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缘第三章牵挂

　　隔了一段时间，红红的夕阳还在山峦上徘徊时，高万全背着双手，哼着曲儿来到黄福贵家垮兮兮的土巴院墙外。黄家人一看是高村长驾到，又惊又怕，大人们都齐齐的跑出来迎接，嘴上都不住的陪着小心。
　　高万全昂着又大又圆的脑袋，嘴里边嗯嗯哦哦的应承着，眼睛不停的四周张望，一副不大愿意进屋的模样。
　　当家人黄福贵看出了些名堂，将双手在破衣襟上擦了又擦，然后将右手捏着左手指头，拘谨地放在干瘪的肚子上，满是老茧的脚指从破了几处的胶鞋洞露出来，走上前小心翼翼的问道：＂高村长，是哪股仙风把你吹到我家来，叫我们一家人不晓得咋招呼您。＂
　　＂是有件大好事要告诉你呢，你跟我到地坎上说话！＂高万全淡淡地看了黄福贵一眼，不等黄福贵回答，自己先转身走了。
　　来到地坎上，高万全找了根半枯的树杆坐下，掏出香烟来，先叨了根在嘴上，然后丢一支在黄福贵怀里，对站在地上低眉顺眼的外来户黄福贵说道：＂我的干儿子向如斌，聪明能干，看上你的老二女子，请我来保大媒，你看咋样？＂
　　黄福贵的腿战栗了一下，还是稳着心神，嘴唇抖了几下，自言自语般地回道：＂村长，我……我家……您等我回去问问家里人些，隔两天回您话。＂
　　高万全哈哈一笑：＂我就喜欢你这痛快样子，二天我们就是干亲家了，我看以后梨园村哪个还敢小看和欺负你们家！以后有啥好事我也会记着有你家一份。不过，我可要提醒你家一句，我保大媒的事千万不要向哪个提起，不然这个请那个请，老子忙不赢。＂
　　看着高万全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玉米林里，黄富贵咬紧牙关，嘴唇抖个不停，抹了一把眼泪，一下蹲在地上，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好半天才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句哭腔来：＂琼英啊，你嘞命好苦，爹不晓得咋在你面前说话了……＂
　　村长亲自出马威逼利诱，黄福贵家再不情愿也不敢不依，忍痛把女儿嫁给了向如斌。
　　向如斌也晓得知恩图报，去找到李三妹的男人放羊娃姜术清，一通乱吹，发财心切的姜术清跟着他到了外省钻煤炭洞子。过了不久向如斌回家一趟，来到了矿山把家里发生的丑事隐隐约约的告诉姜术清，力劝他不要回家丢人现眼，不要拿鸡蛋去碰石头，既懦弱又爱面子的姜术清从此当真就没回过一趟家。
　　胡慧娴卖完桃子，下意识地想看看时间，一摸才发现没带手机，昨天晚上汪青山说过也要来卖水果，她突然有想见见他的愿望，又不好意思主动去找，何况在人山人海的水果市场想找人概率太低，她犹豫片刻，出来骑车回家，第一件事是找到手机，看见有汪青山打来过的电话，她握着手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拿上工具下地干活去了。
　　今天凌晨六点过她就醒来，依然在床上眯着，脑子里安排着一天的详细行程。自从父亲意外受伤以后，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奶奶头上的白发一天天增加，脸上的皱纹一天天加深加密，妈妈从早到晚忙完庄稼忙果树，还四处打听医治父亲伤病的良医和秘方。
　　她也由一个沉浸在温馨幸福家庭里的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一下变成心事重重吃苦耐劳的农民，在奶奶和父母面前她依然使自己笑容满面，可是，当她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独处时就有些忧心忡忡，郁郁寡欢。
　　父亲到省城医院治疗腰伤，治疗费、药费、检查费一样都不能少，特别是那些检查，明明伤情就那样，又没得明显的变化，可是医院就是三天两头的叫去做检查，不愿意去就把脸拉下来，说些不热闹人的话。
