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中篇小说觉醒


  光棍儿汉徐半傻儿的青春年华,就像他身后那头老母牛尾巴上的牛粪蛋,晃悠来晃悠去,不知不觉就晃悠没了。如果从他那五十四岁的光阴——近两万个日子——里随意抓出一把,使劲扔进他家墙外那个墨绿色的池塘里,恐怕也不会激起多么大的水花儿。
  他的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平淡得像一瓢凉水。
  他家住在亮马村的最前面,三间草房,独门独院。用酸性极强的砖红壤夯起的围墙已经被积年的雨水淋成狗脊,东倒西歪,上面长满青草和苔藓。有几处断口用树枝和庄稼秆堵住了,以防鸡鸭鹅狗的不请自来,打扰了他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的安稳日子。围墙内外,间距不同地长着几株杨树、臭椿、刺槐和垂柳,还有一棵老榆树。老榆树长在猪圈外的空地上,靠近院落中央的位置,树干修直参天,枝桠茂盛,树皮皲裂,落出几处乌黑的疤痕。按照村里老辈子人老掉牙的眼光来看,喜鹊一般在杨树或槐树上垒窝的,可今年一开春,却有一对喜鹊在他家的老榆树上安了家,不少村民都感到这事有点儿蹊跷。徐半傻儿和他娘却没把这当回事儿,他们一如既往地在老榆树下纳凉、吃饭,没事可做的时候就坐在树下抽烟,间或抬头看看半空中那个黑黑的鹊窝,谜一般地欣赏着一双喜鹊飞来飞去忙碌的身影,从容地打发掉这难捱的、无聊的、寂寞的时光。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徐半傻儿这些日子的晚上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见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一条冻僵的花蛇钻进他的怀里。这条蛇长得非常好看,徐半傻儿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蛇,就把它带回家,放在炕头上的被窝儿里暖和,晚上睡觉也搂着它。过了几天,那条蛇突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然后就不见了。
  因为总是做着同一个梦,徐半傻儿就把这奇怪的梦境说给老娘听。他老娘也破不了这个梦,就把自己旱烟袋里的烟油用细竹签儿透出来,放进热水里,搅匀,喷洒到了土炕的各个角落。
  在农村,祖传烟油能防蛇。
  每年端午节前后,坐在徐半傻儿家的土炕上,透过黝黑细密的窗棂,掠过低矮的长满茅草的短墙,徐半傻儿和他那眼花耳聋的老母亲可以尽情地欣赏到白居易写在唐诗里的麦收季节。热熏熏的春风从南边刮过来,翻动着洼地里平展展的金黄色麦浪。扑鼻的麦香越过田畴、池塘和短墙,冲到他家的院落里来,冲进他家低矮潮湿的草屋里来,冲进他们的鼻孔里来。这个时候,徐半傻儿和他的老母亲着实会兴奋一阵子的。村民们听着麦秸秆清脆的干裂声,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挥动着锋利的镰刀走向田野。霍霍,霍霍……一片收获的声音。手扶拖拉机和农用三轮车驮着小山似的麦垛,在田间乡路与麦场间来回穿梭。麦场上的脱粒机昼夜响个不停。麦场边上的灯光底下,蚂蚱、飞蝶、蚊蝇飞来飞去,青蛙、蛤蟆前来觅食。孩子们也玩得忘我,乐得忘归。
