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瑞安的西大门往飞云江去,靠南有一条路,叫临江街。临江街蜿蜿蜒蜒穿行而过的地方,就是三港殿,相传是为了纪念庄济圣王"三港爷"而留下的名字。沿着临江街走进去,渐渐听得到锅碗瓢盆碰撞的嘈杂声音,远离了小县城的安静、淡雅,带了点大咧咧的江湖气性,正如三港殿的男人女人们。 三港殿的娃娃们亦如此。他们在江风里长大,被晒得黝黑黝黑的,扎猛子、滑淤泥、追煤车、搬砖头,无所不能。裤兜里面揣着一点在母亲身后偷摸来的白糖,挽起裤脚在江边看着晚归的渔船,追逐着天边千变万化的火烧云,一晃便是一天的光阴。 临江街的转角是方医师的家。他那间药水味极重的小屋子和放在桌角白白的便签令每一个三港殿的娃娃毛骨悚然,尤其是看舌头的时候,那根黄黄的粗粗的扁棒子往舌根上使劲儿一压,那一下子真想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方医师家往东再过去,就是两排说不上齐整的房子,里里外外都透着一种红红火火的热闹,夏天的傍晚,三港殿的人们都喜欢坐在家门口纳凉,饶有兴致地看着冲澡的男人们,吹着穿街而过的江风,温度带来的烦躁一瞬间便无影无踪。 三港殿十六号住着人力车夫阿丘和他的老婆,这里的人习惯叫她阿丘嫂。阿丘很老实,老实到无论穿什么都喜欢把衣服束进裤腰带里。他骨架大,肉却少,眼睛大,嘴巴却小,这双大眼睛长在他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突兀,他浑浊的眼白让人想起沿江人家常吃的蒜蒜,大大的、皱皱的,软软的,透着一股扶不起的懒散。阿丘话不多,很难从他沉默的外表判断出他竟是一个读完了小学的人,他魁梧的身材和粗粝的轮廓没有一丝斯文的味道,只有当他和他的人力车靠在一起的时候,才有水乳交融的和谐感。人到中年,阿丘脸上的肌肉开始松弛,像母牛的奶头一样直直挂了下来,下巴下坠的肌肉上因消瘦显出一道深刻的皱纹,像一条刀片割出的伤疤。 阿丘喜欢喝酒,但不至于烂醉,常喝到半夜才从外面晃回来,带回来一身的酒气,陈年的老黄酒混杂着车夫身上堆积了好几天的汗水味,和他睡在一起简直就是活受罪。他喝完酒后就变了一个人,他开始絮絮叨叨,说他小时候在江边差点被水冲走,又说今天拉车子遇到了一个腿脚不方便的老人他想着少收一点钱,可还是收了,他感慨圣人老师说的善行他根本无法做到。这些话阿丘嫂不爱听,可是只要她一露出丝毫不难烦的神色,阿丘就着急发脾气,阿丘嫂只气得哽咽难鸣地哭起来,最后都是以阿丘扯起一条被单夹在腋下顺起一个枕头下楼而收场。 阿丘嫂不是三港殿的女人,她是一个村妇。一般的人家不要山里的女人,嫌弃她们是从山头上下来没有文化的山底人,除了会生孩子就没什么其他用处。可是阿丘的条件哪里轮得上挑三拣四,女人屁股大能生娃就成,关了灯白的黑的瘦的胖的能有多大的区别。阿丘嫂眼大、鼻大、嘴大、脸也大,可她却喜欢在自己粗枝大叶的长相上花心思,天天摆弄又黑又油又粗的长发,辫子向上、侧着、两股、三股,换着法子出新。美人爱美是狐狸精,阿丘嫂的风骚却属于东施效颦,不招别的女人嫉妒。 "吱呀——"十八号的门开了,阿丘出去寻活前总喜欢来宋先生家坐一坐。屋子里宋老先生坐在前屋的卧榻上,正对着墙上他父亲的照片,榻上是一条棕色打底的大花毛毯,榻边上的台灯亮着,桌台上叠放着昨天的报纸,被叠得棱角分明,上面压着一副磨损的算盘。宋老先生已经退休了,空闲时在街口李观成兄弟的李家老店,帮这两兄弟往各个副食品商店送师傅刚做出来的糕点,赚点小钱买烟。他这会儿子已经是满一个甲子的老人了,还成天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在县城的巷弄底穿来穿去。这辆车是五年前的意外之财。