　　一次，胡慧娴从医护办公室前经过，听见护士长对属下训导：＂我们要积极配合医生，对那些拿得出钱治病的人不要放松，那些检查仪器空着也是空着，用了就是经济效益，这可是和我们大家的收入息息相关的。＂
　　有一天，她趁父亲睡着，在医院里转悠，不知不觉转到一个病区，这里从地下到天花板，处处显示出豪华与排场，到处静悄悄的，安静得让人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胡慧娴仿佛从时光隧道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她屏着呼吸轻手轻脚来到一间病房外，正想看看里面是啥光景，一个将近四十岁，浓妆艳抹的美妇人开门出来，把她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通，问道：＂小女子，你是不是小廖介绍来做护工活的？我家正需要人手，你先进来熟悉工作环境，工钱好说得很。＂
　　胡慧娴早就听人说医院里有这么个神秘地方，好奇心促使她想进去看看，对这妇人的问话不置可否，跟着她走进病房。天哪，这哪像是病房啊，分明是在电视里看到的总统套房，宽敞豪华，客厅、书房一应俱全，里面的好多设施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茶几上柜子上放满鲜花和贵重礼品。
　　那美艳妇人看胡慧娴是没见过排场的农村人，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小姑娘，只要你忠心耿耿的服侍好病人，只要我们家满意，工钱不是问题，等我家病人出院了，给你安排个工作也是件小事。＂说完，把几张纸递给胡慧娴，＂这是要你办到的服务细则，你看了同意就签字。＂
　　胡慧娴耐着性子把那八十多条细则看完，抬头问道：＂姐姐，这样好的病房一天要花不少钱吧？＂
　　那妇人不屑地一笑：＂一天要上千呢，掏自己的腰包哪个来住啊，我家老宋是副厅级企业领导，医院全部开支都要报销的。＂
　　胡慧娴的心沉了一下，把细则还给妇人：＂姐姐，细则我看了，回去想想看适不适合，明天来回你话。＂
　　她们的话音吵醒了在病床上熟睡的小老头，他睁开眼悄悄紧紧盯着胡慧娴看了十多秒钟，喉结不停的上下滚动了十几次，然后一下坐起来，朗声问年轻老婆道：＂小倩啊，这是你给我找的新护工？＂
　　＂我们这段时间要迎接大检查，忙得很，我就叫廖秘书他们帮找护工，人已经来了，这哈如你心愿了吧。＂被叫着小倩的女人幽怨地看了老男人一眼，语调里的味道层次丰富。
　　胡慧娴没心思看这对老夫少妻斗心眼，从那天堂般的地方出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人家一天上千元的开支，自己不出半分，看不出有啥病还要请护工，她的父亲从受伤到现在，用块纱布都要自己花钱买。
　　那时候还没有开始搞农村医疗保险，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对社会默默奉献的农民们，他们不怕穷，不怕艰辛的体力劳动，就怕身体有个什么闪失，那只有任人宰割的份，那真是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啊。同样是国家的公民，同样在为社会发展贡献力量，待遇上却有天壤之别。
　　更令人气愤的是，电视里一些小品总是拿农民开涮，仿佛他们就是天生的贱民，是供人嘲弄和践踏取乐的对象。要知道，在我们国家，农民人口占了绝大多数，大多数公民都成了嘲弄对象，农民成了落后和愚昧的代名词，农民这职业甚至成了一些自以为高贵的人骂人时的用语，真是让人唏嘘无语。
　　好在现在党中央决心改变这样的局面，从方方面面减轻农民的负担，努力缩小城乡差别。
　　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胡中林的伤情刚开始有些好转，他家这么多年节衣缩食苦熬苦挣的积蓄已经花光，医院的账单依然雪片般的飞来。