  对手扶拖拉机和农用三轮车这些现代化的农业设备,徐半傻儿从来不羡慕,他觉得有他家那头老母牛就足够了。这头牛陪伴他已经二十多年了,它听话,耐劳,干起活儿来不慌不忙,不急不躁,非常适合他自己的脾性。如果这头老母牛真有个什么病啦灾的,徐半傻儿那真叫上火,不但会心急火燎地步行十五里山路到乡兽医站求医问药,而且还会坐卧不安、茶饭不思,天天抽着闷烟坐在老母牛的身边陪着它,用一双焦急的、朦胧的眼神看着它,用无言的行动让老母牛感动。
  如果要问还有什么同这母子俩相依为命,除了这头老母牛外,还有猪圈里的那头大肥猪。不对,不是"那头",而是"每一头"。他家大约每半年出栏一头大肥猪,每头猪体肥肚圆,后臀硕大,约有四、五百斤重。徐半傻儿的老母亲好像是个养猪的天才,她每天的工作除了给儿子做饭,就是伺候大肥猪了。她做猪食很讲究,专门用一口大黑锅熬食,豆饼、饲料、地瓜、土豆从来是做熟了的,就连猪喝的水都是烧开的凉开水。村民们经常发现她站在猪栏门前着迷地看着猪进食,恐怕拉下每一个环节,直到猪心满意足地吃完食,回窝里躺下了,她才恋恋不舍地走开。猪圈在院子西南角,徐半傻儿总要在里面垫上新土,猪舍的椽子上系着一条避邪用的红绸布。他家养的猪也奇怪,不但通人性,而且很讲究环境卫生。虽然没对它们进行过"五讲四美三热爱"教育和社会公德宣传,但它们却比某些人民公仆还要讲文明讲礼貌讲道德,也不学城里人在大街小巷背过身去随地大小便——它们从来不在窝里拉、窝里尿,有屎有尿就到猪圈的某一个固定角落排撒,这也真邪门。从这种意义上说,即使不给他家的大肥猪脖子上挂上个 "优秀×××"或"×××标兵"之类的头衔,也应该命名表彰为"亮马村最讲文明讲礼貌讲道德讲卫生的大肥猪"。果真如此的话,亮马村的村民们肯定不会提出什么质疑。
  若要说起大肥猪在徐半傻儿家的重要地位,那就应该把"显赫"这个好词儿派上用场儿了,因为它是徐半傻儿家的经济支柱,每头大肥猪出栏后能赚上千块钱,他家购置的油盐酱醋茶都得从这里面出。不仅如此,在徐半傻儿年轻的时候,也曾有不少媒婆儿颠着屁股晃悠悠地来踩他家的门坎儿,而每次媒人进家门或大姑娘来相亲,他那老娘总不忘把人家领到猪圈门前,炫耀一番他家的大肥猪,话语中充满了对大肥猪的赞美之词和崇敬之情。大肥猪却不理这一套,对前来参观的贵宾们,它们既不收高额门票,也不致欢迎辞,更不利用公款大吃大喝,只顾放着嘹亮的响屁打着呼噜儿睡它的安稳觉,那声音怎么听也不像当今走红的流行音乐或通俗歌曲那么悦耳动听,使人疯狂。但可以这么说吧,观看大肥猪几乎成为每次相亲的"必修课",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持什么意见。而人家相亲的人在走出家门后都不免放出这样的微词:
  "我是来看你家的人?还是来相你家的猪?真扫兴!"
  尽管有一头头的大肥猪被人家免费参观、被他家无私炫耀、替他做了一次次的免费广告宣传,但还是没有一个大姑娘成为徐半傻儿的媳妇,要不然他就不会拥有"老光棍儿"这个响亮的头衔了。要说他娶不上媳妇,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徐半傻儿这个人太老实、太厚道、没文化。老实得三镢头打不出一个屁来,厚道得让人替他着急,愚昧得使人愤慨。说他老实,在生产队当大队库管员的时候,他尽职尽责,从没往家里拿过一粒粮食。这还不算,平常扎到人堆儿里闲聊的时候,他净说些"水往低处流"、"冬天比夏天冷"、"我娘比我岁数大"之类让人喷饭的大实话,否则就在一边啥话不说;说他厚道,在村里挖旱井的时候,数九寒天,只有他一个人卖力地站在井底下挖臭泥,结果冻成了一双老寒腿,得了严重的风蚀病;说他愚昧,诺大个人不会算账,什么事都靠死记硬背,不动脑筋。
  一次有人问他:"一车手扶拖拉机的粪肥能分装几推车?"
