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莉莉 《红楼梦》开篇以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方式来演绎了一段甄府的小荣枯,言简意赅且寓意深远。甄家的几个人物从登台入场到落幕退场,简单却不草率,粗略却又不失幽微,若隐若现的人性光芒,使得这些人物刻画的非常成功。对于这段小荣枯的描写,世人多着眼于甄士隐、甄英莲,甚至牵扯到的贾雨村、娇杏、封肃。其实,还有一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人物——甄家娘子,这个人物的命运才是《红楼梦》大结局的一面镜子。 甄士隐的嫡妻封氏,文中称为"甄家娘子",情性贤淑,深明礼义。按说封氏所嫁之人家中虽不甚富贵,却也算是本地望族,而且甄士隐是一个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有着神仙一流人品的夫君,每日里双双观花修竹,酌酒吟诗,可谓幸甚。虽然有些"美中不足",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但女儿生的"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也算聊以慰籍。如此平淡中熏浸着幸福的生活,若能平安了此一生也足矣,但命运却无情了上演了一场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悲剧,转眼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说甄家,就不得不说贾雨村。贾雨村,胡州人氏,是诗书仕宦之族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尽失,人口衰丧,唯一身一口暂寄庙中安身。按说像甄士隐和贾雨村这样两不相干的人物,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交集,但书中却偏偏安排乐善好施的甄士隐,不仅对贾雨村另眼相待,还拿出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资助这位以卖字作文为生的穷儒进京赶考。 按常理,这个小序曲的结局肯定是穷秀才皇榜高中后返乡报恩,事实上却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剧情大翻转。贾雨村走后,甄士隐在经历了丢失独女,火烧家宅,投人不着等一系列的重大变故后,万念俱灰,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积病交攻,在跛足道人的点化下弃绝红尘,飘然而去。最可怜可叹的是那家中倚门而望的甄家娘子,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又如何?遣人各处访寻又如何?失女,失家,又失夫,那度日如年的日子谁人可解可慰? 再说贾雨村,自那日得了路费和冬衣就不辞而别的奔上自己的幸福大道,哪管身后土崩瓦解、灰飞烟灭的甄士隐一家。归来时乌帽猩袍加身,军牢快手开道,好一派意气风发新气象,但对于这一切如何得来,他可曾想过?对于恩人甄士隐一家的突逢变故,可曾有过回报之心?从他借用手中的权利设计谋娶甄家娘子的贴身丫鬟娇杏这件事可以断定,他不是来报恩的。 贾雨村记得娇杏,并不是因为其生得仪容不俗,略有几分有动人之处,而是她在贾雨村最落魄无助时的两次回顾,所以贾雨村误将娇杏视为"红拂紫烟"一样的人物了。红拂,姓张,名出尘,是隋末权相杨素的侍妓,因手执红色拂尘,故称作红拂女。是野史与民间传说中的一个奇女子,隋末"风尘三侠"之一,她"慧眼识英雄,月夜追李靖"的故事乃千古佳话。紫烟,姓袁,江西贵溪人,是《隋唐演义》里的人物,天生得眼有奇光,擅长观星望气,察览玄像,精通璇玑玉衡五纬七政之学,有"识五行之消息,察国家之运数"的特异之处,唐灭隋后嫁徐懋功。后人常以比喻她这样的人善于察言观色,慧眼识人。