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约下午3点钟光景,民主结出的果实,在学校的政务栏里"挂"了出来。这次公布,学校没用往常红底黑字或金字,夸张地扩大纸张、放大字形的喜庆方式,而只用了一张八开纸,白底上,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黑字。公告的题目,文字稍微粗大一点:"单县第一中学新聘教职工名单",并用黑框显示出重点。这八开纸,在布告栏的一角,悄悄地出现之后,有人悄悄地说,名单有点像讣告。 其实,学校的本意,是出于人道的考虑,突出的是"新聘"人员,而让那些落聘者到深山里隐居,以避免在光天化日之下,受到阳光的刺激。然而,布告仍然像光芒万丈的太阳,照亮了全校教职工的眼睛,加上它独有的磁性魔力,教职工的脚,全被八开纸的磁性紧紧地拉了过去。 此刻的阳光,相当毒辣,校园的空地上,都嗤嗤嗤地冒着非烟非雾的白色热浪。尽管布告栏被一些树枝遮掩着,半阴半阳地画在人们的肩背上,但仍阻不住汗水从每个人的身体里钻出来,偷偷地将衣服舔湿了。当然,这里的人们,根本感受不到天气的炎热,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那张八开纸上。 从稍远处看,布告栏前,除了黑压压的人头,根本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后面的人群,个个患焦虑症似的,急不可耐地向上挤。最前面与八开纸面对面的,似乎又患有迟钝症,一行一行慢慢地细细地看,直至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才似有不舍地慢慢调头,挤出人群。看这些退出来的人,与后面上挤的神色,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不声不响,但脸上已换上了安详的画面。 布告栏前的场景相当混乱,但谁都不说话,除了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几乎没有其他声音。落在后面的虽然焦虑猴急,但不发声,不骂娘;前面看到了自己名字的,虽把那焦虑的面具卸了下来,但也没显出多少惊喜。全校二百多位教职员工,都一无例外地这样到这张八开纸前表现了一番。 数学组的两位老师,从布告栏上返回的路上,刚好碰在一起。一个是谢红银,另一个是沈少鹏。谢红银不用跳楼了,她已经在八开纸上看见自己的名字。沈少鹏更不用担忧,在施行民主前,他已被校长会议内定,升任政教处副主任,只待教育局最终审批了。事实也已证明,他不需要为竞聘事,担惊受怕。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名字,列在布告名单的第一行。 谢红银虽也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甩掉了千斤重压,但脸上仍戚戚然。她忽然停下脚步,对沈少鹏说:"少鹏,怎么回事,在名单上,我好像没看到卢老师的名字。"沈少鹏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所以她直呼他的名字。 沈少鹏恍然大悟似的,一听,也叫起来,"是的,我也没看到。"在教师师徒结对活动中,卢子欣是沈少鹏的师傅,他俩的关系一直不错。 谢红银说,"你应该对卢老师说一声,他可能还蒙在鼓里。" "是的,"沈少鹏应着,不过很快就改了口,"这种尴尬事,怎么向卢老师说?到时,两人都会弄得不痛快。" 谢红银想想,也有道理,也就不再说话,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各自分开走掉了。 卢子欣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悠然地抽着烟。看见窗外不断有人跑过,同组的老师有进办公室的,见他坐着,他抬头用眼色和表情动作,与进来者打招呼,而进者者似同一辙,都是讪笑一下,赶紧调头就走,卢子欣想与他说话,都来不及。卢子欣感到有些怪,但没去细想他们为何有那些怪异的动作,大概竞聘投票的结果出来了,大家都有些紧张?——去看看吧,他对自己说。 卢子欣慢悠悠地踱出办公室,向公告栏走去。路上,卢子欣继续遇到古怪,三三两两的不少熟面孔,不断从他身边走过去,但大异往常,好像都变成了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一见他,就低下头,匆匆地走过去了。 卢子欣很是纳闷,今天怎么啦,好像人人都得了抑郁症,失语似的?卢子欣四处张望着,校园依旧呀,他发现不了什么秘密,他满怀狐疑,期期艾艾地向前走去。 公告栏上已空无一人,他人都已经领走了关于自己的信息,卢子欣可能是最后一个出现在布告栏前了。有关前途命运的竞聘,是别个的事,卢子欣因为自信,可以事不关己,不放在心上的。 卢子欣在布告栏前站定,高度近视的眼睛,一时看不清文字,就抵近玻璃去看。这个时候,他有点讥笑自己,着急干嘛,看与不看,有什么不同,反正自己的名字不会不在名单上吧。于是他暗暗笑了一声,多此一举。但他还是对自己负起责来,奉行列行公事,劳驾一下自己的眼睛,他相信,自己的名字,熟悉之至,眼镜过处,一下就能钻到眼皮里面来。 第一行:"单县第一中学新聘教职工名单"的字,相当显目,确一眼就扫到了。接下去看,似乎有点粗疏,有点懵懂,有点心不在焉了。他一目数行,目光已移到八开纸的尽头,他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自己的名字,仿佛没有出现在近视眼里。他一惊,抖擞一下精神,责备自己说,这也太不认真了,稍微仔细点,行不行? 他又从头看起来。这次,他一行行地读,称得上细致认真,决不会再让自己的名字从近视眼里溜过去。看着,看着······他的头晕起来,怎么回事呢,八开纸的字,他是确实又读完了,这次,卢子欣的名字依然没有被捕捉进眼睛里。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是出问题了,这么大的字,怎么看不清呢,要么自己的脑子糊涂了,明明有卢子欣的名字,却没有认出来? 卢子欣定了一下神,又拿下眼镜,把用嘴巴的湿气呵了呵镜片,用衬衣袖子仔细地擦了擦,又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力图使自己的眼睛更明些亮之后,才小心地戴上眼镜,重新看起来。 这次,他像个上学生,一个字一个字拖长地读,读得相当细心,也相当有耐心,他甚至有点吃力,就像当学生时,老师忽然当众叫他读文言文,结结巴巴的流畅不起来。他几乎把每行每个字都慢慢地、细细地咀嚼,剔除掉杂质和骨头,他一定得把"卢子欣"这块肉嚼出来。 然而,再次确认,最后一个字,从自己的近视眼镜片中滑出去了,"卢子欣"的字样,仍没没跑进他的眼睛里。 卢子欣摇晃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头碰撞在布告栏上。他顺势靠上去,索性倚在窗栏边,脑子里,全是黑白的圆圈在飞。这样靠了几秒钟,他重新站直了身子,他迷迷糊糊地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怎么啦?他一时理不出头绪。他摇摇摆摆地走到家里,他感到疲惫至极,就在床上躺下来。 躺了还不到一分钟,他忽然蹦下床,自言自语着,我得去问问校长,这是怎么回事。 半小时不到,他就回来了,人像被放了血,抽了骨,面无血色,身子像软骨虫似的,瘫倒在床上。心里忽然涌过一个念头,我一向自以为坚强无比,原来也只是残枝败叶般的脆弱,风儿轻轻一吹,就折断飘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