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迪丝·华顿《纯真年代》读后感一 整部小说人物的对话占得并不多,更多的是环境的描绘、旁白和内心表述,缓慢甚至显得有些沉闷,在一种冷淡心态中读这部小说我觉得是极为合适的,这样才能在作者清淡的笔触中品出些真味。 作者在上流社会的生活经历,使她的语言和思想都非常含蓄,每一句话后面蕴含着太多的欲言又止,语言柔润内里却暗藏苍凉,仿若那状似温厚的生活帷幕里遮盖的冷冽寒气。 同许多女性小说家一样,伊迪丝.华顿喜欢通过景物的描写曲折反射出小说中人的内心,一切景语皆情语,那些花朵、海浪、灯塔都在默默地看着主人公在情感里的沉浮挣扎: "一小片葱绿的草坪平缓地延伸到波光潋滟的大海边。 鲜红的天竺葵和锦紫苏镶在草坪的边缘,漆成巧克力色的铸铁花瓶间隔地摆在通向大海的婉蜒小路上……"---这么美丽的景致是阿切尔枯燥生活的光鲜表相,美丽而空洞-,他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的心却成了个空荡荡的回音室。忙碌的人们仿佛一群在墓地里嬉戏的孩子那样令他震惊。 "房前的一块草坪已沦落成干草场,但左边那片疯长的矩形花园里却满是大雨花和变成铁锈色的玫瑰丛,环绕着一个幽灵般的格子结构的凉亭。凉亭原是白色,顶部有一个丘比特木雕像,他手中弓箭全无,却继续劳而无功地瞄着准。"-----失意的人眼里一切均是穷山恶水,疯长的是他的渴望,幽灵般无时不刻不造访他本就不平静的灵魂,丘比特在瞄着谁?弓箭已丢失,这准头还要来做什么呢? 作品是以男主人公阿切尔的口吻写就,但是女性意味十足,感性、忧郁,让人不禁臆想如果真有这样的一个男人,那样的优雅、情感细腻,多么地让人爱慕他。那些众多的内心独白,穿插在平铺的叙事中,显得惊心动魄: "假如"优雅"到了最高境界竟变成其反面,帷幕后面竟是空洞无物,那将怎么办呢?他看着梅——她最后一轮射中靶心后,正面色红润、心态平静地退出场地——心中暗自想道:他还从未揭开过那片帷幕。"----这是阿切尔对梅最一针见血的断言,他自身无法摆脱社会加之于他的责任和道德禁锢,他选择了梅,她代表着社会所代表的表相的和睦、稳定、友谊以及对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些都是他曾一度认为是生活目标的东西,当他在埃伦身上发现了与他同样的对生活的感受和对真实和自由的追求时,梅所代表的社会虚伪被击得粉碎。 阿切尔不是不能揭开那帷幕,是他不敢,因为他的懦弱,他怕知道最终的真相后,他无法保持表面的平静,姿态优雅地存活下去。 他也曾抗争过,可是道德和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冻僵了他的手脚-------"突然,他觉得睫毛上有一点又冷又硬的东西,发现原来是自己哭了,寒风冻结了他的眼泪。"在读到这里时,突然发觉埃伦的大幸和大不幸,他为她流下真心而珍贵的眼泪,可是他除了眼泪什么都做不到。 "阿切尔的思绪纷至沓来。仿佛突然间,他未来的一切全都展现在面前:沿着无止无尽的空白望去,他看到一个逐渐渺小的男人的身影,他一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但是却如同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生活的水面依旧平静无波,水淹过激情的残骸,那是生活河流中意外落下的陨石。这曾经滚烫的火焰终究要冷却,另一方面它虽冷却了但又真实存在,穷其一生卡在喉咙当中,叫灵魂不得安灵。 "他知道他失落了一件东西:生命的花朵。不过现在他认为那是非常难以企及的事,为此而牢骚满腹不啻因为抽彩抓不到头奖而苦恼。