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阿平一家和粽子躲到了启明家中。 阿平因紧张而僵直的手臂终于松弛了下来,她擦着额头的虚汗,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粽子已经放弃挣扎,在启明媳妇儿怀里安静地含着自己的手指头,发出嘬嘬的声音。 今晚的阿丘异常沉默,他的存在就像远方被蒙上一层薄纱的山。他的沉默从孙奶娘进来就开始了,他的沉默是不说话,一并失去了答话的能力。孙奶娘进门时和他打招呼,阿丘从嘴里抽出烟,点了点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在害怕,仿佛一出声就会泄露了自己所有的秘密。今晚他一口酒都没有喝,一直给自己灌凉白开,心中默念自己的吉祥消灾咒。他听着丈母娘给孙奶娘讲:"奶娘啊,我前日梦到了观世音菩萨,菩萨说你求什么,我说我再求个宝贝孙子,菩萨说我一定能如愿得一个’福德智慧的男娃娃’。你看,你们今日认了亲,阿平唤我姨,也不正是我今日也得了个男娃娃嘛,我真是拖了你的福气啊!"爱梅一番话哄得孙奶娘一阵乐呵。剧情按部就班地推进,屋子内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充斥着女人们夸张附和的怪叫,阿平走后,阿丘也走了出来,蹲在院子里吸烟,吸了一支又一支,他随手把烟头扔进一旁盛开的天竺葵中,花开得茂盛,血红一片,单薄的花瓣在风中瑟瑟发抖,阿丘不喜欢这么艳丽的颜色,他忍不住将烟头捻在花瓣上,烫出一个一个黑色的洞穴。阿丘变得敏感,如芒刺在背。 孙奶娘走的时候天上已经有了星星,她踏出的每一步都似踩在云巅上,全身上下软绵绵的,她坐在启明自行车的后座上,舌头舔着夹在牙缝中的咸菜,回味着爱梅的手艺,直到前方的庞然大物蓦然出现在眼前。她像见了鬼一样一手指着大物,一手拽着启明的衣角惊叫起来,挣扎着下车。在启明如履薄冰的注视下,她绕着车子走了足足三圈,用她十足犀利十足怀疑的眼光描摹着眼前的这台拖拉机,启明在一旁扶着自行车,右手食指不停轻扣着车子把手,迫切地希望孙奶娘尽快结束这可怕的打量。孙奶娘伸出了手,摸了又摸,又探头往车里瞧了瞧,用肯定的语气质问:"这是刚才的车子。"启明咽了一口口水,吓得闭上了眼睛,他刚才因为急着回来接孙奶娘,就随意把车子停在了离自己家不远处的空地上,他原以为不差分毫的计划在此刻嘲笑他一切都高兴得太早了,危机还没有解除。孙奶娘又大声道:"不会看错的,我记得清楚。车头这里有一块凹了进去。粽子一家就是进了这个大铁筐子里走的。"危机迫近,幸好启明在极度窘迫的情况下编造理由的能力和他姐一样强,他笑着解释:"奶娘的眼神真好。送出了村,他们往县城有其他的车子。哪能坐这样突突响的车子去大上海呢。"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孙奶娘想起了阿平那件鲜艳的红色连衣裙,的确和眼前的车子不配,正寻思着一个饱嗝上来,带出胃里浓重的蒜味混合着白虾的腥味,孙奶娘不好意思地朝启明笑笑,这个饱嗝像是厚重的云层缝里泻下的一缕蓬勃的阳光,更像是大佛身上反射而来的神光,启明抓住机会忙说:"天晚了,早点送你回去。"孙奶娘尚怀狐疑,但仍旧点头上了车。黑夜一无所有,却掩盖了无数的真相,给人无尽的安慰与力量,黑夜的魔力让人怀疑它是否就源于自己内心好奇的驱动,或者这些真相只是在黑夜里上演的虚幻故事。 粽子就像是一个球。他又到了南门,到了阿丘姑姑的家里。精明的姑姑会点头答应,其实也存着一份私心,阿平结婚至今都没有怀上孩子,老人们都说抱养一个孩子,自家的孩子就会跟着来了。粽子在这个时候出现更像是天意,她在阿丘面前极尽悲伤地说着自己的不孝,想要为父亲尽一份孝心,心中盘算着到时候一切顺利,再借口要养阿平的孩子把粽子还回去,养粽子就成了一举两得的美事儿。 日子开始周而复始。粽子起初认人,没有奶香的阿平和姑姑一抱他就哭,多少让娘儿俩感到挫败,姑姑的口头禅从此变成了:"真是一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娃娃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遗忘和适应,过了大半个月,粽子就只认她俩抱,就连经常抱他的阿平老公都成了勉为其难的选择的时候,姑姑的口头禅又变了:"总算没有白养。"养孩子是一件劳心劳力的活儿,但是孩子每一天的变化都牵动着人心,粽子漆黑如龙眼核的大眼睛,滚圆如莲藕的双腿手臂,咯咯的笑声都成了姑姑家的乐趣,尤其是小嘴巴里咿咿呀呀蹦出"爸爸妈妈"的那一刻最让人激动。粽子无意识叫出来的时候是在半夜,他哭闹着要吃,姑姑就下床去冲米汤,粽子见姑姑要离开,哭着蹦出"爸爸妈妈"来,姑姑听到后乐坏了,叫醒了女儿女婿,展示稀世珍宝一样,不停地说"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巴望着粽子能够再叫一声,而粽子死死眯缝起嘴巴,一声不吭,连哭声都被吓了回去。 有了孩子以后的生活就是按照孩子的节奏继续的。