  "八车!"——这个他干过,心里有数。
  "两拖拉机呢?"
  他想了半天,然后不确定地回答:"大概十六车吧?记得我在南洼地里分装过。"
  "那么三拖拉机呢?"
  这下子可把他难住了,因为他家的责任田和自留地少,从来没有施过三拖拉机粪肥的时候,要想从他的潜意识中找到三拖拉机粪肥分装多少手推车的经历,那简直是像问他睡大姑娘是什么滋味一样——这完全是一个空白。结果他很诚实而又憨态可掬地回答:"这个——我没有分装过。"
  这回答简直没把大伙儿笑得背过气去。
  "你没分装过,那你不会算算嘛!"
  这时他开始数手指头,翻来覆去地数,后来连脚丫子也用上了,结果也没算出个子午卯酉来。
  村民们都说喜鹊进家门,这是个好兆头,不是喜事临门,就是有个好收成。但今年喜鹊在徐半傻儿家的老榆树上安家落户,大家却没有看出什么好征兆来。老光棍儿徐半傻儿依然牵着他的老母牛在田野里转悠来,转悠去,一直转悠过了麦收季节。
  收完麦场,玉米、大豆、花生、地瓜等作物也都套种完了,这是一个相对清闲的季节。大清早趁凉快到田野里薅会儿草,放会儿牛,太阳暴热的时候,老光棍儿就缩回家,坐在老榆树底下抽闷烟。年轻的时候他可不喜欢坐在家里的,而是专门往人多的地方钻,听人家唠家常,说悄悄话儿,看大姑娘小媳妇做针线活儿;或者独自坐在家门口的杨树底下,猛看在池塘边上洗衣服的女人,看她们的屁股,看她们的臂膊,看她们的胸脯,直看得眼睛发蓝。有时洗衣服的女人们会突然转过身来看他一眼,然后"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意识到她们在嘲笑自己,便识趣地搬着凳子坐到院子里的老榆树下面,眼睛和耳朵却伸出墙外,用耳朵仔细拼凑女人们话音里的细节,眼睛密切注视着池塘边上的女人们的一举一动。现在岁数大了,对女人的好奇心也让光阴消磨没了,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着他那头老母牛。
  夏季里的一切都懒洋洋的,田野乡村到处呈现出一派无精打采的萧条景象。庄稼被晒卷了叶子,肃立在炽热的阳光下;鸡鸭鹅狗们狡猾地趴在阴凉处,吐着舌头哈着热气;村民们则聚集在树荫下、胡同过道里,或者山墙头有风的地方谈天说地,津津有味地品评村里的家长娌短,探讨一些鸡毛蒜皮的大事。天热时,大家喜欢到河套里洗澡。男人和小孩子白天里洗,妇女和姑娘们晚间成群结对地去洗。徐半傻儿年轻的时候也独自在晚间去洗过,目的是想寻找一种悸动的心跳,在老远的河的下游偷听妇女和姑娘们洗澡时发出的声音、泼水时的欢笑,偷窥她们影绰绰的身影。现在上岁数了,好像他那根敏锐的神经也老化了,不中用了。即使迎面碰上个漂亮的女人,眼睛也不像以前看得那么猛了,眼神也不那么直了。不过目前在村里,老光棍儿是唯一的牵着老母牛去洗澡的人,他自己洗,也给老母牛洗。他把老母牛牵到河的中央,让老母牛趴下,然后给它洗身体的各个部位,洗得耐心,洗得投入,直把老母牛洗成一个刚出阁的风姿绰约的少妇才肯回家。
  这时候,在上游洗澡的王清泉看到他给老母牛洗刷得如此认真,就主动走过来跟他说话。说话的当儿,他吃惊地发现,老光棍儿浑身肌肉松懈,肚囊下垂,脊梁和前胸上长着几块褐色的老年斑,显出一副麻木的、近乎痴呆的憔悴神情。王清泉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遗憾地说:"老喽,老喽,真是岁月不饶人哪!不是修大寨田、挖旱井时那个浑身蛮肉的徐半傻儿了,不是当大队库管员的时候快步如飞的徐半傻儿了。"但他不怀好意地竟想把这个被岁月剥蚀得一无所有的老光棍儿当作一个笑柄、一种百无聊赖时取笑的作料,这纯粹是"没屁咯弄嗓子眼儿"。只见他赤条条地走向前去,淫荡地用手托起裤裆里的那一套玩意儿,得意忘形地说:
  "你看咱这东西,又肥又壮的,是专门伺候我老婆的;你看你那一套,干干巴巴的,留着有啥用?不如撕下来喂狗算了。"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戳痛了老光棍儿那根敏锐的神经,他木讷地站在那儿好长一个时辰,也不做声,只拿眼睛看看水面,看看牛,然后默默地走到岸上,穿上衣服,牵着牛回家了。
  当他回到家里,他那眼花耳聋的老母亲见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不觉吃了一惊:
  "这是谁呀?你从哪里领回来这个女人?"