彩票千千万万,头奖却只有一个,机缘分明一直与他作对。当他想到埃伦·奥兰斯卡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超脱的,就像人们想到书中或电影里爱慕的人物那样。他所失落的一切都会聚在她的幻影里"-----好像谁也没拿到过头奖吧。埃伦是他一生所永远达不到的彼岸,这花朵是海市蜃楼般的,所以也永远不会凋谢,没有得到的好处也许就在于此。 "他们多年的共同生活向他证明,只要婚姻能维持双方责任的尊严,即使它是一种枯燥的责任,也无关紧要。失去了责任的尊严,婚姻就仅仅是一场丑恶欲望的斗争。回首往事,他尊重自己的过去,同时也为之痛心。"-----婚姻的基础是什么呢?在这里我不谈所谓心心相印的理想主义憧憬,现状中的婚姻应该是理智的,而爱是不理智的,因此以爱之外的东西为基础的婚姻要得到平衡的维系,也许就应该是彼此的尊重和责任感,虽然痛苦但是我们仍然有尊严地生活,当回首过去我们没有快乐但至少骄傲,在悲剧中我们做了抗争到底的英雄。 "这种难以名状的热望日夜不停地困扰着他,就像病人突发奇想,想要一种曾经品尝过、却早已忘记的食物或饮料那样。他无法考虑其他的事,也无法料想它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因为他并没有任何想与奥兰斯卡夫人交谈或听听她的声音的愿望。他只是觉得,假如他能把她脚踏的那块地面连同天海相拥的那段空间印在他的脑子里,那么,剩下的那部分世界也许就显得不那么空虚了。" ---我要把这段话放在最后,是因为在读到这里时,我再也无法忍受,把书抛在一旁,抱着自己低声哭泣。现在我也怕我讲了这一段话后,仍然像在读它时一样,无法再继续保持理智状态。 阿切尔把自己逼到生活的墙角,尽其所能保持温文态度,可是他的对爱的渴求却如血管一般附着在全身,随着心脏的跳动,将那绝望的爱情压向全身,没有这爱,他的关节无法屈伸、他的皮肤无法温暖、他的神经无法感知;可是他却不能拥有自己的爱人,在这种折磨下,他艰难呼吸着存活,因此他在爱面前变得那么卑微。他的要求那么少,只是要她的影子,要她踏过的地面,只要想像着在月光下她急促的脚步,用这最渺小的快乐来拯救对整个生活的绝望。爱情的美在这一刻变得无穷大,哪里是她的一片衣袂,仅仅是她衣角划过的空气,眼波穿过的一小截空间,都比他在生活中所能拥有的整个世界要耀眼得多,这个认知他早已明白,并且被这个事实打倒,所以"剩下的那部分世界也许就显得不那么空虚了",那么的沉痛,沉痛到用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举重若轻,盖过一切嘶声的哭喊。 伊迪丝·华顿《纯真年代》读后感二 纽兰·阿切尔和未婚妻梅的表姐奥伦斯卡伯爵夫人究竟怎么两情相悦却又为什么无法结合——这是《纯真年代》一书比较困扰我的问题。 纽兰·阿切尔的感情比较有章可循:对十九世纪后叶的纽约上层社会而言,因婚姻不幸自欧洲返回纽约投靠家人的奥伦斯卡伯爵夫人是匹黑马,行事较为随心所欲,不那么在乎所谓的淑女规范和行为准则。尤其在拒绝丈夫奥伦斯卡伯爵的恳求宁可堕入贫困也绝不回欧一事上体现出了强烈的独立人格和倔强个性,这让表面温文尔雅、内心深处却激情澎湃的纽兰颇为倾倒。另外比较关键的一点是,纽兰面前总有未婚妻梅和奥伦斯卡伯爵夫人相互对比。梅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充满年轻的活力与俊美,眼神清澈,心地善良,然而却不太拥有自己的独立见解。纽兰起初是非常享受梅对他的看法亦步亦趋的,但时间长了便开始乏味。关于梅的一切都是可预测的,他们将来的生活状态、她的心思与行为、甚至她随着年龄增长面容将改变的模样,都是被他们所处的那个社会预先规划好的。