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苍茫的白雪覆盖了天地,早已凋败的垂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残余的枝条像不死的冤魂一样飘来飘去。耳畔传来小屋摇摆不定,发出求救的哀呼,这间狭小而简陋的屋舍,是必然度不过这个冬日了。 荒凉和穷困中,跪着一个女子。 她身穿价值连城的裘衣,面容精致而冷漠,清冷的脸颊上,只有嘴唇上。是鲜红的。她死死咬住嘴唇,以抑制身体的颤抖。她双手早被冻得苍白,然而手指上那枚硕大而熠熠发光的戒指却无比夺人眼目-----那是修冥阁最高权力的象征,深红色的戒指仿佛是被血浸泡出的一般。相传攻克修冥阁要经历九层的阻碍,每深入一层就是更高一级的死神。变幻无常,诡异恐怖,单是累累白骨就足以令常人神智癫狂涣散。那是九层炼狱都为之色变的魔窟。单单提修冥阁三个字,就足以令江湖人闻声色变,这三个字背后,是近百年的血腥屠杀与残忍手段,所有正义与善良,全在嘶吼声灰飞烟灭。 "阁主,天色将暮,请您早些回殿。" 旁边站着的黑衣人俯首,恭恭敬敬的对跪着的女人说。 她点点头,轻轻将一封信放在雪地上。从衣袖中拿出火种,纤手用力,火苗便攀爬上木屋,瞬时,眼前就成了一片汹涌的火海。她转身的一瞬,早收拾好内心的汹涌,恢复到令人畏惧的冷静神情。 放下轿帘的一瞬,那个君临天下的女子在盛大的火焰面前,泪流满面。 二、 十七年前。 "师兄"一声稚嫩的喊叫,女童把满满一捧新开的梅花撒在对面的男孩头上,看见他朝自己跑来,叫喊着要抓住自己,女童银铃般笑着,一面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面拔腿就跑。 "咚"一下子撞到什么上,继而一个老者哭笑不得的拦住女童的去路,"夏儿,你又欺负盛儿了?" "有吗?"她抬头看着仙风道骨的老人,睁圆了黑漆漆的大眼睛,无辜的好似全天下都冤枉了她。 "师父"男童跑到老者身边,站的恭敬。 "师父,您看师兄比我年岁长,武功高,论什么也不能是夏儿欺负他呢,再说您平常教育的话,夏儿哪里敢违背呢?" 他满心的怒气在她狡黠而卖乖的笑靥中化为灰烬,趁师父不注意,冲她挥了挥拳头,可是他眼底那抹浓烈的宠爱,却逃不过她的明眸。 她看着师父,撒娇的晃着老人的手,"师父,今可是年夜,您不奖励师兄什么?" "小丫头"老人笑着点了点女童的额头,抄手从身后魔术般变出各式菜肴,身旁的她立时响起尖叫,他也不再恪守礼数,高兴的蹦蹦跳跳。 八年前。 昨夜的麻匪涌入山下的村庄,烧杀抢掠的烟火一直熏染了山上的小屋,他和她被师父又一次派下山为死去的村民送行。 那个八年前,欢蹦乱跳的顽劣女童早已长成出水芙蓉,面容清丽而精致,而那个男童也早已变成翩翩佳公子,白衣不染,眼神安宁。 "师兄"她一面踩着灰烬进入院子,看着满地的尸体,"师父这样不管不救,是不是太残忍?" "师父只是不想,掺入乱世罢了"他蹲下身,帮死者闭上痛苦的双眸。 "这就是所谓仁义?"她不屑的轻笑,抬头看着他、 "你也不是为了仁义,你不过是想要救世的名望"他不看她的眼睛,把她的真实想法甩在空气中。 "有错么?"她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带上了怒气。 "一世逍遥多好,要那些浮名干什么"他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她单薄的身上,"当心冷" "要是能拿下修冥阁"她裹紧衣服,喃喃的说。 "你疯了吧你。修冥阁也是你想抗就抗的?"他太清楚他这个师妹的野心,却也没想到,她的主意都伸到修冥阁了。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支萧,为死者送最后一程。 百年之后,归于其室。 浩浩荡荡的魂灵在他的箫声中升天,一曲哀歌,寂静了漫天飞雪的狂乱。 却安宁不了一颗翻腾乱世的心脏。 五年前。 "师父" 她跪在地上,看着床上日薄西山的老人。 