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的诱惑

　　文|李南心
　　在咖啡馆等人，随手翻翻书架，竟然有一本欧文.亚隆的书，《治疗椅上的谎言》，已落满灰尘。
　　我只来得及读完第一章讲的故事。
　　这故事是这样的。年过七旬的资深心理治疗师收治了一位重度心理病患，一位浑身散发着美丽又危险气息的金发女郎。当时，她吸毒、自残、对性关系上瘾，不断发生危险的性行为，比如去高速公路和任一司机做爱, 去酒吧勾引瘾君子。这些性行为，她全都没有用安全套。但侥幸的是，至今没有染上疾病。
　　治疗师对她展开了长程的心理辅导。她从少女时代起就不断更换心理咨询师，她熟悉心理咨询的那些伎俩，诱惑式的辅导技巧根本哄不了她，通常不超过三次她就会抛弃咨询师寻找新希望。而这次，她可能真的遇到了希望。年迈的治疗师用温暖的情怀打动了她, 他放弃一切技巧，只是用真诚的关心陪伴她。这一次，他们的咨访关系通过了考验。
　　然而随着咨询的深入和她的进步, 诱惑却随之而来。起初, 她只是想从治疗师那里得到类似父爱的鼓舞, 但后来, 她想要的是他这个人，这个男人。她热辣地诱惑他， 希望他能和自己上床——她的诱饵是， 这样做， 哪怕只有一次，也能给她莫大的帮助,让她真正康复。
　　人非草木。治疗师挣扎了许久，最后与她做了一个约定。如果她能够保持两年的健康生活,，不吸毒，不滥交，不自残，积极参加社会活动等等，他就答应与她共度周末——以男人和女人的身份，而非治疗师与病人。
　　两年其实过得很快。不知是何种神奇力量的支撑，这两年，她脱胎换骨般地重新站了起来，戒毒，爱护身体，还参加了劝导少女进行安全性行为的组织。她简直已经重生。
　　随着约定时间的逼近，老治疗师越来越不安，他不能毁约，他清楚地知道假如他背叛诺言，会给她沉重而致命的打击，恐怕余生她再也不会信任任何人。他该怎么办呢? 并且——不得不承认，这具美丽深情年轻性感的肉体, 对他是有吸引力的。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在晚年竟然还有机会与性感女郎共度春宵，道德上他可以拒绝，身体的欲望却无法自主。
　　最后，他投降了，和她到外地度假，共度周末，如同情人一般纵情肉欲。只是一次就毁了他们。她是有丈夫的，早已起疑的丈夫拍到他们偷情的照片，寄给了治疗师的妻子，以及治疗师行业组织。老治疗师身败名裂、被迫与妻子离婚、被告上法庭、赔偿巨款。而她一夜之间回到治疗之初，甚至更悲惨，开始了更严重的吸毒与自残。
　　我没有看完全书，不知道这对走在生命边缘的男女最后如何。不过同为治疗师，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我，让我投入其中同感悲喜。
　　我知晓那诱惑的滋味——治疗的诱惑，把一个人治好的诱惑，成为救世主让一个人得以康复的诱惑。这是所有治疗师内在的野心和私欲，人人都有，多寡而已。当这种诱惑夹杂着另一种诱惑——性欲, 简直双重攻击摧枯拉朽。人，脆弱的人类，有多少人能够抵挡，你能吗? 我能吗?
　　她太清楚对方的软肋。治好她, 是一个诱惑。当性感不足以攻破对方的道德防线时, 她用治疗的诱惑加大筹码, 最终使一个权威治疗师崩溃。我相信，如果仅仅是色诱，仅仅是软磨硬施的哀求，他是不会沦陷的。但那诱惑超过了性欲。两年的条件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防线，以及让自己良心好过少许的借口而已。
　　医生治病救人、咨询师助人康复、慈善家帮助穷困之人、英雄牺牲自己拯救他人……一切伟大善行的背后，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类而已。无心之善、虽善无机是行善的最高境界，不过，那只有真正的圣人才能达到。凡人要面对自己的欲望，即使那欲望伪装得比较高大——比如治疗他人的欲望，也仅仅是一个欲望而已。
　　几年前, 我在慈善机构工作过一段时间，接触了很多公益人士。表面上看，他们都是好人——也确实是好人——但从业日久之后，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挡住＂治疗的诱惑＂。我看见许多不恰当的行为发生——高调地行善，不考虑方式错误带来的糟糕后果，以及对当事者的伤害。每当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很难单纯地将之视为善行。那善里面夹杂了太多野心。
　　心理咨询师、治疗师、灵性导师、佛教上师……形形色色的心工作者,无不面临着＂治疗的诱惑＂。当一个治疗师渴望去治疗别人，并被这种野心支配的时候，实际上他已经被来访者控制，失去了清明的判断， 随时可能被拖进深渊。
　　有时，在咨询中，在工作坊中，当我感受到某个案主的挑衅，一刹那我被治疗的诱惑击倒了，我想征服他、游说他、深入他的内心世界、击垮他的防御、让他痛哭流涕继而让他感到重获新生……只是那一刹那的私念，接下来的几秒钟，我就知道我完了，我骑虎难下，只能草草收场，尴尬地掩饰自己的无能，只能在事后懊悔自己为何忘记了老师的教导——当受到挑衅时，忽略它。
　　因为我无法战胜治疗的诱惑。
　　然而诱惑始终都在。渴望成为一个好人是最大的自我欺骗。善良无法通过欲望达成，善良是自发的，欲望却是外界刺激的产物。战胜诱惑需要一个人有真正的理性——即不逃避任何问题、直面欲望的勇敢，同时也要直面欲望背后的疮痍，那认为自己不够好、不够完美的部分。
　　是什么样的因缘让一个人成为心理治疗师? 我始终觉得，没有经历过最深的痛苦与黑暗，一个人是当不好治疗师的。健康的人很难理解来访者各种扭曲的心结。病态的人却很难去治疗它。唯有一个曾经走入黑暗、又依靠理性的力量走出的人，会理解真正的光明。那时候他会战胜＂治疗的诱惑＂，因为他不再试图使自己成为更好的。
　　不仅仅是对治疗师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