  徐半傻儿"咕咚、咕咚"地喝了半瓢凉水,用胳膊擦擦嘴巴,脸上挂着憨笑,回答说:
  "她叫秋芬,在南面大路上遇见的。"
  迟钝的老太太一开始并没在意,她以为这秋芬是本村或邻村谁家的媳妇,就依然坐在板凳上扇着宽大的扑扇,像猪圈里那头不管国家大事的大肥猪一样既不上前热情握手,也不赶紧砌茶倒水款待客人,只是拿一双老花眼,伸着一条布满皱纹的鸭脖子,朦朦胧胧地端详着这个叫秋芬的满身香味的中年妇女。看她那张已经开始发胖的圆脸、看她文的柳叶儿眉,看她脸上擦的厚薄不匀的粉子,直看得人家心里发慌。直到徐半傻儿拉她进了屋里,神秘兮兮地告诉她:
  "人家愿意来咱家。"
  这时老太太才像突然预见到了什么,她迈着一双裹脚,颤颤悠悠地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堆满皱纹,张开一洞没牙的大口,"咯咯咯咯"地独自乐了。
  不到一夜的工夫,老光棍儿徐半傻儿交了桃花儿运的消息,像一阵春风一样,夹杂着金黄的麦香、嘹亮的猪屁和清香的牛粪味儿,很快在全村传遍了。
  第二天,徐半傻儿牵着牛走在乡间土道上的时候,一群人追着他和老母牛的屁股问:
  "你是怎么把那女人领回去的?"
  "在南面大路上遇见,她就跟我回家了。"
  徐半傻儿没有文化儿,也没有明星名导名模名家名人名车名狗……的名气和地位,不然肯定会有蜂拥的记者争相拍照,在大报小报上刊登出一些啼笑皆非的花边儿新闻。但即使给他照下来,刊发出去,估计也没有一点明星大腕儿的帅气样儿,因为他土里土气地牵着一头老母牛,走在坎坷不平的乡道上,落魄了大半辈子,一脸的痴相,因此他也就没有必要闭门不出谢绝采访或说出"无可奉告"之类文绉绉的官场话,而是依然像牛尾巴一样在乡间土道上晃悠着自己的无聊光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已经成为亮马村里响当当的新闻人物。不管村里的"名记者们"怎么在他和老母牛的屁股后面穷追不舍,他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挡箭牌:
  "在南面大路上遇见,她就跟我回家了。"
  下面再也没有别的内容。
  他这一句不明不白的回答,简直没把大伙儿憋出尿来。但他越是不多说,村里人就越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大家就缺少许多饭后的谈资。从他嘴里得不到什么,人们就纷纷拿出吃奶的力气,发挥出祖传的或者自己胎里带来的特长,任意想象,妄加猜测。
  突然村里那个爱讲岳飞、杨六郎、孙悟空和《聊斋》的白胡子老大爷说:"那女人是不是狐狸精变的?"