老人颤颤巍巍的拉住她的手,"为师…知道,你怪师父不…让你下山,夏儿,江湖险…恶,不是你能应付的,师师师父只是想你……能一世安宁。" "夏儿不怪您,师父是为夏儿好。" "瞒了你这么多年…你…师兄是…当朝的皇帝的亲弟弟…师父走了…以后,听师兄安排…" 消息如同雷击到她,她周身一震,望向站在一侧的师兄,他点点头,正想发问,才反应过来师父的存在。 "是" 她低下头,乖巧的让人放不下。 "那…就好" 老人仿佛终于完成一生所有的使命,如释重负的呼了一口气,干枯的手霎时松了开来。 她的悲伤被突如其来的消息蚕食,她甚至眼泪都未来得及落下,起身,走至他身边,笑容都冷漠。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重视名利了,王爷,早有人把你记入史册了,你还怎么会和我这种市井小民一样汲汲渴求?"不等他说话,她反身跪在老人床前,"师父,原谅夏儿不听您安排了"重重磕了三个头,她起身出门,飞身上马,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夏儿"他冲出门,看着马行迹的急速,知道她走的义无反顾,挥手告诉屋旁的侍卫不用追了。 不知为何的,他忽然觉得,世界一下子空了。 三、 未夏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里,任凭凌盛派了多少人去找,却仍旧是音信全无。直到一日,上朝时听见戍守边疆的大将禀告,有了剑圣未夏的消息。他出步一跪, "臣自请缨,去边疆戍守,保江山长固。" "七王爷,英雄难过美人关?" "修冥阁近来又有烽火兴起,臣想,是为国尽力之时了。" "也好,七王爷也是剑圣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有你戍边,朕再放心不过。" 不是因为他的武艺多好,战死的将军多了,派他去无非也是因为他没有野心,是极少数不用设防中的一个,五年间,皇帝无数次检测他,发现他对权力的渴望几乎让人咂舌。金银财宝、美女吴娃,皇图霸业,对他丝毫没有吸引力。 相比之下,那个剑圣未夏,才是要处处留心的。 飞雪击打在面颊上,有种刀子划过的痛感,昆仑山麓的村民全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红衣女子,策马狂奔,直往修冥阁的方向。到达这个位置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了,女子却没有丝毫倦色,厉声加快马的速度。 一直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下,她跃下因疲累而嘶吼的马,白光一闪,结束了马的生命,头顶高悬这一具尸体,是中原前些天推出的盟主,三个月前带领各大帮派"血洗"修冥阁,大败而归,把命留了下来。 尸首的颈上挂着挑战修冥阁的牌子,她脚尖轻轻点地,立时跃起来,手即将拿到属于自己的牌子时,一枚飞镖割断绳索,丝微之差,牌子已经落入他人之手。 她一惊,回身看向那人的时候,剑已稳稳拿在手上、这是她五年养成的习惯,想杀她的人多了,但凡威胁到自己的人,格杀勿论。 "夏儿"拿着令牌的少年一身白衣,和雪地几乎融为一体,他剑星眉目的脸颊被映衬的异常硬朗,眸中的黑色看着她,笑容安宁又无所谓地拿着全天下疯狂争抢的令牌。 对面的她虽然脸上不带半点暖色,但精致的面容依旧透发着魅惑的气息,红装猎猎,在呼啸的北风中,就那样盈盈而立的站着。纵使剑上沾满了鲜血,此刻的相见,竟也看见她眸中点点喜悦。 "师兄?哦不,应该是七王爷了吧"她启唇,藏匿了本就稀微的柔色"不是一直厌恶为名利奔命么,此刻难道不应佳丽三千好生养着么,怎么也跑来这荒蛮之地?" "你还是来了" 他扬扬手中的令牌。完全无视她的冷嘲热讽。"不是已经当上剑圣了么,还不罢休?" "把令牌给我,我不想和你动手"她声音冷漠,剑尖往上挑了挑。 "你这是何苦"他看着她的眼眸,从前那样清澈的泉水,似乎都变得鲜血淋漓、 "给我"她重复了一遍,握剑的手加了一道力。 "我不能看着你死"他拔剑"除非我死" "自不量力"她说完最后一个字,青霜游蛇般冲出,,他挡住她一剑,心下感慨,她下手早不似先前,异常凌厉狠毒。