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中篇连载四

　　秋天的农村是美丽和富裕的，有层林尽染的山林，到处是金黄的庄稼和成熟的瓜果，空气中流动着瓜果的香味，到处都飘荡着成熟的味道。
　　秋收的喜悦和期盼冲淡了笼罩在知青们头上的阴云，他们和村里的人一起，全身心投入到秋收的忙碌之中，对现实的一种失落感暂时消失，一种虚无的满足感很是振奋了一段时间，他们起早贪黑地忙碌着，金灿灿的玉米、沉淀淀的水稻、圆滚滚的大豆、红彤彤的高梁都让他们无比兴奋和自豪，仿佛是他们的双手一夜之间让村里发生了巨大变化。
　　接着是打场、入仓，等所有的粮食都储存好后，开始计算上交多少，自留多少，每家每户按工分分得多少粮食，知青们乐观地计算着自己一年所需要多少口粮，开着玩笑说每天需要定多少量，很是兴奋了一阵。
　　然而，残酷的现实却如当头一棒。当年所收获粮食除掉上交的任务粮和储备粮，分到每家每户的粮食少得可怜，根本不够一年所需，有的工分少的反倒从队里赊粮食，否则全家一年就得喝西北风。
　　知青更是因为工分少，分到的粮食勉强够一个月吃的，他们只能依靠县知青办下拨的粮食定量，一年就那么点定量，每个人又都长身体的时候，根本就吃不饱，于是，有的知青开始偷队里的粮食，偷村里的鸡鸭，用他们自己的话就是‘宁可被打死，也不愿意被饿死’。
　　那种失落和茫然再次笼罩在石青山和知青们的头上，石青山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但他努力说服自己，不断坚定自己扎根农村的决心，他不想违背自己的承诺和理想，他要为之努力。
　　他反复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产量为什么那么低？粮食为什么不够吃？但一直没想明白。
　　知青点再次陷入了压抑的沉闷，他们越来越感觉知青的生活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们的力量太有限，根本就改变不了积习太久的已经镶嵌在农村人骨子里的落后和宿命，丰收和灾荒似乎都不能让他们惊喜和忧愁，这种情绪靠几个年轻人去转变根本就是不痛不痒，一种想逃离的思想渐渐滋生在每个人的心里，而且越来越有蔓延之势。
　　繁忙过后，人们终于可以歇歇了，知青们也在准备着回家探亲了，他们把自己晒的梨干、蘑菇和菜干一样样分包好，小心地放在提包里，又带了几件换洗衣服，第二天上午便一起坐车回了城里的家。
　　石青山和王春梅没走，石青山是主动留下来的，王春梅是因为石青山没走，她也不想走。
　　送走了同伴后，青年点里只剩下石青山和王春梅，王春梅没走让石青山有些内疚，这半年来，王春梅经常传递给他爱的信息，她没走多半是因为他，他不得不承认也喜欢王春梅，王春梅不但人长得漂亮，和气善良，识大体顾大局，更主要的是和他的想法相同，都愿意扎根农村，这叫志同道合。
　　但他也不能确定王春梅就会真的喜欢农村，人是会变的，或许不久的将来，或回城或嫁人，她就会离开这里，而自己是要兑现自己的承诺，要在农村扎根的，这个时候，这种形势下，他是不能让自己的思想有任何的松动，他更不能允许自己儿女情长，所以他不能接受王春梅和他一起留下来，他决定和王春梅谈谈。
　　可是，当他快走到西屋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他不知道该怎么和王春梅说，他还没有想好，如果王春梅直接告诉他是因为她喜欢他，想和他一起回家，那他该如何回答？他没想好，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他轻轻地转过身子，迅速地回到东屋，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随手收拾起了屋子，一切都收拾干净后，他一头躺在炕上，闭着眼睛。
　　青年点里第一次这样安静，安静得让人心里有些不适应，但这样的安静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了。
　　一直以来，石青山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承诺不知疲倦在忙碌着，一旦放松下来，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一种无法抵挡的倦意让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并很快打起了轻鼾。
　　王春梅也并不平静，送走了别人后，她一个人回到西屋，默默地收拾着东西，她把过年回家带的衣服和物品一样一样整齐地装在旅行包里，一切收拾妥当后，她忽然觉得无所适从。