  大家伙儿一下子噤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张张胆怯的脸上失去了表情。
  于是真的有一个胆子壮的后生趴在短墙下偷看,看那女人有没有长尾巴,长得像不像狐狸精。
  偷看的后生回来说:"那女人真是个漂亮的胖女人呢。"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像没有吃到葡萄的猴子,暗暗地感到心酸。
  从秋芬——这个不请自来的儿媳妇——走进家门起,老太太就乐得就像个受到夸奖的孩子,一直没把她那张没牙的嘴合上过。她眼也不花、耳也不聋了,迈着一双"八"字型的裹脚,屋里屋外忙个不停。一会儿倒茶,一会儿递烟,接着去炒菜烙饼,准备饭菜。茶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陈年茉莉花,已经焐成黑褐色;烟是徐半傻儿快步如飞到小卖店买来的过滤嘴。秋芬抽烟的姿势很高雅,翘起两个圆滚滚、白净净的莲花指,烟圈也吐得地道。老太太使出凭生绝技,用新麦面粉烙了一笸箩酥油饼,清香扑鼻,柔软可口,简直能把人从嘴巴香到后脑勺儿。
  几乎所有的读者老爷看到这里,最关心的一定是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事实上小村里所有的人也正关注着同样一个问题。当天晚上在徐半傻儿家里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后来老太太透露出来,村里人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只知道那是一个绵长的、炎热而静谧的夏夜,那个叫秋芬的女人在老光棍儿徐半傻儿的家里住下了,其余的事情就得充分发挥大家的想象了。
  但是第二天,人们在八里外的集市上看到老光棍儿徐半傻儿和秋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徐半傻儿长着一面黑红色的阔脸,留着一腮张飞胡儿,眼珠好像缺少润滑油,半天才转动一下。虽穿一身干净衣服和一双簇新的黑布鞋,却露出乌青的脚背。整个一身打扮显得不伦不类,活像一个假冒的业余华侨。秋芬的打扮却相对自然得多:上着短体恤,下穿白地蓝花长裙,虽然体形开始发胖,脸上也有了皱纹,但从露出的白皙的短臂和小腿,就知道不是一个地道的乡下人。人们发现,他俩好像在购买锅碗瓢盆和衣服之类的东西,中午还破天荒地钻进了小酒馆,吃到太阳偏西,然后从小路步行回来。在农村,任何人的秘密就像包在纸里的火炭,即使是莫须有的事情也会被杜撰得天花乱坠,许多村民的想象力比当今的名作家逊色不了多少,而且街头巷尾、田间地头就是他们做宣传工作的重要阵地。因此,不一会儿工夫,徐半傻儿和秋芬当天的行动很快就变成了大家晚餐的佐料。
  人们发现,想从徐半傻儿那里套出来点儿有价值的新闻线索很不容易,简直就像爬到天上去摘星星。于是他们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老太太身上。第三天,有人发现老太太在池塘边浣洗被褥,马上就有几个老太太小媳妇跑回家把自己家的脏衣服端出来,坐在了她的身边。其中有个老太太采用了单刀直入、直奔主题的伎俩,迫不及待地问:
  "这两天晚上你家是怎么住的?儿子跟儿媳妇住在一起了吗?"
  老太太先是"咯咯咯咯"地笑了一阵,笑声和满脸的皱纹中似乎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幸福和自豪。她知道老太太小媳妇们都是过来人,不需要掩藏什么,就胡同儿里赶猪——直来直去地说:
  "我儿子害羞,自己睡在门板上,我和儿媳妇睡在炕上。"
  老太太们感到很失望——她们没有从老太太身上获得关于徐半傻儿和秋芬的更新鲜、更刺激的重要新闻,于是就默不做声地洗衣服,没有再唠别的话。因为她们已经或多或少地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主题已经十分鲜明,答案也很正确!失望的原因主要是她们对老太太——这位村里次重量级新闻人物——的期望值过高。
  "新过门儿的媳妇哪有留着不用的,让一让二不让三和四,今天晚上肯定会发生点儿什么。"
  老太太小媳妇们用过来人的丰富阅历揣测着,然后用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神秘微笑互相交换了一个目光。
  这天晚上吃完晚饭,老太太草率地收拾了一下碗筷儿,便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门,说是出去串个门儿。徐半傻儿和秋芬坐在老榆树下,一人拿一把大扑扇,扇着热风,扑打着飞来的蚊蝇,夜深了也不见老太太回来。星斗已挂满天空,夏蝉间歇地鸣叫着,蟋蟀和蚯蚓的歌声此起彼伏。
  真是一个安详的夏夜!
