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地空荡冷清,幕布从上方悬下,一袭黑衫的刘天池站在幕布前。她沉默地两手抱胸,下巴微微抬起。在创业邦(微信搜索:ichuangyebang)杂志封面拍摄地,透过那台铁质机器,表演教师刘天池和工坊老板刘天池的影像重叠了起来——她完成了一组令摄影师称道的镜头表达。 片刻后,镜头不再对准她,摄影师低头查看拍摄结果。她微微低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天池老师,來",听到摄影师招呼,她旋即抬头,眼睛亮了起来。 约莫四十分钟前,她一身运动装扮,坐在梵石西店记忆小镇的工坊里,一边做妆容,一边接受创业邦(微信搜索:ichuangyebang)采访,在这个时刻,你才能感受到"表演老师"与"创业者"两个身份在刘天池身上错位,抑或说尚未重叠的那部分。 化妆师的手并未妨碍到她的表达,聊到激动处,她用双臂带动双手张开又落下,上身前倾,像是一位老师在问对面的人有没有听懂她的话。 天池表演工坊的老板也好,中戏表演系老师也罢,这两重身份的支撑点都在于表演。她做过演员,如今再说起这个身份,却有点奢望的意味。表演工坊的业务滚动行进,去年年末刚刚接受了红杉中国种子基金的数千万投资,她的精力继续被挤压,她要学会当一个好的老板,"再等等吧,到55岁"。 她在中戏做表演系老师20年,在2017年正式办起天池表演工坊,为青年演员群体提供培训,同时也为新人演员搭建桥梁,优秀演员将被推荐给各大平台和经纪公司。 一间脱离公有体制的民间私立艺术学院,在表演本体的培养因素之外,一并包涵科技、商业等多元内容,是刘天池对天池表演工坊的未来期许。 刘天池表演工坊创始人 刘天池她的眼神跟着演员,心也被吸到舞台中央,感动蓦然从中升起,就从那一刻,艺术成为了刘天池的信仰 理论是你消化之后,转成你的独特的语言和方式,传递给你对面的这个人,而这个人你也不知道他是谁,所以你必须是当下的,你的授课必须是当下的。你备课叫做你自己的储备,但你必须完成当下的传授。 仪式感 入学时,老师告诉她,天池,艺术学校是一个艺术的殿堂,她便相信是殿堂。老师看着她,天池,这里会影响你,你在这个地方要将你的灵与肉,你的心摔出来,你看一看,掂一掂,量一量你的心脏还有多少温度,你的血液还有多少在流淌——你是否敢摔在这? 这是仪式感。人只有在共同仪式感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打开自己所有的情感和情绪,再去将它表演传达。 而创业的底气,工坊的信心,根源都来自刘天池对表演这件事本身的积累与偏执。 刘天池的老师教给她这些,她要再教给她的学生。在诸位老师中,影响她最深的是已故的中戏教授高景文。"他骂我们骂得永远是最凶的,骂到体无完肤,然后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会把钱包里的钱撒在我们的排练厅,说你们这帮愚蠢的人去吃饭吧。" 期末,当他们依然没有排练出可以上台演出的作品,高景文教授会熬夜帮他们写出作业,到第二天没好气地冲他们说:"你们这帮蠢货集合,"哗啦把本子一摔,"今晚都别睡了,我带着你们排练。" 表演专业与普通专业不同,前者有点像师傅带徒弟的作坊式教学,尽管理论体系都是延续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简称斯坦尼),但实际授课人的个人风格会在事实上潜移默化一批人。 刘天池有点犹疑,现在的教学中,老师都变得很客气,很少骂人,这其实使得很多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就缺失掉了。"就像你爸你妈如果不骂你,你怎么能成长呢,他都跟你客客气气的,你甚至会怀疑这是不是亲爹亲妈。只有当他不存在这种客气,你才会感觉到这个老师跟你在一起时不只是职业的互换,不只是你是学生我是老师这个身份,而是他跟你实实在在缔结出的一个情感关系,这甚至有点血浓于水。" 现在很多人称呼刘天池"池妈",根源其实更早种在了刘天池的学习经历里。"因为我开坯子就是他开的,我觉得老师就应该这么当,会守护在你身边,给你很多启发与力量。" 就像她在大二演梅表姐那次。