　　病友悄悄告诉胡中林，说在楼下的花园里听见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商量卖房子治病的事，买主已经去看过房子了，老母亲正在家里和买方商谈价格。胡中林听到这消息五内俱焚，他怎么能因为给自己治疗让白发苍苍的母亲老来流落在外！让心爱的妻子女儿一辈子直不起腰来！
　　从知道家里准备卖房给他治伤那天起，胡中林拒绝一切检查，坚决不吃药，不去搞理疗。看见这样抗争妻子女儿还坚持，他把爱妻和女儿叫到病床前，一手牵着一个，恳求道：＂你们这样给我治病是不会有效果的，我一想起因为治伤就破了家，让你们流落在外头，心头比刀割还难受，伤只会加重不会减轻。我在这里医了快三个月，效果你们是看到了的，这样子的愈合速度，还不如回家自己将息，你们再不同意我回家，总有看不紧我的时候，这十几层的楼上窗子都没得护栏，想死容易得很！＂
　　在楼下花园里，吴凤流着泪和女儿商量了半天，怕丈夫的犟性子上来，真的出啥意外，只好给他办理了出院手续。
　　当胡慧娴搀扶着父亲走出医院大门时，看见爸爸妈妈眼里含着莹莹的泪光，妈妈还不停的回头望那座巍峨而冰冷的住院部大楼。别人家人有病是往医院里扶，她家是把病人扶出医院。
　　胡慧娴当时真想放声痛哭，为心身都伤痕累累的父母，也为自己的稚弱无力而伤心。
　　回家以后，坚毅的父亲忍受着巨大的伤痛，从要人扶着行走到自己扶墙行走、拄杖慢行，再慢慢独立行动。
　　先不忍心看爸爸蹒跚前行的她，后来也和奶奶妈妈一起，坐在台阶上，唱着佛歌为爸爸加油：
　　＂观音弘誓深如海，
　　百千万劫不思议，
　　倒驾慈航为众生。
　　大威神力助有情，
　　妙法莲花观世音，
　　苦海指点渡迷津。
　　能救世间诸苦难，
　　弘扬佛法在人间，
　　大慈啊，大悲啊，
　　观世音菩萨。＂
　　人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和依靠，往往就将希望寄托到神灵那里。一些人笑别人去烧香拜佛是愚蠢幼稚，那是他还没有遇到力所不能及的事。
　　这些心酸往事成了胡慧娴回忆的常客，想与不想都会来到脑海里，也成为她在艰难时刻的精神动力。
　　看时间差不多了，胡慧娴起了床，胡乱吃了点饭，她爸爸已经把水果装好，摩托车后座两边一边放一筐。
　　妈妈常常开玩笑说别人家水果是背去卖，我家水果是驮去卖的。临出门，胡慧娴转身对父亲说：＂爸，今天我要去买树苗，可能回来得晚些，你们不要心焦我。＂突然红了脸，低头加了一句：＂可能有人要帮我送树苗子来。＂
　　吴凤看到女儿异常的表情，听到她说可能有人要帮送苗子来，心里有数了，站在大门口目送女儿的车走远些，转身对丈夫说：＂哥哥，隔会我去买些菜来，你慢慢的把院坝扫一扫，家里的其他事情我来做，娴儿要把朋友带回家，不管满意不满意，我们都要高高兴兴的接待。＂
　　胡中林伸手拉着爱妻粗糙的手：＂妹妹，我晓得，我们的女儿不会轻易就带人到家里来。我相信她的眼力，就是我们不满意，当着客人的面也要高高兴兴的，下来也不能强迫她，只能开导。＂
　　胡慧娴出门没走多远，看见前面的一段土路被淹田的人一起淹稀了，路面上的稀泥里有摩托车滑倒的痕迹，她下车看了又看，不敢再往前走。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够强壮，力量不够，这样的路况她控制不住局面，一旦滑倒，这二百来斤苹果就会报销一大半。
　　她只好把摩托车停在路边，看看有没有人经过。心头十分焦急，去迟了不好找地方卖，汪青山说过要在二号大门口等她。
　　不一会儿，她的车后面就跟来几辆卖水果的摩托车，人们看见前面的泥泞路也都停下来查看，一位三十来岁的小伙子看也不看，径直把摩托车开上泥泞路，只见他双脚不断左右点地，身体根据重心的变化不停的左右摇摆，摩托车后轮在泥地里扭来扭去，一片片的稀泥在车后翻飞。
　　他过完泥泞路，停下车来，在地坎上将水果背篼放稳当，脱了鞋子，赤脚走过来，对大家说道：＂你们别怕，只要信得过我，就让我来跟你们骑过去。＂
　　农村人就是这样，在他们质朴的感情中，不管认不认识，以为相互间帮助都是理所应当的。一些为上新闻、上镜头的助人为乐、送关怀送温暖的事在他们眼里简直有些不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