姑姑发现女儿是真心喜欢粽子。她不怕粽子黏糊糊的屎沾到自己身上,粽子一哭,隔着老远就急跑过来哄他,对孩子没有感情的人绝不是这样的。粽子再过半个月就要对对了,三港殿、南门和黄村都在秘而不宣地张罗着,阿丘早就准备了一本《论语》,藏在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要摸一下才安心,抓周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了千万次,他睡梦里都是粽子抓起《论语》留着口水翻页的模样。他就在美好的想象中数着日子盼望着,陷入了等待的欢愉。 可是阿丘先等来了阿平的死讯。阿平走的那天下午,好像预知了自己今天大限已至,她坐在院子里洗完了家里人昨天换下的所有的衣服,一件一件摊开晾在竹排上,又给粽子洗了屁股垫上带着阳光味道的纱布,唱着曲子将他哄睡,粽子紧紧贴在她的乳房上,轻声唤着妈妈。她就抱着粽子坐靠在床上,玻璃窗外透进来的大太阳蒸得她困倦乏力,她哄着粽子连带把自己也哄得睡着了,她倦怠地闭上了双眼。她的嘴角浮着笑意,她在朦胧中看到了一片喜庆的氛围中两个大红灯笼高挂在大门口,像极了粽子粉嫩的屁股。 阿丘一家三口赶过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抹眼泪。粽子坐在床上喊着"妈妈妈妈",他叫的是阿平,可是传到阿丘嫂耳朵里本能地认为他叫的是自己,孩子哭丧般的叫声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半跪在粽子跟前,一把将家里带来的红布包在了粽子身上,抹掉他的眼泪,安抚道:"不哭不哭。"粽子乖乖叫了一句:"狗妈。"他还不会发舅字,一张嘴就是狗,阿丘嫂张张口,却不知道如何解释。阿丘在姑姑面前低着头,小声说着对不起。在所有人都应当呈现悲拗欲绝的情感时只有孩子因为无知可以避免被谴责,阿秀很久没有见到弟弟了,她牵起粽子的小手,奶声奶气地说:"弟弟,姐姐陪你玩。"孩子的记忆很短,阿秀随身带着的在滩涂上挖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很快安抚了粽子的情绪,粽子乐呵呵地笑出声来。 阿丘嫂透过窗户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两个孩子。他们玩得很开心,仿佛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和他们单纯的世界毫无关联。如果是自己躺在那张冷冰冰的床上,粽子还会这么开怀大笑吗?她问自己。她不敢正视这个答案,但是她坚信血缘的关系是不一样的,她想起自己的奶奶,奶奶很喜欢讲故事,民间的怪力乱神是她最喜欢给孩子们讲的,她记得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在永嘉做小吏的人,一天早上起来突然感觉到心悸,浑身不自在,妻子见他心神不宁就建议他赶紧向县官告假,犹豫间,母亲送他护身的千眼菩提子竟然裂了一条缝,他听从妻子建议告假回乡,果真是乡下的老母得了重病。现在她越来越相信这个故事,母子连心,血缘之间的亲密是割不断的。 她笑了。她摸了摸嘴角,一阵恐慌,每当粽子叫阿平妈妈的时候,她的心里都会起一个疙瘩,现在这个妈妈竟然死了,她罪恶地发觉自己竟然掩饰不住胜利的喜悦,妈妈既然不在了,那自己这个舅妈就是最亲近的人,她为此洋洋得意。她可以忍受还不懂事的粽子唤她狗妈,这有什么?不过是小娃娃发不对音节而已,粽子那双炯炯的大眼睛如她一般,谁见了都是逃不出的母子关系。但她却看不懂阿丘的伤心,他伏在姑姑脚边,安静看着姑姑亲吻阿平冰冷的头发、双眼、双颊、双手、双脚,像是对自己心爱之物最后的检阅,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种荒诞的压抑的味道,她在看一场闹剧。天底下大概只有自己的母亲才会哭着去抚摸女儿冰冷的身体,女儿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母亲最深的牵挂。自始至终阿平的老公就站在角落里,偶尔抬头时可见他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他就那样站在一旁,像是要被嵌进深棕色的大衣柜里。 阿丘起身,示意她跟他出来。他们站在路边的大槐树下,他们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姑姑说粽子先陪她一段时间。"阿丘深吸了一口烟。"喜事还在做,不好吧。"阿丘嫂回答。阿丘沉默了一会儿:"出这么大的事儿,马上把粽子带走不好。""有什么不好的,小孩子弱,这么重的阴气受不住。""别说了,就这样吧。"沉默很久以后,阿丘下了最后通牒。他的脸上还有泪痕,屋里面传来粗放的哭声,混入南门菜市场浓重的鱼腥味,释放着尸腐的味道。阿丘对粽子对对所有的幻想都被这浓烈的恶臭所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