他出剑只为防守,每每刺出的力度被收住,仿佛不是战场,而是舞剑,如沐春风。 她毫不领情,剑剑直取他性命。过招许久,仍旧不分上下。他一个分神,胳膊被她划破,隔着层层冬衣,血也一下子染红了白衣。 "师兄"她剑一下子停住,惊异溢出眉眼。 "不碍"他毫不在意身上的血迹,剑立在雪地里,玉树临风的笑容蔓延过整个荒原。 "是不是一定要伤了你,你才肯跟我走?" "三招,我若见血,我就跟你走" 他看着面前的师妹,剑向上一挑,甩出一个犀利的剑花,急速向她绽放。她的外衣瞬时两半! 她愣住,继而轻笑着收起剑,走至他身边:"师兄,我今天赢不了你,但是我早晚会抗下修冥阁" 他拦腰将她抱至马上,扬鞭奔向王爷府。 四、 朱红色的府邸,在雪原上显得异常尊贵,早有人在左右站立着,大大打开麒麟雕花的黑漆大门,牵住凌盛的高头大马,他拉着她的手一跃而下,仆人们都有丝毫恍惚,这等绝代英雄和美人,该是怎样的绝配。 "王爷吉祥" 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呼声震天。 他示意大家起来,正准备介绍未夏,宅子尽头簇拥出一个妙龄少女。 "盈盈见过王爷" 温柔而甜美的笑容绽放在少女美好的脸颊上,众人转身,又一次跪下。 "盈盈郡主吉祥" 柳盈盈---当朝丞相的孙女,七王爷未过门的福晋。 "你是谁,见了本郡主为何不跪?"少女嗔怒的声音传来,那是养尊处优出的特有嗓音,骄傲而尊贵。她娇嫩如同新开的辛夷一般的玉手搭在侍女手上,浑身的散发的高高在上一下子抵达未夏身上。 "跪你?你也不看看,雪原是谁的地方"她轻笑,不屑与嘲讽全融化在声音中。出乎意料,她非但没有跪下,挑起下巴,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红衣猎猎,她就站在他旁边,不需要任何语言,就是磐石,就是守望,就是他不娶她的理由。 她一心看着这个突然蹦出的千金小姐,所以没有看见凌盛的神色。他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绽放出温柔的让所有人嫉妒的笑容。 "这是剑圣未夏姑娘,就安排在本王房中,本王移住在厢房即可"他无视郡主的愤怒,说出了又一个惊呆了众人的决定。 把她安排在厢房可以理解。把她安排在王爷的房间也可以理解。只是,这究竟是怎样的别样妖姬,能把王爷迷成这样。而他看她的眼神,坦荡的清澈见底,又不似一般男子对于美貌女子的轻亵。 "你的伤"她回头,看着他殷红的衣袖。 "说了不碍的,你倒还真是狠心"他狡黠的冲她笑笑,带她走向自己的屋子。 柳盈盈看着两人的背影,娇美的容颜一点点变得狰狞。她咬着牙握紧纤细的指骨。 五、 侍女们在服侍未夏沐浴时,人人被惊呆了。 在她们心中,七王爷这样的宠爱的美人,应该如柳盈盈一样,有着凝脂般的皮肤与含苞的花香。然而未夏的身上,重重叠叠的都是刀疤,丑陋的如同蜈蚣般扭曲在她细腻的身体上,肉色的伤口上鲜血淋漓,染红了木桶。 "呵,不是所有人,都有你们盈盈郡主的好命"她"腾"一声从水中站起,任花瓣溅落一地"你们下去吧" 未夏坐在床边,拿起雪原最烈的酒,倾倒入口。火辣辣的痛感顺延过喉咙直到五脏六腑,但她却笑得无比放肆。 五年了,五年了,终于见到亲人了啊。 师兄师兄师兄,我见到你了。 厢房中。 凌盛看着柳盈盈递来的圣旨,鲜红的笔墨刺痛了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的眼眸,旨意很简单,只有三个字,却足以颠覆一切。 "诛未夏" 那个男人还是怕了,他怕他这个从小不在身边的弟弟,会顾念儿女情长,而和未夏携手反叛。他不了解凌盛的内心,但他恐惧未夏势力的扩张,江湖全是这个新剑圣的传闻,心狠手辣而野心勃勃。作为江山社稷的最高主宰者,他必须扼杀所有可能威胁自己的门派。他要他,用她的鲜血证明他的忠心。 而且他最狠的一点在于,凌盛若不动手,他也会派兵而下,趁未夏还没有成型的城池,一举攻破。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语气冰冷 "明日,我娶你可好?" 她怔住,惊喜的看着他凝重的神情。她把圣旨给他只是为了告诉他,未夏是一定要死的,不必再付出任何感情。