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清明节的下午,七十多岁的孙老太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老伴的坟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稍做休息,接着从一个破旧的篮子里拿出一些祭品,颤颤巍巍地掏出火柴,抖动着枯柴般的双手。"哧"的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正准备点蜡烛时,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一下子扑灭了那一丁点儿微弱的火苗,一股股冷风无情地吹打着孙老太枯瘦的身子骨。老伴的坟头杂草丛生,一人高的荒草,在刺骨的寒风中,不停地颤抖着,仿佛诉说着孙老太心中无尽的凄苦……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这几天,天空中淅淅沥沥地飘着绵绵细雨,山村的四周到处蔓延着阴冷潮湿的空气。在这种鬼天气下,孙老太更显得孤独、无助……她悲伤地念叨道:"唉!老头子,你在那边过得好吗?千万别见怪,牛蛋今年出门打工去了。你的两个娃都不在家,思前想后,只能我一个妇道人家,来给你们孙家的先人上坟。给你们烧点钱,在那边用吧!清明节上坟,本来是男娃的事。但你知道,家里实在没办法!"说到这儿,孙老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泪顺着她那被无情的岁月蹂躏得满是皱纹的脸颊,哗哗直淌…… "求求你们!孙家的列祖列宗,请你们发发慈悲,保佑我家的蛋儿,今年一切顺利,年底回来时挣一些钱,尽快给我娃说成一门亲事。"此时,孙老太又想起了孙蛋的婚姻大事。 孙蛋今年已经28岁,这几年孙老太托人给孙蛋说了好几门亲事,都半途而废。大儿子在省城打工十几年,把家安在了城里。她与孙蛋相依为命,靠家里的几亩土地,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大儿子时常寄点钱,接济接济。孙蛋是个孝子,凡是孙老太头疼脑热的事,孙蛋都忙前忙后地侍奉着她。以前,孙老太看到村里的好几家——儿女都不在身边,老人们日子非常艰难。她感觉到自己就在福堂里。但是,眼瞅着孙蛋一天天长大,说了好几门亲事都没成。这把孙老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昼夜坐立不安。经常求了东家求西家,但都无济于事。 因为他们生活的孙家坝,穷山僻壤,交通闭塞,经济落后。庄里的女娃一个个都抓住结婚这棵救命稻草,急切地想跳出穷山沟。四邻八乡的女孩子更谈不上嫁到这个鬼地方来。二三十岁的男青年,打光棍的就有三四十人。无奈之余,大家都纷纷外出,一边打工挣钱,一边找对象。也有好几个从外地领来了媳妇。孙老太看红了眼。今年正月里,她强行让牛蛋出门打工,来圆他们娘俩的梦!她万万没想到,孤苦伶仃的日子悄悄地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去年腊月三十,村东头的牛天福,从外地领回来一个媳妇,这事情成了全村人茶前饭后热议的话题。当然孙老太也不例外,她放下手中的活,来回跑了好几趟。主要是给自家的孙蛋取取经。晚上,他们娘俩吃完年夜饭,孙蛋正准备出去溜达溜达,就被孙老太叫住了。 "蛋儿,我的瓜娃,你看看人家的天福,出门两年,已经领回来一个俊媳妇,一下子去掉了大人的一块心病。你这个榆木疙瘩,能不能把你的亲事放在心上。"孙老太责备道。 "娘,你一天到晚就是媳妇媳妇,你烦不烦?人家看不上我,我们又没钱。这辈子我不娶媳妇不行吗?"孙蛋气哄哄地回道。 "唉!你这个狼吃的,永远长不大,你总不能让娘陪你一辈子吧?况且我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我死了,你咋办?"孙老太生气地骂道。 "我有啥办法?庄里比我本事大的也没找上媳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孙蛋无奈地答道。 "我的娃,你别急,听我说。我的意思是——过完年,你也去省城打工。你看看人家天福打了几年工,钱挣了不少,媳妇的问题也解决了。我这半年一直寻思着,为了娘的这块心病、为了你的终身大事,今年你必须出门打工。"孙老太急切地说道。 "不去,我从来没出过远门,到了省城,不知道天南地北。我啥本事都没,只会种庄稼,在城市里能干啥?况且,我走了,你咋办?你的风湿腿经常犯,地里的活咋办?"孙蛋很不情愿地说。 "蛋儿,听娘的话,你去省城,比任何人条件好。你哥在那儿,打工好十几年了,认识的人也多。我给你哥打过电话了,让他给你找个活儿,平日里多照看你。你待在这穷山沟里,没任何希望,只有死路一条。你出去说不定还能碰上好运气,到年底挣一点钱,更重要的是把媳妇的事情解决了。趁我现在身体还能行,你打上几年工,多少攒一点钱。你将来娶媳妇的时候,家里没一分钱行吗?况且,现在娶一个媳妇,光彩礼要十来万,总不能让你哥一个人掏吧?你哥有他的家。唉!世道咋变成这样了呢?"说到这儿,孙老太老泪纵横…… 孙蛋坐在门槛上,一声不吭,一个劲地用脚踢着地板…… 很快到了正月十八,这是村里人每年打工出门时,选定的最佳日子。