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镜子说,活在过去不愿走出来的女人是愚蠢的女人,对未来抱有过多期待的女人是不理 智的女人,明白这些道理依然拿不起放不下的女人是糊涂的女人。 镜子说,那你是哪一种? 我说我是又愚蠢又糊涂的女人。而且我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般聪明这般清醒。 镜子沉默了。 旁边,十五岁的我,以一种恶作剧的表情讥诮地看着我,像在说,你这个样子,是真老了。 我现在摆这个酷酷的姿势永远不会老。而你将没有任何姿势地老下去。 一
十五岁的时候,我用五年处心积虑的积蓄终于在一家私人诊所拨去嘴里的那颗虎牙。那个给 我拨牙的医生本人便是个"无齿之徒",满口明晃晃的金牙,缝里塞着类似茶垢烟渍之类的 东西,的确不是一个怎么清洁的形象,可我当时没有勇气走进第二家门诊再次让别人观摩我 的口腔,一躺上椅子,我就抖得跟打摆子似的,牙医皮肤黑黑的老婆说,不疼,忍一忍,就 这一回,以后就好了。口气像极一个接生婆。 钳子还没下来,我的哀叫不亚于一只从猪圈里捉出的小猪。牙医说,别叫啊,有那么疼吗, 唉呀,别叫啦,别人还以为我对你做了啥呢。你要再叫,我就不拨了。我说,这颗牙就快死 了,我还不能为它哭哭啊。 十五岁的我不只爱嚷嚷,还有点死爱面子,当彻底拨去口中钉,我有一个单纯的念头,哈哈 ,从此终于可以开怀大笑啦。人生快事莫过如此 二
我成长在一个不怎样的家庭里,后来觉悟到我们那一家子无疑就代表了蜡笔小新一家的精髓 。除了没有经常可以抽奖到外国旅行的狗屎运,拉拉扯扯,吵吵闹闹,糊里糊涂倒是有得一 拼。不太注重得失,对生活要求得也不高,男主人一年到头如老黄牛一样地忍受单位的竞争 忍受老婆的挑剔,逢年过节给老婆孩子带点奖金喝几口老酒就觉得至高无上了。女主人从二 十八岁开始腰上就顶了个游泳圈,对老公吝啬,对女儿苛刻,偶尔会声泪俱下指责这个家夺 走了她最美的年华,浪费了她的才华,事毕又会和邻居大婶津津津乐道于某人的财产与隐私 。我真该庆幸,有这样一对父母,我才不至于多么有才能进那些没完没了的补习班,我才能 毫无负担毫无负罪感地挥霍完我的童年和少女时候。当我从那个打个屁都不会响的中专出来 时,已经算被淘汰的人才了,怎么混也混不出个名堂,当然我也没有真的努力过。于是,我 说我要去那个听说至今还很野蛮离内地一个星那么远的西藏,我的这对活宝父母突然表现得 很忧伤。我拍他们的肩膀,老妈的眼泪在火车开动的瞬间让我有一种像是夏天的田野里刚成 熟的茄子那种刚刚能嗅到的忧愁。我没有雄心,在那个年龄,远方是无法抵制的味道,怎么 样都想去尝一尝。有时我也在思考一个问题,我有这样一个家庭,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后来 恍然大悟,父母其实很早就参透一个道理,他们自己本身与孩子都是单独的个体,所以,他 们舍得放手。明白时,我不知道我是该恨还是该爱。 三
和我一起上火车的是雪提。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戴上眼镜同样美丽的人。我觉叫她傻妞, 那种傻到了男生眼里就成了纯情,她是迄今为止我们院里成绩最差收到的情书最多的女孩。 面对一个红通通的苹果,当我啃得咔嚓咔嚓时,她还在那里叹息,扶着镜框说,多么漂亮的 苹果,就这样消失简直太悲惨了。我真心喜欢她,在我还单纯的时候喜欢的这个人,而且这 个人的心计从来不随时间长。 火车的速度挺慢,新鲜的视觉带来的是梦想的一次畅快的飞奔。 雪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我,走之前和方远见过面吗,我答道,见过啊,雪提有点好奇 ,这么平静?我说,我干嘛要不安,雪提又问,没说什么?我说,当然说了,真不知道那天 怎么样那么巧就在我从这边往那边走时,迎面就撞上了他。我说,我要去西藏了,他的表情 挺怪,他这人一向就那么拽拽的样子,我也没理会。胡乱扯了几句,最后,他说,那,寻微 ,那就再见了。说完就入马路那边跑,边跑边回头冲我笑,怪极了,我当时就想他怎么像你 对我说的那个什么荷西呀? 雪提摇摇头,你这个笨女人,他一定是喜欢你。赌不赌,他现在肯定伤心死了,他说"寻微 再见",肯定不是和你说再见,而想说等着与你再见。 