却没有想到,命运给了她更大的惊喜。 "好好好"她笑着点头,即使没有京城的沸反盈天,能嫁给他,就是她一生所有的幸福所在。她忘记了自己该有的矜持与羞涩,只是欢喜。 五年前,他一袭白衣回宫。新皇册封典上,他是她唯一入眼的景色。她永远忘不了,他从骏马上飞跃而下,阳光也没有他的笑容刺眼,于是费劲了心思,哪怕不要荣华富贵,陪他戍守在这荒凉的雪原,她心底,也满满是心甘情愿。 消息迅速传下去,午夜之时,王府却开始张灯结彩。 天明,满院赤色的喜字眩晕了刚出屋的未夏,急急忙忙的侍女们交头接耳,说王爷终于要娶郡主了,这可是整个朝野最般配的二人了,原来千寻万寻的剑圣,也只是为了找到师妹罢了。 未夏立在院子中,笑容凝结在脸上。 "夏儿"背后传来熟悉在梦境中的声音,一夜的未眠使得他的嗓音变得略带沙哑。 她回身,手中的剑直指他的心口。 她清楚听见四周冷箭上弦的声音,她却毫无惧色的看着剑那端得男子。 "我早该知道,七王爷怎么会把我这个朝廷祸害安置在家中"她轻轻一笑,手却"刷刷"地动了起来,他长衫上的扣子全全被她划断,她摊开手,七颗扣子在她手心安静的躺着。 "这是报你昨日不杀之恩,再见面,休怪我不顾同门情谊"她说完,将手中的扣子打向离自己最近的弓箭手,应声倒下。 剑气挥动,王府的侍卫哪里是她的对手,她飞至马厩,牵得最剽悍的高马,如同五年前一样,消失在茫茫的雪原。 夏儿, 赶紧走。 不要回头。 "不用追了"凌盛厉声喝住试图追赶她的侍卫,"准备喜宴,禀告圣上" 她遗漏了一件东西。 他回房的时候,看见她昨夜留在桌上的一张纸。太熟悉的笔迹,白纸黑墨中,是说不出的灼骨与动人: 几重渡,晏晏时,花落杜鹃夜夜啼。 血林中,更宵刻,只念昔时欢暂安。 穷天涯,尽海角,再逢定跪月半秋。 七弦共,三味同,红尘西途再不休。 他低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眼眶红的颤抖。 六、 凌盛和柳盈盈大喜的消息很快传到京城,随之而去的是未夏的消息。排在凌盛身边监视的人回报:在大婚的清晨,未夏剑指凌盛,打伤王府所有侍卫而逃。 没拿到未夏的人头还是让皇上有些不安,但欣慰的是她逃走之后一直未在江湖上露面,弟弟的婚事也完结了。除了留了她一条命,一切还是在既定的轨道上行进。 于是,来自京城的贺礼和赏赐堆满了雪原的王府。 平静的日子不急不缓的过了三年。 雪原上那个红衣女子的出现又一次动荡了原本就不安的江湖。 以及朝堂。 以及王府。 彼时的她已经成了雪域之王。雪原上大小帮派全在三年间被她一一攻克。势如破竹一般,朝廷以为是帮派间的争斗而不管不顾,直到中原上又传出她要取修冥阁的消息,才又一次恐惧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他十万火急的下令这次务必诛杀未夏,违令者斩立决。 收到这封圣旨的凌盛已经不再像三年前那样惊诧了,从未夏决定第三次取修冥阁的一刻,他就在等这条圣旨。雪域是他和她的家,就像在苍穹中的苍鹰,不用任何帮助,就可以准确无误的捕捉猎物。三年来,他注视她每一次战役,他看得见她势力的膨胀,更看得见她野心的沸腾。 然而即便如此,离攻克修冥阁,还差的太远。 "王爷"柳盈盈走进门,端着新泡开的茶,细细的吹着升腾的热气。 "福晋,这事交给下人即可,你有身孕,累着了如何是好?"他接过柳盈盈手中的茶,望向自己三年前娶的娇妻。她有着那样细腻的眉眼,那样明媚的生命,她在他身边陪了他三年,冰天雪地,寒风凄厉。他纵是铁石心肠,也不是没有感动。? "是,要和她交锋了么?"她看着他眸中深邃的黯然,还是问了出来、她明白自己的夫君,此刻的感慨也不过是为了同门那个骄傲的师妹。 "福晋,是本王亏待你了"他揽过爱妻的腰,声音低沉到尘埃里,窗外阳光射入,在角落斑驳的阴影中,他看得见自己心底的滚烫与炙热,往复不休以固守姿态存活的,终究还是那个把梅花撒了自己一身的狡黠女童。 夏儿,夏儿,夏儿。 是年二月。 修冥阁。 她还是一身红装,长发和狂风纠缠在一起,手中的剑横在身前,目光中的狠毒越发明显,佛挡杀佛,鬼挡杀鬼。笑容依旧是魅惑,但是没有人再敢轻视这绝世的容颜。 她对面是鳞次栉比的御林军,是他训练多时的七十二银狼,皇家最骁勇的队伍。 