  徐半傻儿和秋芬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觉得困了,秋芬就催促道:
  "咱们睡觉吧。"
  徐半傻儿不置可否,起身将门板卸了下来。
  秋芬拦住说:"今晚到炕上睡吧,你娘不会回来了。"
  "我娘天天回来的。"
  秋芬娇嗔地说;"你这个大傻瓜!"
  他们在土炕上躺下,谁也不说话。徐半傻儿翻过来、覆过去,像在炕上烙面饼,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抽烟。这时秋芬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脖子。徐半傻儿敏锐地感觉到有两个圆鼓鼓、软绵绵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脊背,于是一股膨胀的电流传遍了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经络、每一脉血管。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她却又慢慢躺下了。透过窗外映进来的微弱星光,他在朦胧中端详着、欣赏着这个美人儿,一股强烈的喷香的火焰从心灵深处燃烧起来。如果这团火焰凶猛地迸发出来,他会彻底烧毁她、摧垮她,但她却好像若无其事地躺在那里,均匀地喘息着、等待着。她的身体像新麦一样晶莹剔透,散发着阵阵麦粒香。他完全被她那具神秘的躯体迷住了,感到无比神奇,于是情不自禁地向她靠拢,接着便猛然俯下去,然后就荡漾在一股湿热的风里。
  完事之后,他俩相拥着坐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徐半傻儿深深地为自己感到惊奇,更为秋芬而惊奇!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那么神气的魔力,把自己彻底地征服了。他的沉睡了多年的欲望突然被唤醒了!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复活了!
  "这就是女人?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味道?"他不敢相信,"简直是美妙极了!"
  "好吗?"秋芬试探着问。
  "真好!" 徐半傻儿坚定地回答。
  "还要吗?"
  "我还要。"
  这一次徐半傻儿不但没有顾及什么。而且表现得更加神勇。他几乎把自己的老母亲、老母牛、老榆树、大肥猪全忘了,也把自家的责任田和自留地忘了,把小村里的人和整个世界全忘了,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秋芬的绝望的呻吟也没有阻挡住他的凶猛,直到自己一泻千里、一败涂地。
  第二天,老光棍儿徐半傻儿好像获得了新生,早上一起来上厕所,他嘴里的小曲就一直没断。蹲在茅坑上,他从吕剧《李二嫂改嫁》到电影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再到现代流行歌曲《把根留住》,用嘴巴打着节拍,声音高不上去的地方就主动降低一个音阶,将一台综合性文艺节目活生生地搬进了他家那个简陋、恶臭的厕所。如果不是听见他的老母亲窸窸窣窣地走进门,他还会尽情地唱下去的。
  徐半傻儿牵着牛走在田间地头上的时候,歌声也是缭绕不断的。村里另一个光棍儿汉——严丰主动凑上前来,想从徐半傻儿那里得到娶媳妇的真经。他讨好地问:
  "有女人真的那么好?"
  "真好!不信你试试。"
  "我怎么试?!"
  "你难道就不会到南面大路上捡一个女人回家?"