我笑道,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多情的哦。 裹上被子,缩得像只老虾,没有障碍地就进入了梦乡。 我第一次梦到了方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雪提的影响。 这是一个优秀得非得好好揍一顿才出气的不大不小的帅哥。小时候的他可不是那个样子,在 幼儿园里又瘦又斯文,常被一个叫黑熊的小子欺负,出于一种侠女心态,我用武力帮助了弱 者。幼儿园的两年里,方远送我的纸飞机足足装了一个旧彩电箱子,他只会折飞机,用那些 彩色书折成花花绿绿的飞机。记忆中常常有一个画面就是穿着干净背带裤举着飞机向我跑来 的方远。他一学采买好几回课本,杰作就是那些纸飞机。我那一向不爱收拾的老妈破天荒地 把这些纸飞机保管得很妥当,说是以资回忆。 初中时,他进了特优班,我理所当然进了特慢班。他开始留平头了,穿一些把腿显得很长的 牛仔裤。那时流行白马王子的说法,慢班这帮小女生整日就盯在那些白马身上,听说,他也 是其中一个。 毕业时,全班都忙着送礼物写留言,我抱着特优班的白马的礼物,一盆仙人掌。受尽花痴们 的艳羡。我那点可怜的小女生情思翻烂了闹不出这满身是刺的东西有什么名堂,扔到阳台就 算了结。 我最欣赏小新的一句格言"如果可能,我想玩世不恭一辈子",它存于我的血液中,不时涌 动,读书时,我以为我什么都懂,关于人生关于爱情,对这世间一切抱有骄傲嘲讽的态度, 我更欣赏的是老妈的理家之道,找不到要穿的袜子时,随便另找一双凑合一下,当脚上的这 双失踪时,也就是那双袜子出现的时候了。这种方法,往往很管用,一切顺其自然,只要存 在就不会消失。 当清晨来临时,玻璃上已结了一层薄冰,寒气丝丝地钻入毛孔,每吸一口气五脏六腑就像被 冰镇了一回。昨晚,我还穿着短袖,现在不得不套上毛衣。土地变得苍茫而广阔,生命的迹 象除了蓝天和远处山脉上的积雪和一字排开的电杆就是肌肤开始收缩的干燥。阳光白白的, 听到广播里的声音在说,火车已经进入格尔木了。我和雪提相视而笑。在那个时候,我们不 具备预测的能力,许多未知的路大多数时候是在一种憧憬中走出来的,结果千奇百怪,谁都 回不去。 四
97年的拉萨远没有想像中荒芜,也不完全接近落后。内地的翻天覆地并没没有让它多着急, 在这里,没有高建筑,没有现代化,生活的节奏仿佛一下在缺氧的大脑里形成了缓慢的印象 ,这里多的是透明的机会和悠闲。在布达拉广场随时可以见到成群结队的小乞丐追在一群落 荒而逃的外乡人身后,嘻嘻哈哈地,看着挺快活。 广场那时还是一派烂水塘的样子。垂柳稀稀拉拉,草地像没有剃好的脑袋。两座池子里的水 稠得可以当胶水,收留着无数白色黑色的垃圾。那些九流照相师甩着破相机追着游人喊,照 张相吧,来这不和布达拉合个影多遗憾。广场旁边是一块如同菜市场的小商品市面上场。无 其不有,大部分是内地拉来的地摊货,脚底常常会幸会西瓜皮,一次性筷子,垃圾袋,或者 某又黑兮兮表情坚决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小脏手。 我挺讨厌这种乱烘烘像是臭水塘发酵时产生的沼气一样的环境,又不由自主想要贴近这样一 种氛围,漫步在这样的世界里,有一种感觉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新鲜又唐突,奇妙得一塌 糊涂。 我不停地叽哩呱啦说了一年,把未来几年要说的话仿佛一下子说尽了。我和雪提到达拉萨的 第五天就找到了工作,广告上说这是拉萨有史以来最具规模的娱乐城,而所招服务生必须气 质与服务都是一流的。我和雪提很荣幸地在经过十天培训之后成为一一流娱乐城里一流的服 务生。我们都在桑拿部,她在前台收银,我在大厅坐吧台。 拉萨除了服务业就是服务业,除非你自己当老板。来这里本来就没有鸿图大志,自然就没有 凤凰变土鸡的悲壮。 如广告上说,拉萨确实只有这一家桑拿,娱乐城只需借来内地桑拿的三分之一就能让这里天 翻地覆。每天来尝搓背之鲜的人鱼贯而入,大笔一挥,小费如流水泼出。修脚的,脚底按摩 的女孩藏汉皆有,容貌参差不齐,若有客人入座,必有点名上前服务的,这些女孩一方面得 忍受为数众多的香港脚,一方面还得在不动声色间用寒光闪闪的修脚刀逼退图谋不轨的脚趾 头,这个时候,还不忘谈笑风生,罢了,一个个文武兼修。 