依照宋先生家的经济条件当时要买一辆自行车算得上是天方夜谭,这辆自行车是一个在城关镇上班的退休老干部送给他的,这个老干部没有后代,两人结缘,老干部临死之前就把这份最大的财产留给了他,这辆车在宋家被看得极其宝贵,每天宋先生都要用一大桶的水来擦这辆车,三港殿的人都特别喜欢看宋先生骑车的样子,每次谁家的娃娃要哭了,如果正好赶上宋先生骑车出门,娃娃一看到滚动的车轮子就不哭了,眼睛直勾勾盯着,认真听着嘎吱嘎吱的响声。所以,当头发有些发白的宋先生骑着这辆还算高档稀罕的车,手柄上挂着李家的糕点在巷子里窜来窜去的时候,总伴着娃娃们咯咯的笑声。 宋先生有五个儿子,全是亲生的。好不容易在知命之年得了一个女儿,结果一次夜里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整日疯疯癫癫,过不多久就跑丢了。三港殿的阿香是最后看到这个女娃娃的人,那天她见女娃娃没穿裤子在街上乱跑,急忙去找宋夫人,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三港殿就再也找不到这个女娃娃了。这件事情对宋夫人的打击极大,整日以泪洗面,那一阵子但凡见到她,眼睛总是红肿着。可笑的是,因着这事儿还滋生了一个神乎其神的传说。传说都有一个特点,传着传着信的人就多了,信的人多了也就变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就在三港殿绘声绘色的传说中,宋夫人成了一个纯阳的仙体,她瘦弱的身板与高耸的颧骨都成了仙风道骨、清奇脱俗的标志,是她的女娃娃不够福气,受不起宋夫人十月怀胎的恩情,所以才让人给收走了,受苦还债去了。宋夫人的传说在三港殿神秘而又激烈地以飞云江涨潮的速度迅猛传播着。 阿丘来了,不用看表,定是凌晨四点半,他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来到宋家,宋老先生年纪大了醒得早,阿丘若是见到宋家的门缝里透出灯光便会推门而入。阿丘长相魁梧,但骨子里仍存着一丝文人的气派,他喜欢和念过书的人说话,谈论些远离琐碎的话题。在他的心里,宋先生被划为了可以说说其他话的人。 渐渐入秋了,凉意袭人,阿丘还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汗衫,单薄地看得见他深深的肉色。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叼了一支,又拿出了一根,宋老先生摆摆手,咳了几声,坐回到榻上,阿丘点了烟,默默地抽了起来。 "昨天的参考消息您看了没?"阿丘吐了一口烟问。 宋老先生戴上他的棕框眼睛,敷衍:"怎么了?" "说我们国家要加紧镇压贪污分子,还说苏联的外长要和我们搞高级见面。" 阿丘回忆着报纸上的内容。 宋老先生没有应答,他已经习惯了听阿丘絮絮叨叨地讲报纸上的新闻,零散地蹦出些不相关的话来。宋先生翻看着昨天的报纸,往台灯边上凑了凑,高度数的眼镜从侧面看过去,只是反光的一片白,看不清。阿丘的声音很响,激烈地讲着,穿过顶板,闹得人睡不着觉。 "吵吵闹闹的,是常事。"宋老咳了一下,在榻边上的痰盂里吐出一口青黄色的痰,长年吸烟,他的肺有些不好。 很快,阿丘的一根烟吸完了,他在台子上的烟灰缸里捻了捻烟头,搓了搓手,提了提有些垮塌的裤腰,身体好像也热乎起来了,他抻了抻身子,壮实的手臂上立马突起几条青筋。没有路灯,整条街上都是安安静静的。阿丘赶忙用粗糙的手背抹去脸上的倦意,蹬上车子往江边去,经过宋先生的家,郑医师的家,阿香姨的家,自己的家,最后消失在巷末的那个转角,向着飞云江拉去。江风迎面吹来,着实有些冷,吃过的包子好像已经不奏效了,阿丘骂了几句娘,向地上吐一口痰,肚子又开始革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