  第二天,村里人果然见严丰牵着从邻居家借来的老母牛在村前的大路上来回走动,直晒得汗流浃背、满脸流油。但他意志十分坚定,不信感动不了上帝。第八天,由于天气太热,太阳毒辣,严丰不幸中了暑,多亏被好心的邻居用手扶拖拉机送进了乡镇卫生院。
  看到儿子这些日子像变了个人似的,老太太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她盼抱孙子已经盼了好几十年了,盼得门牙都掉了。她不从自己和儿子身上找原因,只是整天长吁短叹老天不长眼。如今儿媳妇从天而降,抱孙子终于有指望了。因此她今天杀只鸡、明天宰只鸭,把家里的伙食调剂得胜过五星级饭店。就是到大街上买猪肉、买油条,她也表现出一种男子汉大丈夫气概,不再为一分两分钱而斤斤计较了。
  秋芬来到徐家以来,徐半傻儿真的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勤快了许多,也爱干净了。家里的被褥、枕头、衣服全都抱到池塘里耐心地洗了一天,晾晒到院子里的铁丝绳和院内院外的柴草垛、树枝上,屋里屋外的蛛网灰尘也清扫得一干二净,墙角处的老鼠洞也用长石条堵住了,院子里还垫上了一层干净的白沙土,家里的霉臭味淡了不少。
  村里人惊奇地发现,这些日子徐半傻儿不但曲不离口,脸上还挂满了灿烂的笑容。老太太也察觉出,自己的儿子不但话语多了,而且还会讲故事了。她亲耳听见儿子给秋芬讲了亮马村的神话传说和淮海战役时自己生在徐州的家庭历史。故事讲得很生动,也很迷人。秋芬听完一个,还要再听一个。徐半傻儿就没完没了地讲下去,他愿意把积攒了大半辈子的故事全都讲出来的。老太太坐在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心里像啧着糖块儿,间或还插进几句聊做补充,使徐半傻儿讲的故事更加离奇,更加吸引人。娘儿俩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诌八扯,用夏季枯燥的夜晚举办的家庭故事会,打发掉土院里寂寞的时光。
  看着徐半傻儿发生的巨大变化,村里不少人替他高兴,但也有几个不怀好意的人聚到一起窃窃私语:
  "徐半傻儿那么大岁数了,那玩意儿还能行吗?"
  一个经验丰富的长者内行地辩解说:
  "秋后的蚊子咬人更狠哪,他会把前半辈子的功夫全用上的!"
  这一天,徐半傻儿和秋芬到南山上的地瓜地里除草。都过饷午了,却还不见老太太送午饭来,徐半傻儿和秋芬都饿坏了。秋芬见四下里没有人,就建议说:
  "咱们闲着也是闲着,趁着中午没有人,咱们找个地方玩一次?"
  徐半傻儿巴不得地赞成道:
  "中!"
  他们找了一个树阴地儿,徐半傻儿折了一抱柔软的树枝铺展开,上面再垫上自己的汗衫,然后在上面结结实实地过了一次性福生活。
  玩完了,秋芬关心地问:
  "现在还饿吗?"
  徐半傻儿说:
  "玩得真好,一点儿都不饿了。我发现玩这玩意儿不但顶饭,还顶酒呢!"
  "怎么了?"