我以为自己话多得已经算个怪物了,岂不知身边怪物到了举目皆是的地步。而且绝对比金庸 小说里那些怪物的特色多得多。我想我的新生活之初就是接触这些怪物,尔后,又用几年的 时间因为这些怪物对自己心生厌恶。 为娱乐城的那天,我们竟遇到了初中时的同学李季。这小子小时候不好好读书,整日里就知 道向漂亮女孩递纸条,雪提还收到过一张。他还是最爱他那张脸,保养得和雪花膏一样嫩。 他总喜欢自以为潇洒地扬一扬头,老同学相聚,他直言不讳地说人生最大的目标就是能泡上 一个富婆,雪提在旁边冒出一句,那不就成了吃软饭,李季一脸鄙夷地叹道,你怎么这么落 后呀,这叫时代新时尚。李季有两年时间一直在餐厅做侍者,小费得了不少,但让她动心的 富婆一直没出现,他也一直耐心地等着。 桑拿部的后门里有一间很小的屋子,高低架子床上的那些女人是这家桑拿的小姐。老板的底 子很硬,公安从来没有查过这里。我一直不明白这些女人脑子里想什么,但据她们说来,好 像都有寻么点血泪史的味道。甚至有人希望能借此实现人生价值。 吴情每回在接到家里电话时,都会向里面那个男人撒娇柔说这边做服务生有多累,最后还不 忘嘱咐带好女儿。放下电话不到十分钟,就钻进了另一个男人的包间。后来听说她的家里条 件很不好,而老公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选择这个,可能是她的无奈之举。她很瘦,很少在 白天出去,她的脸色在阳光下看起来和死人一般,只有在灯光下看才有那么点妩媚。 阿玉是这群女人中年纪最大点名率最高的。我看她和我隔壁大妈没什么区别。她的左边牙齿 缺了两颗,总穿一件红色低胸紧身衣。她没事就喜欢在大厅里和一群服务生开些荤段子,我 瞧着恶心,可她好像很喜欢和我说话。借饮料时,她对我说,我儿子今年刚十岁,长得很好 看,法院把他判给了他爸爸。我的目标是挣二十万,十万给自己,十万给他,会幸福的,对 不对?我 白了她一眼,说,别忘了还饮料。 白凡刚刚十八岁,据说是因为被男友甩了才做这一行的。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她是带有惩罚 性地做这个事业。她知道自己的资本就是这一身青春。很少化妆,长发披肩,走在街上,别 人都会以为她是个清纯的大学生。她正和一个军官谈着恋爱。军官把她当天使,而他的天使 最快乐的时候是在一天里接里四个客人手拿五千块的兴奋。 我会忍不住感叹这真是个被上帝遗忘了的星球。这些人生存追求的目标都让人瞠目结舌,这 些都不符合世上标准的道德与情感,但不一定不正常,雪提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些人 痛并快乐地生活着,只要他们认为是正常的,也没有什么好指责的。末了,她问我,怎么看 同性恋,我回答说,你的思考范围也太广了吧,这个问题不好说,照你的理论,是不是这些 都算正常,自然而生?不过,你的状态实在让人怀疑,难道也是在这种环境里"然炯也"( 西藏语,自然显现的意思)?雪提当时笑得很好看,在这个奇妙的星球上,你不可能预测到 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五
在进宿舍时,我和雪提只剩下没有选择的两个上铺,当我第二次在睡梦中从上铺摔下来时, 下铺的茶花好心地提出换铺,从此结束了我半夜哀嚎的厄运。 茶花是个脚底按摩师,这个名字是一个小姐为她取的,她本人很喜欢这个名字。茶花的血液 里有一半的印度血统。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西藏姑娘。她的眼睛的一开一合里总有种蝴蝶 飞过的诱惑。茶花很爱化妆,喜欢扑厚厚的粉,喜欢不停地补睫毛膏。她有一支粉色唇膏, 她说这是她花二十块钱买来的世界名牌。那个世界名牌的名字叫"天娜"。 一天,她从外面买回几个玉米棒子,递过两根,憨憨地对我和雪提说,这两个,吃你们两个 。她的汉语表达能力常常让人开怀大笑,我知道她也喜欢我和雪提,能和这样一个女孩做朋 友,也是件快乐的事。 而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奇妙,它无意地在你的生命中安排了一个人,而这个人通往的世界可 能就是你的另一个故事开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