无比经典的动作,她抬起下巴,蔑视的轻笑瞬间点燃他们的怒火,一片银光汹涌的涌来。她不急不慢,轻轻转动手中的剑,任金属上的刺眼阳光侵略她的眼眸,安静的闭上眼睛。下一刻,她睁开双眸,杀气顿时四溢! 手起,剑气一挥,一滩血便飞溅。 他在高头大马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她翻飞的红浪步步淹没自己的银色军团,心下也不由钦佩。 一对七十二,纵是当代剑圣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漏洞也越来越明显。第一刀砍在她的肩膀,来自他贴身的侍卫,刀下手极重,她微微踉跄了一下,从骨头上挑拨出的疼痛反而激发了她最血腥的一面,她手中剑游蛇般旋转,一声拼尽全力的嘶吼传来,他心口一片血肉模糊的倒在地上。 只剩下七人了,留下的都是顶尖的人物。 左肩不停往外渗着鲜血,她却笑的不管不顾,那样不顾一切的杀戮让那些跟随凌盛东征西战的壮士也不由胆颤。但这是最后的关头,不是她死,就是自己葬在雪原。 七把刀同时向她劈来,躲避已经是不可能,包围圈变得狭小不堪,突围的可能性完全没有。她于是选择一个个诛杀。她身上每挨一刀,便砍落一人的头颅,最后一个人,刀在她的身体里,主人却已身首异处。 她的手颤抖地握紧刀柄,停了许久,终于召集到足够的力气,一把扯出体内的利刃,血追随着刀溅的周身的白雪都盛开了梅色。再站不稳,她跪在雪地上,手中却仍旧紧紧握着利剑。 不知喘息了多久,她把剑狠狠插进雪中,凝集体内最后的力气,强撑了站了起来。 他震惊,残阳的血色倾注在她身上,浑身的血迹配上她不变的睥睨神色,仿佛是浴血之鬼,苍白的脸颊变得异常妖艳。 他知道了她的强大, 然而,还是不够。 "师兄,这就是你的七十二银狼?不过如此"她用极慢的语速说,为着不让声音有半点颤抖,重重的喘息也掩盖不住她发出的炙目光芒。 凌盛飞身下马,跃至她身前。 "他们杀不了你,可是修冥阁能"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做着心内最后的挣扎。 "这话你说了十一年,我却从来没试过" "你要是试了,还能有命在这?"他微微提高了声音,挣扎终于有了结果。 "除非我死,否则我一定要取修冥阁"她抬起眼睛,斩钉截铁。 他再不言语,退后,拔剑,冲她深深鞠躬。 她看懂他的动作,这是剑圣的传统,若到了同门不得不动手的时刻,行礼断情谊,之后生死交天,无须再有顾忌。 你是要杀了我么,七王爷。 她冷冷一笑,把剑从雪中拔出,竖在身后,一并低下头。 "刷"两柄剑十字交叠在一起,碰撞出的火花震撼了整个雪原,前代剑圣的两个传人横剑,一个新的纪元,是要开启了么? 她出手,剑顺着他的剑锋划过,逼近咽喉的瞬间,他别过头,改变剑的方向,游龙般刺向她的右臂,她下意识躲避,却没有了速度,剑一下子穿透她的皮肉。他明白,以她的功力,躲他这一剑不该是难事,她的体力终究达不到,而且她的心已经乱了,因为不顾一切了,所以套路也不清晰了。 她仿佛已经感觉不到来自身体上的伤痛,麻木地将右臂从剑中抽离,左手提剑,还是咄咄逼人。 他闪身躲过,继而抬手,剑顺着空气的方向没入她的脖颈下方,她一下子被钉住,再不能动弹。 他不看她,只盯着剑在她身体中游动。他通医术,不拔剑,也不要她的命,一点点挑断她所有的经络。颈、肩、腰、腿、足。随着冰冷在体内游弋,她感到处处都是让她浑身颤抖的分崩离析,温热的血液形成无数蜿蜒曲折的小溪,从她的各色伤口中,缓缓而又争先恐后的涌出。 断了她最后一处经脉,他拔出剑,把再也站不起的她搂住怀里。她已经没有了任何抵抗力,那双眸子褪尽了杀气,没有悲伤,没有仇恨,没有疑惑,闪烁出一种晶莹而闪亮的温柔,雾蒙蒙的一片里,缓缓没了颜色。他抱紧她上马,疯狂的呵斥身下的骏马,争分夺秒。 七、 三年后,王府的门又被匆匆忙忙的打开,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她,狂奔入屋子,那里是早早云集的满满一屋的天下名医。 "用最好的药"他顿了顿"她浑身经脉已断,我会禀告圣上,杀了她雪原就会大乱,不会连累你们。