　　很多次她都在想象着和石青山单独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可今天终于等来了这样的机会，她心如鹿撞，巨大的幸福感让她情难自已，她想去和石青山聊聊，亲口告诉石青山，她喜欢他，她是为他留下的，可少女的羞涩让她缺少勇气，又难以开口。
　　她随手拿起镜子照着，一张俊俏的、略带桃花的少女的脸上漫布着红晕，她急忙把镜子扣在柜上，一头趴在炕上，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她不得不承认她已怀春，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春融化，她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就随手拿起一本书胡乱地看了起来，可满脑子都在想石青山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胡思乱想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似睡非睡，半梦半醒。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红色的晚霞映红了整个天空，她急忙坐起来，用手拢了拢头发，轻轻地揉了揉脸，然后来到外屋，该做饭了，她往锅底塞了点细柴，用火点着，轻轻地放上去几块劈柴，舀一瓢水倒在锅里，仔细地刷干净后，又再倒二瓢水，放上蒸帘，把剩菜和饭放在帘上，盖上锅盖。
　　她看了一眼东屋，石青山的鼾声依旧没有停止，她忽然有点心疼，她早就看出石青山脸上的一种疲惫，她不希望他太累，此时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炕烧热乎点，别让他着凉，再给他做点热乎饭。
　　于是，王春梅又往东屋的锅底塞了些柴禾点着，再放上几块劈柴，依旧刷锅填水，放上蒸帘和剩饭，盖上锅盖，她要先把饭热好，然后取了两个土豆，洗净切丝，用水泡了一会涝出，把葱切成葱花，又取来一只红辣椒切成丝备好。
　　一切准备停当，她又往锅底加了点劈柴，把热好的饭取出放在西屋的锅里，把东屋锅里的水盛出，把锅烧热，用勺子从荤油坛里舀半勺荤油放在锅里，待乳白色的荤油化成了透明的油水，王春梅把葱花倒进油里，锅里瞬间噼噼叭叭地响起来，涌起一团香气，她迅速把土豆丝和辣椒丝倒进锅里，用勺子快速地炒着，一股土豆香混合着葱花香弥漫在空气中。
　　炒好菜后，她把饭和菜重新放进锅里热着，又往锅底加了柴，这才把自己的饭和菜端回西屋，慢慢地吃了起来。
　　她边吃边侧耳听着东屋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她听到了东屋门被打开了，她的心突然紧张了起来，一种莫名的兴奋让她微微有些发抖。
　　她听到了揭锅盖的声音，她能感觉到石青山手拿着锅盖停在了半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她胡思乱想着。
　　她又听到石青山端东西进东屋的声音，中间有近一分钟的停顿，这让王春梅心紧张了近一分钟，她期待着石青山能过来喊她一起吃晚饭，她更期待着石青山和她说‘菜真好吃’。
　　可是，石青山走进东屋的那一刻，她的心顿时有种失落，也让她对自己的感觉产生了怀疑，＂难道石青山根本就不喜欢自己？难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他如果也喜欢自己，就应该感觉到她是为他才留下来的，她的饭也是专门为他一个人做的，难道是自己真的感觉错了？＂她突然有些苦恼和烦躁，索性饭也不吃了，碗也不刷了，随手拿过一本书就一个人呆在屋里看书。
　　吃过晚饭，石青山把碗刷了，然后走出房门，他要去李奶奶家呆会，可又不放心王春梅一个人，就又折了回来，回到东屋，早早地躺下睡了。
　　第二天，石青山早早起来，去河边跑了一会步，这是他在城里养成的习惯，每天早上锻炼，他一直坚持着，回来后，他把脸洗了，换身干衣服，然后冲西屋说话了。
　　＂王春梅在吗？＂
　　王春梅也早早地起来了，她预感到今天石青山肯定找她，所以，她起来后梳洗完就坐在屋里等，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他的问话吓了一跳，她一边用手拢着头发一边急忙回答，声音微微发颤。
　　＂我……在。＂
　　＂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想和你谈谈。＂