她本来是兴高采烈地演最熟悉的虎妞,没想到高景文看完直接给了她全班最低分,"你跟这个角色是顺的,你怎么演?你要去挑战跟你性格相反的角色才能拉开能力,一个演员一定要把自己的情感层次拉开,包括张力"。 高景文让她演梅表姐去。到现在刘天池还记得那段表演当中的桥段,"你把你的地址留给我,我们两个通信实在是太久了,我们要彼此知道对方的消息",台词落地,刘天池伏案提笔,按梅表姐的情绪,笔一拿,眼泪就得掉。 刘天池起初无法做到这件事,也难以理解此处情感。高景文为让她领会,特意坐在她身旁,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说:"我们是坟墓里的两个虫,我想知道你的消息",他注视着刘天池,重复这句台词,一句一句,引得后者终是双眼发酸,心跟着苦涩,"你的情感会被他带起来,你会知道梅表姐真的就是坐着等天黑,天黑了再去等天亮。呼吸中的残喘,坟墓里的虫,形象感和质感的东西被戳中了。" 这后来甚至一度造成她提笔便哭的生理反应,"我的情绪记忆因为他的引领,在提笔那瞬间,‘梅表姐与大表哥之间的情感自然流露"。 刘天池如今依然觉得老师应该这样当,在课堂上有很多能够听得懂的、最直接的语言,而不是去讲很多干巴巴的理论。高老师从前常跟她讲,"理论是你消化之后,转成你的独特的语言和方式,传递给你对面的这个人,而这个人你也不知道他是谁,所以你必须是当下的,你的授课必须是当下的。你备课叫做你自己的储备,但你必须完成当下的传授"。 授课讲当下,表演即为当下的艺术,这是高景文给她的最大的影响——成为一个老师的教学法。后来,她在任何一个时刻都可以开始上课。 高老师教给她的,没能在学校中得到应有的重视的,她想要传承下去,让更多人知道。天池工坊的种子在这时其实已被种下。 不过现在的学生面临的诱惑显然更多。刘天池的学生跑来问她,那么多不学无术的网红一夜成名,报酬声名令人眼红,自己还有必要踏踏实实在学校学四年吗? 刘天池半信半疑地去跟制片人、导演聊天,询问演员与表演的艺术是否真的不再被需要,也帮着把學生推荐到组里,比如把乔欣推给《欢乐颂》孔笙导演。末了,她得出结论,学生只要认真向学,机会就在那里,如果之间缺少桥梁,她愿意教一程,送一程,成为那个桥梁。 "表演艺术来源于生活,其实是对自我与生活的了解,并非遥不可及",人天生有在虚假故事中扮演其他角色的欲望,只是表达主题与感受在成长的每个阶段各有不同——表演艺术事实上千丝万缕关联在人的生活之中。 扮演一个总经理 做老师,刘天池在中戏一待就是20年。2017年,此一身份延续的同时,为拓展表演艺术的辐射面,她身上又添了老板这一角色。 从中戏表演老师到天池工坊的老板,转型的问题来自于思维模式的切换。做演员,艺术逻辑天马行空,做老板,商业逻辑条分缕析。 从形象思维、感性思维习惯转换到逻辑理性思维,又或者与前者并行,这是她要应对的挑战。这绝不是概念上的冲突,当你真正进入某件事物中的时候,冲突才会更加显性地表现出来。在工坊业务里,刘天池除了要对表演培训课程的内容负责,如今更进一步要解决人才招聘、商业模型、盈利模式的通盘问题。 在这些时刻,表演就不单是人生经验了,它又可以成为应对陌生事物的工具。 "角色都能扮演,何尝不可以扮演一个总经理?"从前学表演,上台前都是要做功课做人物小传的——准备角色人物资料,预想角色生活场景与需具备的能力,等等。她按着这条路,把各行各业的CEO、总经理都在干什么好一通查,渐渐做出来了"总经理刘天池"这角色。 难点在于她要将所拥有的经验,转变为有效的、针对不同层次学生的教学方法,并传递出去。从老师到老板,身份的转换,也要求她必须严格考核团队中的教师,不合格就得一层层往下降——从前她也是教师,大家平级,互相客客气气的,根本没必要背负这种与人博弈的责任。 现在这些无所谓了。只要目标清晰,演员、老师或是老板,称谓就不重要,她必须找到一条路,在中戏、北电、上戏这些公立艺术学院之外,找到民间艺术教育机构的搭建之路。 眼看着报考艺术院校的考生数量逐年飙升,二、三线城市艺术院校的教学体系与质量的认可度并不高,那么一线城市公立学校能容纳下这么多想要奔向艺术的学子们吗?前后者间数倍差距,答案是否定的。 在《演员的诞生》播出后,有很多人到微博私信她,"老师我特别喜欢表演,好想演戏",而在刘天池看来,表演这回事,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合适,不过,劝拦的话空讲出来,恐怕没几个人听得进去。 