其实,贾雨村认定娇杏"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只是一己之念,在娇杏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家主资助的穷文人,之所以对他两次回顾,也是因为家主的多番提起,决非想要追随而去的意思。所以,娇杏不过是世俗中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哪里就能堪比红拂紫烟了? 娇杏和贾雨村的交集仅仅几百字,短暂而匆忙,但人生就是这样戏剧,无心插柳柳成荫,娇杏的偶然回顾,却换来了后半生的安富尊荣。比起英莲的"有命无运",娇杏却"命运两济","莲,主也;杏,仆也",莲虽高洁,却无好运,杏虽平凡,却反得两全。人生在世机缘莫测,朝夕之间悲欢难定,娇杏与英莲二人的命运在不经意间,形成了"此消彼长、此起彼伏"的鲜明对比,两相对照,不胜唏嘘。 甲戌本批语指出"封"谐"风",是因风俗来,笔者却以为"封氏"有"讽世"之意,封肃即"讽俗",犹如卜世仁即"不是人",两个俗世蝇营狗苟的小人物之间竟然也有着不可估测的联系。一个是半哄半赚之间坑害自己的女儿,还不断用各种现成话讽刺不惯生理稼穑的女婿,此等人真是令人痛恨之极。但在人世间,此等人却又何多之极,作者之痛恨厌恶溢于言表,所以此处虽然匆匆结住,后文继续用卜世仁来进行补充烘染。然而,封肃,甄士隐,甄英莲,娇杏,贾雨村,霍启,这些人和这些事都挟裹在封氏人生中的不同阶段,她被包围,被摧残……这些人这些事,影响着她的人生,也改变着她的人生,也让她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人生。 再说甄家娘子,本来就已是依靠两个旧日的丫鬟,主仆三人日夜作针线维持生计了,她怎么舍得轻易放弃娇杏呢?那么,在甄家娘子最孤立无助的时候,娇杏是不是不顾多年相伴的情分,无可无不可的就跟了贾雨村?我想应该不是的,对于贾雨村的权势,娇杏、甄家娘子都应该明了,所以她们不敢拒绝,也不能拒绝。这两个旧日丫鬟的一去一留,倒像极了脂批中"好歹留着麝月"的情节铺垫,或者娇杏的离去和袭人的出嫁一样充满了诸多无奈。 但是,娇杏嫁后,竟然也和贾雨村一样对甄府的一切视若无睹,与后回琪官袭人供奉玉兄宝卿相比,却是令人无法原谅这对夫妇。娇杏在享受夫唱妇随的幸福生活的同时,可曾在意故家旧主甄家娘子的孤苦伶仃,可曾体味被卖为妾的故家小主香菱过着怎样的生活,可曾对自己的权倾一时的丈夫贾雨村有过一次进言来试图搭救这对苦命的母女? 封氏经历的人和事就像的一面镜子,映照出俗世中太多的凉薄和寡情,女儿被不负责任的奴仆丢失,夫君决绝的一去不返,父亲竟然哄赚自己夫婿的钱财,贴身丫鬟更是追寻自己的幸福而去,这样的人生有何意趣。细细想来,娇杏出嫁之时,也成为甄家娘子的退场之时,娇杏命运两济的安稳宁静,衬托的甄家娘子的余生更加凄凉,更加无望。唯一能够支撑甄家娘子的,恐怕就是贾雨村那句"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吧。只是她何以识得贾雨村的真面目,何以知晓那句"以待寻访"只是一句托辞?贾雨村"远远的充发了门子",是因为门子触及了他的落拓旧景?还是怕他揭穿自己忘恩负义的面具?亦或是怕门子走漏了见恩人之女不救,反以恩人之女讨好豪门权贵的丑恶行径?不论怎样,贾雨村就是那样做了,不留余地,也毫无愧意。 更可悲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香菱,至死也回忆不起来这位思儿成疾的慈母的模样了吧。但甄家娘子那双倚门怅望的眼睛,怎会轻易转眸?这个在第一回出场,第二回就退场的小人物,很快就被淹没在《红楼梦》花红柳绿、色彩斑斓的各种演绎中,恐怕连读者都不记得她了。 若按比照之法来解读红楼人物,甄士隐的飘然而去正是后文贾宝玉"悬崖撒手"的映照,那甄家娘子的晚景是否可与宝钗的余生对看?如此一比,甄府的"小荣枯"对贾府的"大荣枯"映衬之写果然更为形象生动了。 (本文2018.4.2日首发于《语文周报》) 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