　　王春梅一阵窃喜，＂他终于主动找我了。＂昨天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她迅速地回答：＂好，你稍等一下。＂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梳，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西屋。
　　＂点长，你找我呀。＂
　　＂嗯，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咱们去外面说吧。＂
　　石青山说完自顾自地转身走出房门，来到了院里的大梨树下，树下摆放了几把木头椅子，是知青们平时休息聊天时坐的，此时也有些寂寥地等待着什么。
　　王春梅心里有些气，他凭什么这样和她说话，一脸的严肃，象能拧出水，但她还是跟着来到了树下。
　　两人坐在椅子上，石青山低着头，两手使劲地搓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王春梅看着直想笑，石青山的窘相让她突然不紧张了，她率先开口。
　　＂你说找我有事咋还不开口呀？你想和我说什么呀？＂
　　石青山抬了一下头，深深地做了个呼吸，象是鼓足了勇气。
　　＂噢，是这样，别人都回家探亲了，你为啥不回去？＂
　　＂你为啥不回去？＂王春梅故意将了他一军。
　　石青山突然倔强了起来，他把头一抬：＂我不回去，是因为我要遵守我的诺言，我要真正成为一名农民，扎根农村一辈子，改变这里的贫穷和落后。我不允许自己思想开小差。可你呢，你为什么不回？＂
　　王春梅也忽然来了气。
　　＂你想扎根农村，你想大有作为，你可以不回家探亲，那我就不是知识青年？我就必须总想回家？我也一直在努力。所以，我不回家不也很正常吗？＂
　　王春梅的话顿时让石青山哑口无言，是啊，都是知青，谁比谁强多少呢？你石青山可以不回家，王春梅就必须回家吗？虽然他隐约感觉王春梅不回家是在等他一起回城，但他没有更合适的语言来反驳。
　　王春梅本来想亲口说是因为石青山她才没走的，可是话已出口，她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沉默了一会，还是先开了口。
　　＂这个春节你就不打算回家探亲啦？＂
　　＂回，年根再回。＂
　　＂那我也年根再回。＂
　　＂不行，你明天必须走。＂
　　＂凭什么？你命令我？＂
　　＂不是，我不想让人说闲话。＂
　　＂你住你屋，我住我屋，咋就有闲话了？＂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是女人，我是男人，非亲非故，整天在一个大门里吃住，成何体统？＂
　　＂你是真的不懂我为什么不回家吗？＂
　　石青山心象被针扎了一下，但他依旧一脸严肃，他不想过早地陷入儿女情长当中，因为他有理想。
　　＂你不回家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原因。我们是知青，我们还年轻，我们必须为自己的理想和承诺而奋斗，不允许有任何私心杂念。我们之间只能存在同志的友谊。你今天必须回去，如果你不回去，我就搬到李大娘家住。＂
　　王春梅顿时来了气，少女的倔犟和矜持让她的脸菲红了起来，象是成熟的苹果。她一时气得无话可说，还只有同志的友谊，那自己对他的一片心就算喂白眼狼了？她坐在那生了一会气，然后突然暴发似地说话了。
　　＂我就不回去，你去哪住我就去哪住。你管不着我。＂
　　＂你。. ……＂石青山突然有些泄气，他觉得做女人的工作真不是他喜欢和擅长的，尤其象王春梅这样倔强的女人。
　　他楞楞地看了一会王春梅，随口嘟囔了一句：＂你随便吧。＂说完转身出了院子，直奔李大娘家去了。
　　王春梅急忙喊了一句：＂你去哪？＂
　　石青山没答话，只顾往院外走，顺着院外的斜坡小跑着走了。
　　王春梅一赌气回了屋，坐在炕上生闷气，她开始怀疑石青山是否真的知道她的心，也许真的是自作多情了。但转瞬又否定了自己，她能感觉到石青山对她的关心不一样，他心里肯定有自己，或许他是对的，知青是要有态度的。
　　世上很多事就是这样，该透明的时候就不要捂着盖着，真透明了对谁都是一种解脱。现在，她知道了石青山对她的态度，她的心里似乎敞亮了许多，她也觉得其实她没有失去什么，既然没有什么进展，那她还是回家探亲吧。
　　于是，她拎着旅行包出了西屋，并把屋门用锁头锁了，来到了车站，正巧一辆回城大客车经过，她迅速上了车，车经过李大娘家的时候，她看到石青山刚进李大娘家院门。（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