但如果把表演教学看作商业行为的话,这些热情背后,就都是显而易见的用户需求。 在刘天池的设想里,要解决这些需求,就是要让这些爱好者有机会尝试学习表演,学会这项创造、再造、借读、讽刺与拥抱生活的技能,学会像作品一样去呈现周围生活的各种风貌。 用刘天池的话来讲,表演是"拔起萝卜连着泥"的扎根的艺术,跟人本身有着特别近的距离。观众看表演,能看得懂里面的故事,感受人物的情感,正说明这一点。 她准备在工坊筹备线上课程,通过互联网在更广的维度普及表演艺术修养,用一种更接近于大众的方式,把表演这件事放到更低的角度去讲解与传达。 "表演艺术来源于生活,其实是对自我与生活的了解,并非遥不可及",人天生有在虚假故事中扮演其他角色的欲望,只是表达主题与感受在成长的每个阶段各有不同——表演艺术事实上千丝万缕关联在人的生活之中。更精准地分流表演人群 刘天池做表演指导,通常是在幕后,去年《演员的诞生》热播,也将她带到台前,大众对她在荧幕上呈现出的指导方式褒贬不一,不过她没放在心上: "表演要经历从温和到爆裂再到温和的过程。普通人不是随时都能哭和笑,情绪基因需要激活,做指导,得先打开闸门,带你入幻境,通过强烈刺激,让你忘却周遭虚假,进入幻境,情感崩塌,崩塌全部卸下后,你才会知道有什么。" 按照刘天池的理念,演员首先必须知道自己"有什么",才能知道将来"使用什么"。"就像技术工种一样,你得知道你有几把刀,才能知道你是做生鱼还是炖菜。你还想要雕花萝卜,那怎么可能?你拿的只有一把砍刀、菜刀,就不具备雕花的能力。" 在演员接到一个角色时,发现这个角色需要重新密码排列,把自己摘出来,把那些工具啮合到角色身上,才能自然地代替角色完成其思想活动,传达情感。 所以,对课堂的解读,不管是吐嘈也好,表扬也好,刘天池从来不在意。她认为,这个世界的道听途说太多了,"互相猜"变成了一个大的世界,而真实这件事情变得非常小,但恰恰永远都要保持那一部分真实,为什么?因为演员必须守护好真诚、真实和坦诚,才能将表演艺术干到底。 做演员不能骗人,首先不能骗的是自己。刘天池说,演员不能欺骗自己的情感,不欺骗所有的身体感知,才会对外界有感知,保持灵敏,去扮演一个人。其实,所有这些关于"真实和坦诚"的心理状态和思考方式,本质上是从业门槛。 现在,网络普及到人人都可以演戏,事情就开始变形——这是我的梦想,你怎么可以拦着我的梦想?"爹妈拦不住,老师拦不住,全世界都拦不住,你不可以阻挡我的梦想,但你有没有这个基因?" 然而,职业表演原本是个小众的事儿。刘天池考学的那一年,报考总人数不过800人,70%以上都是世家子弟,爹妈就已经先筛过一层。其实质上是一个小圈层基因,一层又一层地培养出一批人,然后于其中再去选拔培养。 关于刘天池表演工坊 2017年5月成立。 刘天池表演工坊融资信息2018年11月完成1000万元天使轮融资,投资方为红杉资本中国。 就演员这条职业路径来说,每年艺考,报名人数多了,但其实选拔好苗子并没有变得更容易,院校最终选择的,更多还是艺术世家子弟。"你看,最终这还是跟之前的路径八九不离十。" 对刘天池来说,更大的疑问在于,互联网催生出来的这一批"明星"里,有多少人可以叫作演员?审美变得十分单一:一定要漂亮,要帅。她觉得,当社会形成这种认知后,艺术就变得很"可怜"。"艺术不是帅和漂亮,还有其他别的因素。但是,互联网并不传递其他因素,它传递的就是帅、美,这对吗?" 所以,把人群按需求更加准确地分流,将职业演员之外的人群引导到表演兴趣中来,也是天池工坊的重要方向。表演者比其他人更敢于展现自我,更为通透,而如果学员和用户也能习得这些技能,"起码能在属于自己的生活舞台上更自如",她希望,天池工坊不仅可以是青年演员与平台、经纪公司之间的桥梁,也可以是贯通大众与表演艺术之间的河道。变变变!守住艺术本体 刘天池不在意外界声浪涌起或是扑下,因为有更迫切的事拴着她的心思在转。 她说自己是一个速度特别快的人,"我来不及听别人对我们的评价,我来不及看我自己的成绩,我总觉得没研究完,觉得表演这个事没整明白,到今天为止,带着团队我都说,我们没整明白,既然你没整明白,你哪有时间在那儿去说跟人竞争?没有。" 她的对标落在更广的维度上。"