在第十六节里有这样的描述:"啊,不,他不想要梅拥有那一种的纯真,那种让头脑缺乏想象力、心智缺乏经验感的所谓纯真!"比较梅的白开水式"萌蠢",纽兰的眼睛一旦打开,一旦看到这世界上原来还存在着奥伦斯卡伯爵夫人这样充满趣味的"怪咔",他怎么可能不动心?! 但相对的,自小旅欧,在艺术熏陶和多元文化中成长起来、见多识广的奥伦斯卡伯爵夫人埃伦,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在我看来其实相当乏味的"套中人"纽兰·阿切尔,则是一个值得仔细琢磨的问题。 二人真正的独自相处,真正相互表露爱意在书中总共有三处,其中最关键的我认为是第一次在奥伦斯卡伯爵夫人的纽约住所(第十八节),纽兰受邀在晚饭后前往。此前他二人在纽约上流社交圈的大咔范德卢顿夫妇位于哈德逊河某处的"斯库特克里夫"别院曾有过一刻短暂的交心,却在正要话出心声之际被某位不速之客打扰了。纽兰又妒又气又沮丧,回纽约后向梅要求尽快成婚。在这个背景下,纽兰发现埃伦的姨妈来访,带来了奥伦斯卡伯爵请求埃伦返回欧洲的信件,他决定终于向埃伦表露心迹。 在这一节的对话里埃伦解释了她爱上纽兰的初衷——在自己初返纽约举步维艰之际,纽兰不仅对她展示了特别的亲戚关怀,更重要的是他理解她的处境,在全纽约社交圈都更在意家庭荣誉圈子目光的情况下,只有他纽兰一人,把她的个人幸福放在了第一位,真正从她的角度出发力排众议反对她回去欧洲。"外部世界用那么多金手来拉扯你,然而你却憎恨那些手要求你付出的东西;你憎恨不忠、残忍和冷漠换来的幸福。这样的品质是我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它超越我所知道的一切。" 先前埃伦曾经提过她多么喜爱纽约横平竖直以数字标名的大道,那种直接和坦白。这种感情倾向所暗示的是她千辛万苦逃离的欧洲社交圈,虽然书中从未有过正面描写,对比纽约的直白,那必然是一个尔虞我诈的龌龊世界,人与人之间没有信誉可言。所以,奥伦斯卡伯爵夫人埃伦的爱,是基于纽兰的高贵品质,是为"纯真"。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考虑到表妹梅对纽兰的一往深情,考虑到家族门楣,埃伦不能接受纽兰的爱。她特别强调——"爱你,就必须放弃你。" 在纽兰和梅成婚后,这相恋却不能相守的二人也并非没有挣扎过。纽兰去波士顿找过埃伦,后者却再次强调了彼此牺牲的重要——为了保全这最后的纯真,保全二人的感情基础。后来埃伦和梅的祖母病危,埃伦再次回到纽约,两人所面对的挣扎都非常强烈。但同样的,对埃伦而言,真正的爱首先是自我牺牲,人格高贵,否则爱便脱离纯真的基石,变得不值得爱,只能终于褪变为下等的身体激情。 但问题在于,埃伦所极力试图保全的这种纯真,处在1870年代纽约的上流社交圈,究竟是激起乡愁般怀恋的真正的纯洁之情呢,还是作者伊迪丝·华顿故意埋下的黑暗讽刺? 我们可以首先比较一下纽兰和他的竞争对手,已婚富翁博福特。 在埃伦初返纽约时,博福特和纽兰都对她表现出了超越社交圈习俗的好感与帮助。博福特为什么这么做,书里没有正面描写,但从埃伦对纽兰的自白来看,博福特也理解她的孤独和恐惧,尽管博福特的确有私心想把埃伦收为情人。但公平地说,虽然一开始纽兰是为了梅才向埃伦提供帮助的,但他慢慢爱上埃伦之后,却也想要解除和梅的婚约,与埃伦私奔。我觉得伊迪丝·华顿其实并没公平对待博福特这个人物,他被写成了一个傲慢而又自私的家伙。但仅仅因为已婚,他对埃伦所提供的一切帮助就被归为不出于"纯真",故而不值一提么?可纽兰不也早就订婚了么?难道差别就在于那一纸婚约?纽兰送花,博福特也送花;纽兰作为律师参与并建议了埃伦的重大命运抉择,这是高尚的;可博福特在全纽约都对埃伦冷眼相看不理不睬之时,就出借自己的马车,在各社交场合不惧陪伴,这不也算颇有骨气么。