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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斟细语高鹗续书之颦儿迷本性


  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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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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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鹗续书之颦儿迷本性
  作者:阳关
  高鹗续书,虽说大旨有违,情节松散,这不好那不好,但某些局部,却真是好。比如泄机关颦儿迷本性一回文字,就好到让人窒息,让人破碎,让人枯灭。
  话说这一天,黛玉去给贾母请安。走到沁芳闸那边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遇到了呜呜咽咽哭泣的傻大姐,也掀开了她生命终端的青铜门。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请注意"葬花之处"这个地点,当初的定情之地,今日的断梦之所。
  来看文本:
  黛玉听了,才知他是贾母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那丫头道:"为什么呢,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听了这句话,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便叫这丫头:"你跟了我这里来。"那丫头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那里背静,黛玉因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我们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头一宗,给宝二爷冲什么喜;第二宗——"
  傻大姐说话,无遮无拦,开门见山,深见一个傻字。其浑朴憨直无心机的样子,让人又是喜欢又是怜惜。贾母把她留在自己屋里,想必也是因为这一点。
  黛玉乍听之下,如同五雷轰顶,整个是一种祸从天降猝不及防的情形。犹未全信,与其说不全信,不如说本能抗拒中,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种灭顶之痛。此时她的神智还是清楚的,乃叫傻大姐到那边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
  高鹗写那里背静,其实那里不光背静。要紧的是,断肠人到断肠处,桃花冢,也是黛玉的爱之冢命之冢。此处对第二十三、二十七回有关情节的照应是贴切的,是符合曹雪芹大生成处预伏大毁灭的主题思想和行文线索的。彰显出一种回环往复的宿命式的悲剧性。
  傻大姐未及说完,黛玉已全明白了:是了,命运终于来了!有根有干,有枝有叶,铺天盖地,高度窒息。意悬悬半世心终于落定,没有落在花轿上,落在了断崖里。一生的期待归于毁灭,一生的心血化为乌有。此时的黛玉会是啥样子?且看高鹗如何写来: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着,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儿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
  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五味齐呈,刺骨锥心。难得的是,黛玉在如斯的急痛之下,犹自保持着身份。问话有理有节,临了,还不忘嘱咐傻大姐别再混说。
  然后,她,我们的至真至纯至情至性的黛玉,身似千斤,脚下踩棉,脸色雪白,眼睛发直,只管在地上东转西转。模糊听见紫鹃问到哪里去,随口应道我问宝玉去……
  实在想不出,彼时的黛玉,除了这样子,还能哪样子!她灵魂出窍般东转西转,每一步都踩得人心疼。高鹗的笔法是简洁朴素的,刻画是精准传神的。描写重大事件,收放自如,毫无滞涩感拖沓感,字里行间里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灵动性。
  走到贾母门口,黛玉心里似觉明晰,身子也不那么软了。为什么?因为一口气撑着,撑到宝玉跟前了。这口气,从西方灵河岸边带来,在贾府里缠绵了十余个春秋,而今,就要归结于太虚了。
  再看:
  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么?"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
  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和宝玉一样,因悄和紫鹃说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
  这一段里,唯一让人不解的是,写到秋纹,为什么也着一笑字?秋纹不傻,不会不知局,难道她也像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之时,林之孝家的那样,说说笑笑一大堆,锱铢计较几来回,表现出一种非人类的野蛮残酷?
  这次相见,即是诀别,黛玉如何?像小时候那样,哭啊?闹啊?不,看似迷了本性的黛玉,此时间,其实表里俱澄澈,是个透明人。她对着宝玉几番傻笑,石火电光,就照亮了一路走来的梦魂相牵,就揭晓了一场水月的木石姻缘,就耗尽了毕生血泪,归结了无量痴缠,就是与冷暖尘世的告别华典。这是笑吗?它比哭还让人难受;这是笑吗?它比血还让人扎心。
  泪尽而笑,悲极反笑。说到底,高鹗厉害,除了笑,我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描摹出彼时黛玉心中的万千哀痛。"你为什么病了?""我为林姑娘病了。"一问一答,更似两把尖刀,狠狠地插入人的骨髓里。
  "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黛玉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她已然死志分明。而这一决定几乎是本能的不假思索的,没有什么关于生存和毁灭的斟酌,要么爱,要么死,不存在折衷方案。其骨子里的坚贞和刚烈,盖过了多少闲花照水弱柳扶风的表象。
  她走得飞快,要马不停蹄地奔回故园,淹骞于这不干不净的人间,一分一秒都是多余。
  接下来,且看这一场分崩如何结住:
  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一口鲜血,无限心碎。悲剧性至此达到了高潮。然后焚稿断痴情,绛珠归天,功德圆满。文字之摧肝断肠处,让人觉得天地昏聩,日月惨淡,人生荒唐,让人生出许多恨。黛玉去后的贾府,就让它洪水滔天吧!什么王夫人薛宝钗花袭人,你们这些面慈心狠面热心冷面诚心诈的伪善婊,让你们空巢的空巢,守寡的守寡,妄想做姨娘的竹篮打水一场空,让你们鸡飞蛋打,家败人散,统统见鬼去吧!活该!
  可是,理智地想一想,黛玉之殇,实是时代之殇制度之殇。王夫人宝钗诸人只是在规则分配给她们的角色本位上,做各自的事情。她们心里,以为自己是站在了礼教的制高点上,言言行行都是合规合理的。她们看来,该谴责的恰恰是离经叛道的黛玉。因为规则所及,你可以自私,但不能多情;你可以冷酷,但不能越礼。
  林黛玉这样一个诗意的存在,终究是无法收获俗世幸福的。即使不在贾府在林府,不在京城在姑苏,她也一样会早早地香消玉殒。就像天龙八部里理想主义的乔峰不容于丐帮少林,不容于大辽大宋,不容于滚滚红尘一样,毁灭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可是,作品的震撼力达到如此令人忘情的境界,固然得力于曹雪芹的情节设定和前期铺排,又难道与高鹗这一回续作的笔底功夫无关?高鹗,是把特定情况下人物的魂儿拘定了的。二宝不用说,傻大姐、紫鹃、袭人辈也各具情态,活脱如在眼前。真可谓字字生动,笔笔贴切,一笔一字莫可更易。读来回肠九转,大汗沾衣,感人处并不输于紫鹃试莽玉一回里曹雪芹对宝玉的描写。可以预想,几百几千年之后,如果红楼研究没有新的突破,都未必有人能续到如此高度。
  真正的悲剧不是晦暗滞涩的,而是明亮锋利的。看一眼心疼,读两行销魂。高鹗把这种悲剧性写到了极致,而所谓极致,无非就是本来面目四字。
  这一回,见血泪见性命见死生,说高鹗不是情种,我不信;说高鹗未解前八十回,我也不信。为何把一部回璇织锦般的书,一大半续成个木呆呆灰头土脸的样子,我相信主要原因在其他,不在才情。
  所谓兰桂齐芳,不过是在理想主义夭亡之后,高鹗,给跋涉在浩漫尘烟里的人们,描绘的一点点莫须有的希望。曹雪芹是悲悯的,高鹗亦然。
  而黛玉之殇,某种角度上,也难说不是人性之殇。黛玉式的悲剧,就绝迹了吗?我看未必,一万年之后,也还会有理想主义和烟火人生相冲突的问题,会有坚守和妥协,摧折和摇落。
  为了心中未被流俗侵染的一脉诗意一寸真情,黛玉,交出了她十七岁的生命。
  此刻,我的心里,一片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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