救得了她,本王重赏" 听到救治这个皇上的眼中钉非但不会殃及自身,还可以得到王爷的赏赐,太医们纷纷动手,拿出各种灵丹妙药。犀角粉、灵芝丸、何首丹那些价值连城的药物,一掷千金的敷在她的伤口上。 他站着一侧,定定地看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看见她的血被止住。才轻轻掩门退了出来。 门外站着柳盈盈,她看着浑身是血的丈夫,她只涂了淡淡的胭脂,面容清丽的如同出水的芙蓉。早听侍女说,王爷抱着浑身是血的剑圣的回府,一直在房里看她治疗。 "小王爷今天满月了"她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他这才想起,自己驻兵在修冥阁外已经三个月。他这才发现,她已经不再有鼓胀的肚子,他这才看见,她的臂弯里躺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辛苦你了"他伸手接过自己的儿子,婴儿细腻的皮肤转瞬柔和了他的神色,侍女们远远看见这一幕,都不禁感慨王爷和福晋的鹣鲽情深,他硬朗而意气风发的面容那么神采奕奕,怀中是他的儿子,身边是他的美娇娘,那是年轻的父亲,那是前途无量的将军。人生最惬意,也不过如此了罢。 没有人看见他把儿子交给母亲时的神情,是一种虽然不舍却义无反顾的凛冽,和着雪原凄厉呼啸的风,像极了苍鹰最后的姿态。 他走到马厩旁,骑上小厮牵来的汗血宝马,一鞭子抽下去,一道血印立时显现。外面已经是深夜,漫天的繁星在寒冬中孤寂而鬼魅的摇摆着,他撕破夜幕的狂奔似乎也吓到了星辰,一下全怯生生的躲藏起来。 他站在血迹斑斑的雪原中,轻轻地拔出了剑。 是在哪呢? 一片白茫茫中,是儿时的小木屋,故去的师父微笑着冲自己招手,师兄竟然也在。桌上摆着年夜特有的美味,柴堆上的火熊熊地燃烧着。未夏正准备走上前,突然白光一闪,什么都没有了。自己站在地狱的中央,身边全是剑下死去的厉鬼,他们张牙舞爪的冲自己扑来,火焰在脚下燃烧,只感觉一股剧烈的疼痛,眼前渐渐模糊出凌盛的房间。 未夏睁开眼睛的动作都是颤抖,手中没了剑的她一下子有些慌乱,挣扎着要下床,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劲。她骤然想起最后的一幕,凌盛用师父赐的剑,一点点挑断自己身上的所有经脉。 可是,她清晰的记得,她昏倒前是在他怀里,他眼神明明是无尽的温柔,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夏儿,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死" "剑圣?" 贴身服侍柳盈盈的随嫁侍女端着汤药走进来,看见她醒来,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一股莫名的优越感席卷全身 "您就是当年,一剑划掉王爷扣子的人吧?怎么,现在被打的连起来都不行了?" "剑圣算什么,你怎么能跟郡主比,王爷救你是王爷心善,你倒好,大婚之时胆敢那么放肆" "你也就适合在这荒蛮之地自生自灭,修得哪世福分,还有资格在王爷榻上?" 女声尖利而刻薄,侍女涨红了脸,把汤药狠狠放在桌上,溅了一圈。一道白光闪来,来不及尖叫,她已经倒在地上,脖颈渲渲往外冒着血。 "来人,把她悬在庭中示众,府上有这么不懂规矩的下人,传出去丢尽本王的颜面" 很快进来人把未寒的尸首搬了出去,凌盛坐在床边,拿起装满汤药的青花碗,把波斯进贡的蜂蜜倾倒进去,手托着碗运起内功,待到汤药升腾起袅袅热气,伸手扶起她,把药递至她唇边。 "不苦了,喝吧" 一句话,只剩下流泪力气的未夏一下子红了眼眶。 你还记得,还记得我三岁的时候喝不下苦涩的中药,吐得昏天黑地? 你还记得,还记得我七岁的时候,被你用一棵苦苦菜戏弄得大哭不止? 你还记得,还记得每次师父下山,我都央求师父给我带回村口叫卖的麦芽糖? 你还记得,是么? "废了我,还不如杀了我"她声音细若游丝,却还是坚决要说。 "呆在王府里,别走了,好么"他看她顺从的把药喝完,"你要什么我都给,留下来"他的语气几乎是乞求,轻轻把她放在枕头上,细细盖好被子。