我又一次落泪了!这时候,几个骑车的男子从对面驶来,影影绰绰看到我们上演的这一幕。彼此议论着:"这可真是!把孩子打的光脚跑,至于么?扎脚怎么办……"这时候,妈妈也追了上来,因为姥姥的话也不无道理,虽是生气但是估计也是有些心疼我了,再加上那几个人的话,她也便没有重重的骂,也没有重重地打。只是骂我还学会跑了,接着自然拎起我往家走,诉说着她心中的苦与无奈。 后来,也迎回了姥姥。姥姥一路上,边数落妈妈的不是,边说我任性,不听话,还跑掉之类的话。我去了姥姥家,坐在姥姥家横在南北炕的一块大板上,残喘地、无力地抽泣着。姥姥给我打一盆洗脚水,看着咯得通红的脚底,心疼得又一次说妈妈的狠心。那晚我没有回家,我怕回家再挨打,姥姥说不会的。可是我不相信,于是姥姥同意了我要求在这留宿的要求。好像这样心才落了地。那时候真觉得只有姥姥才是我的救星。我更爱姥姥了!因为第二天,也是姥姥把我送回家的,还嘱咐妈妈不可以对我再打再骂。那一次,我觉得和姥姥更近了。 姥姥微微驼起的后背,静下来时头不自觉的摇动的样子,还有那略显浑浊的双眸,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偶尔与我擦身而过的发式和身影同姥姥相似的婆婆,我总会驻足多看几眼,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一种久违的亲切蓦然升起,却又蓦然消失。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心酸,甚至会情不自禁的眼圈发红。后悔怎么就不趁着姥姥在时多多的孝顺她呢?多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多给她买点好吃的,再领她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走走……这些已成为自己此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我甚至感觉好恨自己! 姥姥一辈子没有吃到好的,也没有穿什么好的。劳碌一生,为儿为女、为了那个家。因为姥爷是退伍兵,本来在双阳已经安排了工作的。他们是在双阳制药厂上班,因为挨饿那几年,日子实在难过,没有办法姥爷的姐夫,也就是我的姑老爷,他劝说姥爷不如把家搬到农村,怎么也能吃饱饭。大概就这样,姥爷一声令下,全家搬到农村。姥姥也就又重新回到了农村。姥姥年轻时并不漂亮,但是却很勤劳,和姥爷一直供养着五个孩子。一直等到大舅结婚生孩,也一直那么勤恳的为家庭付出着。从没有摆过之前刁钻婆婆的谱,这和同龄的婆婆们相比,姥姥显得尤为的善良与和善。所以,一直到最后,姥姥和舅妈的关系始终保持着那种和谐的相处方式。她的孙女们和我们这些外孙、外孙女对她也尤为的好,更愿意在她的身边黏着。 姥姥不是那种泼辣的人,用老黄牛形容她再准确不过。她干活并不麻利,但是却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目标做到最后,而且做得很好、很细致、甚至有些会很精美。那些手工、缝纫之类的活儿,都是姥姥自己琢磨着做的。 我小时候的棉衣、棉裤,都是姥姥帮忙做的,因为妈妈在年少时烙下了腿疼的毛病,她并不让妈妈干许多活计。等到后来姥姥做不动了,眼睛花了,她就指导妈妈怎么做。不过关键的地方,还是由姥姥亲自动手的。也就是在姥姥的言传身教下,妈妈对做事严谨认真的态度却和姥姥十分的相似。 现在每到端午节来临,看见大街上那些商贩所卖的那些香囊、红手绳,我总会想起姥姥。因为姥姥在的时候,这些都是姥姥为我们做的。她会用一块红布,裁成两片矩形,将其中的一端剪成三角缺口,细细地缝好其它三面,留下那个个缺口,翻过来,再把她亲手摘到的香草或者艾蒿叶放进去,然后缝好缺口,再用足够套进脖子长的五股彩线绳,在缺口最低端的所在线上,松松地缝几道线,固定两端后,最后拽起中间地方,一抽便成了一个咧嘴的荷包。有时候为了更好看,姥姥会在咧嘴的地方,用上黄色的布来装饰,煞是好看。最后,再在最下边缝上长条的彩色布条或者彩线坠饰,这样就更加的好看了。我们争着拿到最好看的,早早地套在脖子上,边嗅着草香边在小朋友面前显摆。那种洋洋自得的神气别提有多幼稚了!在端午节的早上我们会把它扔得远远的、高高的。因为姥姥千叮咛万嘱咐,"别因为好看就舍不得扔,扔掉它就是把身体上的疾病甩掉了,更不会找上门来。"那时候,我是特别的信,因为那是姥姥说的,她是过来人。 端午的艾蒿,姥姥会留到蚊子消失。夏天的夜晚,屋子里就会进来几个蚊子,嘤嘤嗡嗡地叫着,让人心烦,也让人担心咬到。这时候,姥姥会拿出干干的艾蒿一绺,用火柴点起一头,伴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一股香烟随之飘起,熏得蚊子几个趔趄,就没了小命。写到这里,我的眼里又浮现出姥姥忙碌的身影了,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后来,我上了初中搬了家,姥姥就住进了我们原来的草房,和舅舅分开住了。那时候,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放下自行车,一溜烟的往姥姥家跑。当然,也有故土难离的感觉掺杂其中罢,但最主要的还是想和姥姥说说话,好像一天没看见就缺了好多东西一样。学习也学不进去,作业也写不下去。只有从姥姥家回来,才能去做这些事情。我一进院儿就找姥姥,若是不在屋子里,我就大声叫,直到找到了,看见了。然后,围前围后把一天里有趣的事和姥姥汇报汇报。有时候,姥姥也会在我汇报成绩时,鼓励我好好学习的。 那时候的冬天好像很冷,雪也特别大。骑车上学得绕行,顶着西北风也是寸步难移,甚至会连人带车摔出很远。所以,我会从家一路走到姥姥家门口,然后蹿过几个稻田,再蹿过那条河,再蹿过好多好多的稻田,才到了大道上。下午放学回来原路返回,但有一处便成了我的驿站,因为我会到姥姥家呆上一阵儿。放下书包,脱了鞋就把俩脚插在炕上的铺盖卷里,两个厚厚的、重重的铺盖卷永远都在炕上,因为姥爷会随时躺下来休息的,而那么多年没有换过棉花的被子,实在沉得让姥姥望而却步、力不从心啊。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我插进去的两只脚都会感觉有一股暖流顺脚而入的。若是火盆里还有炭火,姥姥会急忙拨开上边灰烬,让我烤烤手,暖和暖和。姥姥若是有什么能顶饿的,就给我拿出来,要是赶上吃饭,我就先吃几口。感觉很是自由而温暖。 …… 如今,每到祭日,若不去坟前,必定会于十字路口给姥姥送些冥币,希望姥姥在那边过得不再艰苦,不必再为钱而烦恼,不必只是反复的摸索着喜欢的物品而舍不得付钱。 姥姥,好想好想你。若是真的有灵魂、有阴间,我希望在我老去辞世之后,能够与您得以重逢,向您诉说这许多年来印在我心中的思念! 姥姥,你在那里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