当你拿世界来对标的时候,当你发现人在不停地变化的时候,教学方法是要不停更新的"。 核心在于,人的思考显然会随着时间变化,只要人的思维方式、生存环境有了变化,表演的方法一定要跟着变,不变,就会滞后。 按照斯坦尼的理解,表演是跟人紧密结合的一项专业,一要转换成本民族的理解,二要跟文学、时代发生关系,因此,要不停地更新,"怎么能将我这四年中耐下性子来一点点研磨的训练方法,转成对学员更直接有效的方法,那就得研究、想"。 我来不及听别人对我们的评价,我来不及看我自己的成绩,我总觉得没研究完,觉得表演这个事没整明白,到今天为止,带着团队我都说,我们没整明白,既然你没整明白,你哪有时间在那儿去说跟人竞争?没有。 这边做着研究,那边危机感如影随形,"科技越来越发达,动态捕捉这些高科技元素的出现已使舞台摇身一变,以前演员只要有两个灯柱给追光就行,现在演员与全息投影,以及海、陆、空"三军"的关系都要发生变化,因此除了演员自己的表现力,还要考虑如何能够镶嵌在高科技的舞台上,不能被它吞了,要不然就变成科技秀了,能懂吗?" 她有时担心科技"吞"掉表演。"就像张艺谋导演的《对话·寓言2047》,那里面演员就是道具,他的舞台装置完全吞没了我们的表演,不觉得危险吗?科技会吞了表演,如何能守住艺术本体是我所担心的。如果说有演员参与的不管是电视剧、电影,还是舞台,我们都叫作以表演艺术为核心的艺术,那再这么下去,变成以科技为核心的艺术的时候,演员就太可怜了,他们会被它吞了的,像现在这么多的高科技的电影出来的时候,里面的人可以通过技术做出来,甚至说可以改头换面了,那演员的职业怎么弄?" 时代的紧张感促使她快马加鞭开发线上课程,"作为程序员也好,动画师也好,如果不懂得表演怎么能够创造出形象?他们也要懂表演,如果有一天我教不到演员本体,我也要让他们懂得表演"。 还有人这个本体的变化,也让她感到某种焦虑。"观赏习惯从大屏到小屏,再到越来越小屏,可能以后一点击屏幕,面前就出现投影,所有的这些都决定表演分寸是有变化的,演员不可能以一种表演方式来面对所有舞台。当表现形式出现各种变化时,演员的表演就会不一样,如果未来全是3D,演员更近距离地去跟观众说话的时候,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表现?甚至未来演员可能得把观众当成完全的交流对象,到那时候怎么办?所有的东西都得与时俱进。这些我一直在思考,有了这个思考,工坊就得跟我转。" 危机感整日盘桓,刘天池总是停不下来地在想表演的迭代、更新、化繁为简和提炼技术的能力。在她这里,对危机的敏感甚至与属相有点关联。 她属鼠,天生有危机感的动物,"我们这个物种太小,非但不人见人爱,还人见人打",她从小就对不安全的因素心生警惕。当她做出决策之前,一定得盘算考量好,必须得知道前面可能的风险、危机,如果盘算下来,最终的任何一个结果都在承受范围内,那就做。一旦决定做出后,没什么能让她回头,"那太难了,谁也拉不回来,跟犟牛一样"。赞扬、谩骂一样不重要。她的决定既是在万般考量后做出,恐惧感便无从再入,其他因素更别想左右。 "演员、老师与老板,这三样身份,最喜欢哪个?" "演员是奢望和梦想,希望一天我有可能再回归成为一个演员。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去做一个老师,老板是我对员工的责任。" 刘天池到如今都还清楚记得,北京人艺二十七年前的那场《海鸥》。梆、梆、梆三声钟响敲出,一趟短暂的共行故事在剧场展开,也将十九岁的她就此掷在表演盛境。 她浑身的毛细血管跟着这三声齐齐安静下来,周边的场灯一层接一层地关掉,亮光倏地打在红色丝绒幕布上,幕布拉开,不同于剧院外的现实的另一个世界——台上演员与台下观众共同相识相知的虛拟世界就此展开,"你与我将共同参与这趟旅程"。 她眼神跟着演员,心也被吸到舞台中央,感动蓦然从中升起,就从那一刻,艺术成为了刘天池的信仰。 剧场响起的钟声,厚沉的气息,拉开的大幕,这层层叠进的庄重仪式感,让她朦胧地意识到,演员要自惜自重,才能成为舞台上的艺术品。她就此爱上这种感觉、这个行当,当下的她满脑袋都在想"只要能进北京人艺,见天儿的,怎么都行",她一定得去那个地方,等着大幕拉开,等着她成为台上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