  "我都迷糊了。"
  "你是饿迷糊了。"
  徐半傻儿自嘲地拍着脑门儿:"我真是个徐半傻儿呀……"
  两个人便笑,笑得前仰后合,非常开心。
  老太太送饭上来,他俩已大事完毕。端起那可口的饭菜,徐半傻儿像解了几十年的性饥渴,简直是狼吞虎咽了。
  天上掉下了个林妹妹,给了徐半傻儿无限的幸福和慰藉,他开始盘算和憧憬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他的骨子里无形中充满了坚韧和力量,干起活来也格外卖力气了。
  对猪圈里那头令徐半傻儿和老太太无限自豪和骄傲的大肥猪,秋芬早就把它当作一件心事,几次催促将它卖了,换回钱来补贴家用,尽快改善家里的生活。三个多月来,徐半傻儿第一次开通地告诉她:"家里仅有的七千多元存款快花光了。"而且将包钱的一块破旧的蓝色手绢打开来给她看。
  秋芬低着头默默无语,脸上的表情让徐半傻儿琢磨不透。
  卖大肥猪那天是秋芬亲自拌的猪食,放进些上好的饲料。老太太还发现儿媳妇把一些生水泥搀和在里面。老太太上前阻挡,怕她不小心放错了,秋芬却不动声色地说:
  "这样肥猪拉不出屎,喂进去的几十斤饲料可以当肉卖。"
  这头肥猪果然卖了个好价钱。老太太和徐半傻儿都暗自佩服秋芬有心眼儿,并放心地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了她…
  一个多月又过去了,在秋芬到来四个月零六天的晚上,秋芬轻描淡写地建议道:
  "家里这头老母牛也干不动活儿了,咱们把它卖了算了,买头小牛犊回来,两三年后又是一个好劳力。"
  徐半傻儿对老母牛已经倾注了毕生的感情,一下子失去它,毕竟是无法忍受的。第二天在牛市上,任凭秋芬在那里与牛贩子们讨价还价,徐半傻儿只蹲在一边抽闷烟。他眼睁睁地看着老母牛被人家牵走了,看着秋芬仔细地数完钱揣进自己的腰包,才起身跟着秋芬钻进了一个小酒馆。
  "卖得合适,一千四百多块呢!"
  徐半傻儿低着头小口呷着酒,不置一辞。
  喝到太阳偏西,集市散了,徐半傻儿也喝得云雾山罩了,秋芬抽身说:
  "我去撒泡尿,马上就回来。"
  可是等来等去,太阳都落山了,秋芬也没有回来。
  徐半傻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疯狂地奔回家,问老母亲秋芬回来没有,老母亲说没有。
  秋芬的出走,就像从徐半傻儿的胸口上挖走了一大砣子肉,还滴着淋漓的鲜血。他不吃不喝,整天像植物人一样躺在土炕上想来想去、寻死觅活。没有几天,刚刚红润起来的脸庞就明显瘦削下去了,眼窝深陷且眼神暗淡无光了。院子里那棵老榆树上的小喜鹊已经会飞,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这更激起了徐半傻儿的幽怨,他从墙上拿下一把砍刀,发疯似的奔向那棵老榆树,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工夫就把老榆树砍倒了。深秋了,喜鹊窝里早已空了,树冠轰然一声倒下去,压塌了他家的半壁山墙。
  亲眼目睹了发生在儿子身上的厄运,老太太束手无策,她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只知道坐在一边揉着干涩的眼窝。
  四个月零七天的光阴像一场梦,一去不复返了。他磨叨着秋芬的好处,热切地盼望着她的归来。
  一个多月后,人们发现他孓然一身,踯躅在田间地头、村南的大路上,孤独地追寻着从前的影子。短短的一段生活经历,就像陡然矗立在他面前的一堵无法逾越的墙,令他进退两难,使他再也回不到自己的从前了。
  腊月里,他躺在冰凉的土炕上,手拿一跟细长的竹棍,不住地倒着屋顶上的茅草。屋顶被他捅得漏天了,躺在炕上能看到天上的星星,雪花儿落进来了。
  村里人猜测,秋芬也许是从城里下来的一只老鸡,因徐娘半老,容颜衰败,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就跑到乡下来骗钱财、骗吃喝。等把钱财骗到手、把家底儿吃空,就悄然脱身,再找一个受骗的地方……他们为徐半傻儿的遭遇感到惋惜和痛心,同时也意识到,对于朴实遇钝的农民来说,"林妹妹"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只有土生土长的乡下媳妇才可以靠得住。他们纷纷送来馒头、饺子等食物,摆在他家的土炕上,然后摇着头叹息着离去了。
  过年了,家家都贴出了鲜红的对联,燃放了欢快的鞭炮,然而秋芬还没有回来。村里人猜想,秋芬也许开春就会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正月初四那天上午,徐半傻儿在村里人一片祭祖的鞭炮声中,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那一阵阵热闹的鞭炮声,好像给这个乡间的老实人以无限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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