动作小心翼翼像安抚薄如蝉翼的香气,仿佛稍微一用力,苦心孤诣出的梦境就会醒来。 他吹灭了灯,把她冰冷的手裹紧自己掌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她手心渐渐有了温度,呼吸也变得均匀,月光安静地缠绕在她脸上,此时毫无防备的面容如同婴儿般纯净,全然不似白日那个嗜血如命的剑圣。失血过多使得她肤色成了几近于透明的苍白,血色极浅的嘴唇是唯一的颜色。 红颜初妆,碾碎梦魇无常。 "夏儿"他低声唤她,没有回应。得知她已睡熟,他低下头,在她额前,留下比蜻蜓点水还要轻盈的一吻,将她的手放进锦被中,起身,轻轻叩门而去。 "本王要闭关三个月,府上你多操心。另外记住,谁敢对剑圣再有半点不敬,她就是后果" 凌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王府最深处的修炼宫,紧紧关上了大门。 八、 太医们殚精竭虑了三个月,未夏断掉的经脉竟出人意料的慢慢连上,渐渐可以抬起指、臂、腿,到凌盛出关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在搀扶下慢慢的走路。 虽说不再是只能在榻上躺着等死的废人,全身武功却全毁了,未夏再也不会有一个二十多年,能让她重新拾回昔日的精湛。剑圣从此便再也没了传说。 说不怨他,太假。 出关的大门打开的时候,左边是柳盈盈抱着稚嫩的小王爷,右边是未夏被侍女搀扶地站着,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夕阳染红了这个当朝最骁勇的王爷的面容,玉树般的高大是整个皇室最耀眼的王爷,那是一种不敢正视的霸气,所有人齐刷刷的跪了下去。 "搀夏儿要紧,不用跪"这是他三个月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别人看不出来,她却一眼就发现,他昔日漆黑的眸子变成了深紫色,笑容也不似先前那么透彻爽朗,变得异常而诡异。她安慰自己也许是功力刚成时,和身体丝微的契合。 他走到柳盈盈身边,伸手逗弄着她怀中的稚子,眼中的慈爱那么浓,却没有要抱他的意思。听见儿子银铃般的笑声,他抬头看着已为人母的妻子,"盈盈,是本王辜负你了" 他第一次叫她盈盈,她欢喜地低下头 "王爷折煞臣妾了" 他不再言语,领事的太监以为该自己去禀告三个月府上的各项事宜,正欲走上前,却被他挥手阻挡。 他走到未夏面前,深紫色眸子中的光彩愈凝愈烈。 "伤养的怎么样了" "拿不起剑了"一句话,也掺了怨恨。 他打横着抱起她,大步走进了自己的屋里。独留下满院的人,各色表情的呆滞。 他将她安置在床上,反身从箱中找出一把雕花精致的匕首,托起她的下巴,"还有半个时辰天就全黑了,让我看着你" 他眼神掠夺而强势,和昔日那个温柔的少女判若两人,她心下一惊,却只能看着他的眼眸。 他不言她无声。就这样看着彼此,直到黑暗吞没最后一丝光线。 王府上下万千灯火,唯有王爷的屋子里,一片漆黑。 他突然伸手,点了她全身的穴道。 缓缓拿出身侧的匕首,贴住自己的手掌,用力按下刀锋,手上的血就渗了出来,匕首缓缓行进,每步都撕裂着连心的血肉,直到双手都出现一道横亘掌心的血沟。他失去疼痛触觉般地拉住她的手, "夏儿,你忍一下" 此刻神色却不再狠心,刀锋停在她手中许久,才用力移动。未夏只是看着他,手也不见躲闪丝毫。 他把两人的手掌对在一起,眼神终于安宁。 自从断了经脉后,虽是捡回一条命,身体却被药物填的满满的,那些稀世名贵的药材把血液温度降到最低,以至于未夏浑身都是冰冷的。 此刻,那些从骨髓中溢出的寒气一点点粘附在血中,从右手慢慢淌离,而左手的逐渐进入体内的温热步步苏醒了心脏以及新连的四通经络。 她强撑着坐着的身体慢慢汇注了力量,仿佛一条冻僵了的蛇,终于在春暖花开的时日,缓缓睁开了双眸。 而眼前的他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她霎时明白他在干什么,要撤回手却不能,他看见她眼中的挣扎,轻轻笑了出声 "小师妹,还是我棋高一着吧" 他看着她的泪珠成串地坠落,在锦缎的床上碎裂,笑容变得璀璨明亮。 "你就是个小疯子啊,不挑断你,你早就死在修冥阁了" "可是夏儿,我知道,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当阁主" "我偷来修冥阁那本魔血要义,要用能破五层的人当药鼎,那经义本是剧毒的汇总,可是通过血液传给另一人,就能纯粹成世上无人能攻克的力量" "你赶紧把修冥阁拿到手。我的死讯五天内一定会传到京城,你抗了修冥,就无人敢对你出兵了。" "你的穴道会在半个…时辰后自…己解开" "夏儿,我给不了你七福晋的名声,只能把剑圣和阁主给…你" "师兄,可…可没有…亏亏…待…你" 血液传递已经接近尾声,他瞳仁中的紫色越来越深,未夏懂,当颜色变回黑色,就是他的死期。 "为什么"她并不需要答案,她知道为什么,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第一次要留自己在府里,为什么要突然娶柳盈盈,为什么要挑断她的经脉,为什么要用自己做祭品,托她到达修冥阁的顶峰。 他最后的神情那么平静,一生最大的梦想终于实现。他还是有着硬朗笑容的白衣少年,他还是厉声呼啸过雪原的苍鹰,他还是她以高山姿态存在的师兄,他还是她最爱的人。 "盛" 她一生唯一一次,喊出他的名字,声音不再是夜莺的婉转,也不再是挑衅的不屑。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嘶喊,身体动弹不得,眼泪却肆意汹涌。 半个时辰后,她身上穴道全解,一股暖流重头到脚地穿梭,掌心的伤口已经几乎愈合,她慢慢走到他身边,从他衣襟中取出一张宣纸。那是她三年前遗留在王府的笔墨。下面添上了他的字迹: 惟念昨,嬉颜欢,别后自是两重天。 红装泪,灼白衣,如何往复竹马时。 霸业千,社稷万,只愿换得弱水澜。 卿如闯,虎口寒,请以吾血仆先援。 绝命信在此,他的深爱也在此。 她的所有柔情暖意,也都在此。 九
第三次,她站在修冥阁的门前。 代替红衣的是一袭缟素。她站在雪中良久,任雪花落满肩头。她知道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用尽一切方法拦住她,他活在她的身体里,陪她喜,陪她悲,陪她生,陪她死。 她握住令牌,剑气破开修冥阁尘封的大门。 消息很快传开,剑圣未夏攻破修冥阁九道关口,青霜屠平五位元老,接任修冥阁阁主。 她没有办任何接任典,只是带着几个身边的人去了儿时的木屋。 苍茫的白雪覆盖了天地,早已凋败的垂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残余的枝条像不死的冤魂一样飘来飘去。耳畔传来小屋摇摆不定,发出求救的哀呼,这间狭小而简陋的屋舍,是必然度不过这个冬日了。 荒凉和穷困中,跪着一个女子。 她身穿价值连城的裘衣,面容精致而冷漠,清冷的脸颊上,只有嘴唇上。是鲜红的。她死死咬住嘴唇,以抑制身体的颤抖。她双手早被冻得苍白,然而手指上那枚硕大而熠熠发光的戒指却无比夺人眼目-----那是修冥阁最高权力的象征,深红色的戒指仿佛是被血浸泡出的一般。相传攻克修冥阁要经历九层的阻碍,每深入一层就是更高一级的死神。变幻无常,诡异恐怖,单是累累白骨就足以令常人神智癫狂涣散。那是九层炼狱都为之色变的魔窟。单单提修冥阁三个字,就足以令江湖人闻声色变,这三个字背后,是近百年的血腥屠杀与残忍手段,所有正义与善良,全在嘶吼声灰飞烟灭。 "阁主,天色将暮,请您早些回殿。" 旁边站着的黑衣人俯首,恭恭敬敬的对跪着的女人说。 她点点头,轻轻将一封信放在雪地上。从衣袖中拿出火种,纤手用力,火苗便攀爬上木屋,瞬时,眼前就成了一片汹涌的火海。她转身的一瞬,早收拾好内心的汹涌,恢复到令人畏惧的冷静神情。 放下轿帘的一瞬,那个君临天下的女子在盛大的火焰面前,泪流满面。 盛,那张纸还是寄给你吧。泅渡忘川的时候,请你带着它,来生,我不当修冥阁的阁主,你不当七王爷,甩开皇图霸业,抛去太液未央,只求在长薄旁赏清川,在松海中卧欢眠,在水田边观白鹭,在夏林中听黄鹂。 策马红尘,多逍遥。 只是今生,满目的盛夏从此,便彻底荒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