埃伦选择所表现出的双重价值观,我不能认同。 另一方面,纽约对待纽兰和博福特的态度也不尽相同。博福特是公开豢养情人的,但只要他在商务上继续风光无限,社交圈就不以为耻,虽然背后议论纷纷,但并不影响任何圈子对博福特的无条件接纳。(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社交圈对女人的态度完全不同,离婚或自寻出路都是丑闻。)纽兰对埃伦的恋情,在梅大肆操办的送别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晚宴上,他终于意识到其实也早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对于这类并未被挑明的不道德情愫,纽约社交圈的态度是刻意忽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暗中助力作为妻子的梅,促成男女主角的分离。 这种维系既定秩序和平,只望向表面浮华优雅,忽略否认乃至压制任何"丑"的,不和谐声音的态度,就是上流社交圈的社会态度,就是"纯真"背后的真实代价。纽兰对梅的初始的爱是他在尚未跨出这个上流社会体制时,所观察到的体制表面最平静美好,最纯真无邪值得仰慕的一切;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却说生活不该是演戏,并尝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纽兰借助她的眼睛,终于实现了一个精神上的飞跃,透过秩序的表层向生活的真实情态投射了一瞥。这短暂的一瞥使他无法再以同样的姿态面对那表面浮华的秩序美,那些需要谎言和冷漠所维系的纯真。 奥伦斯卡伯爵夫人把纽兰对她的好归为代表新大陆的高尚品质,但那其实也只不过是纽兰一人而已(这其中还不乏她自己的一厢情愿)。整个纽约社交圈对她的指点和冷漠,包括她自己的亲人,要不是因为有了纽兰和博福特所营造的小圈子的特别热情,估计她很快就会察觉,也不用等那么久。而我怀疑在那个视规范仪式和表面功夫为第一要著的优雅环境里,表面光鲜之下的残忍冷漠其实并不比欧洲圈子的龌龊粗暴更佳,不过一个隐蔽、一个直白罢了。所谓"纯真年代",其实是一种反讽。在人性的自由解放还并未真正到来的年代里,被禁锢的人去何处寻找纯真!从这个角度去看埃伦对纽兰的爱,那又何尝不是平行于纽兰对梅的爱呢?——爱纯真的表象,直到最终发现纯真掩盖的真相。 但奇怪的是,尽管纯真不是纯真,上流并不高尚,就连梅的天真也不是没有潜台词;可埃伦与纽兰的无法结合的爱情读来却是那么动人,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在伊迪丝·华顿的笔下又是那么充满了怀恋之情。这一部书读下来,我好像读到了两个平行空间的故事,那浮华的表象是多么炫目啊——餐桌上的精致瓷盘银器、桃花心木茶几上摆放的艳丽鲜花、维多利亚风装饰的墙壁、一幅又一幅的油画和织锦幔帐,还有那个时代人们小心翼翼的调情、调侃,一本正经地文雅对话……这精致优雅绚烂的一切都是令人向往的,在伊迪丝·华顿平缓、华丽又不乏犀利的口气中,社交圈的秩序和优雅越是华丽,这华美下面覆盖的黑暗就越深遂。 这平行却又彼此渗透交织的"双重文本",我觉得是《纯真年代》最迷人的地方。罗杰·埃伯特在2005年的影评里说,在一个等级社会里,"真实不能被说被做甚至被想,而只能通过符号来表达",这是老马丁的黑帮题材和1870年纽约上流社会的共通之处。从这里大胆推断,我觉得老马丁一定也是为双重文本这件事深深着迷的,所以才会去拍摄对他而言这样一部"另类题材"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