因为在孙坝村流行着一种说法:"六不出,七不入。"也就是说:逢六忌讳出门,逢七忌讳回家。孙老太精挑细选了这个日子,让第一次出远门的儿子图个吉利。那天早晨,孙蛋背着老娘准备的行李,战战兢兢地跟在全村出门打工的队伍里,一步三回头地向圆梦的地方走去,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年迈的老娘,时不时地低头擦擦脸上的热泪…… 孙老太一直跟着打工的队伍,不停地给孙蛋叮咛这叮咛那。"蛋儿,你一定要有点出息,走南闯北的才是汉子,何况那边有你大哥接应。到了省城,马上给我打个电话,好让娘放心…"孙老太难过地说。孙蛋不停地点头答应。大家实在看不下去了,都劝孙老太回去。在其他人的再三劝说下,孙老太才停下了脚步。坐在村头的山坡上,泪汪汪地一直望着孙蛋消失的背影…… 孙老太回家后,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把五脏六腑都挖掉了似的。一整天,她一口东西都没吃,这段日子,她一直感冒发烧。孙老太心里其实很矛盾——她既想让孙蛋出门打工挣钱,又怕儿子走后,把她孤身一人扔在这么大的院子里。这几年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一直担心孙蛋有朝一日离她而去,今天一切都成了残酷的现实!自从送走儿子,她一点胃口都没。孙老太百思不得其解,社会越来越好了——这几年靠新农村建设的好政策,村子里的电和自来水都通上了,一条条道路也硬化了,家家盖起了红砖琉璃瓦的新房子。为什么儿子找一个对象就这么难?为什么一家人不能像老头子活着时那样,和和气气地在一起过安稳的日子呢?为什么非要让年轻人到那么远的地方打工,村子里只留下一些像她这样的老弱病残呢? 天很快黑了,那么大的院子里,只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独守着冷清清的院落。孙老太胸口堵得慌,不停地在大门口转悠着……张望着……院子四周到处都张着黑糊糊的门窗,她心里不寒而栗。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一辈子,这是孙老太第一次感到阴森可怕!她很快锁好大门,趴在热炕上,一个人伤心地哭泣…… 那天晚上,孙老太彻夜难眠,一直是半醒半睡的状态。偶尔,迷迷糊糊听见孙蛋打呼噜的声音,当她把手伸过去时,炕上空空的,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半夜时分,孙老太突然发高烧,头痛得厉害,在梦中她口渴难耐。她喊道:"蛋儿,快给娘舀一碗凉水来,我渴死了……"她喊了半天,没人接应。孙老太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一看,漆黑的屋里只剩她一个人。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电灯,喉咙里干得直冒烟。她非常吃力地用双手支起身子,爬下炕,向水缸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像灌了铅似的双腿……这时,孙老太已经烧糊涂了。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她仰面朝天,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停地呻吟着……呼唤着……过了半个时辰才回过神来。她挣扎着爬到水缸前,摇摇晃晃地舀了一瓢冷水,一饮而尽……慢慢地……慢慢地她清醒了…… 这时,屋外狂风大作,呼啸的寒风敲打着门窗。屋顶上时时传来野猫的哀嚎声、乌鸦的悲鸣声……孙老太顿时毛骨悚然。就这样,她熬过了孙蛋走后的第一个难眠之夜…… 这一段时间,孙老太一直过着寂寞难耐的日子。她时常产生幻觉——总觉得孙蛋还在她的身边。吃饭时,像往常一样不由自主地仍然给孙蛋放好饭菜……半夜里仿佛还听见孙蛋在梦里磨牙的声音……她这几个月明显苍老了很多,她的风湿腿更加严重了。在前几天下种时,孙老太跪在地里,一个人把秋田种上了。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尽头!孙老太每天以泪洗面,尝不完的是揪人心弦的孤独与寂寞;饮不尽的是对孙蛋无限的想念…… "哇!哇!哇!……"几声凄惨的乌鸦的哀鸣声,惊醒了陷入沉思中的孙老太。她顿时感到心惊肉跳,浑身冰凉冰凉的。这时,她才想起了回家。在坟头已经跪了整整一下午,她艰难的用双手支撑起上半身,双腿已经麻木,整个身子一节一节的就像木匠的折尺一样,慢慢在坟头升展开来。两条像旧弓一样的僵硬的罗圈腿,无法支撑她瘦弱的身体。刚站起来,就在原地踉踉跄跄地晃动了好几下,好不容易稳住了弱不禁风的身子……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夕阳早已被淹没在荒凉的西山下,可怕的夜色很快吞噬掉了孙老太瘦弱的身影。她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老伴孤零零的坟头,泪流满面……不停地抽泣……极不情愿地朝着她的空巢,跌跌撞撞地蹒跚而去…… 写于2016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