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惘

　　我的父亲是铁匠，父亲的父亲是铁匠，爷爷的父亲还是铁匠。
　　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熟悉了铁匠铺里叮当的打铁声和熊熊的炉火。屋子的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狭长古朴的，霸气横生的……一壁的剑气纵横。
　　我持一方素帕挨着擦过去。冷冽的森然剑气直泛到眉睫上来，那冷的光衬着一双素手，指尖的蔻丹越发的红艳了。
　　殿堂里从来是满的人，王孙贵胄，边城浪子……个个都到架上来，挑件适手的兵器，后堂里炼剑的炉火日日红热，风箱的呼呼声一直响到梦境里来。
　　我知道，我家的剑向来是最好的。炼剑的手艺传到我父亲那里时，便已经是第十九代了，世代积下的技艺层层叠叠的堆积起来，堆成了别人翻也翻不过的山。
　　族里的规矩，并没有传男不传女这一条。
　　于是几乎家里所有的人的认为我将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的了。
　　六岁初懂事起便于父亲身边候着，下锤的力度、火色的青红一一的学起。
　　十二岁那年我为自己打了一柄小剑，剑身长不盈尺微微上翘，从刃口看去一片潋滟寒光，剑柄缀着细碎的红色流苏，短小轻巧。正持了小剑于手中把玩，爹爹走来见了，却露出不屑一笑：＂端的是逸秀轻巧，却终归是小女子玩的东西，见不得多大的出息。＂轻描淡写的几句说来，我的手微微一颤，一道红线便从刃口拖了下来，伤不重，却只觉心口隐隐的疼，顺手将它撂在了柜台上，一放就是数天。
　　那日午后，门口的蝉儿一声递一声的聒噪着，店中空空没有几个客人。我正于堂上闲坐，依旧持一方小帕一柄柄的**拭过去。却听得门口一阵簪环响。
　　我转向珠玉响处：青螺黛，碧玉簪，朱唇淡点，火红色的昭君套里裹一张带着几许苍白的脸，两弯秀眉直飞到鬓里去。她走进了店来，将墙上悬的一柄柄**取下来，细细看去，一双素手在刀光里白得透明。
　　我笑着问：＂姑娘来选剑？你看这柄白金可好？剑长而秀，轻巧流动，剑气含而不吐。最适合姑娘这种标致人儿了。＂她接过来，轻轻试了试刃口，摇摇头又放下了。
　　＂那这柄琅轩如何？古朴俊隽，乃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她眼光一转，却再不多看一眼。突地里眼光一动，却径直向墙角走去了，那边的角落里，三日前初成的那一柄小剑落寞的摆着。一丝一缕淡淡的愁，蓦然泛上心来。
　　剑出鞘，细小温顺的一声，潋滟的剑光铺开来，柔若春水，却又带着三分冷冷的毒。
　　＂就是它了，＂她将其收入怀中，放下一锭金子。我犹立在当地，屋外蝉声响成一片，叮咚的环佩之声却已经渺然远了。
　　那一刻，心底却泛上一丝不安来，似是有什么事情近了。
　　几日后，却听得开封城内出了一桩血案。
　　九月初三，书香阁主之女断心下嫁四海盟主一忧子之日，洞房花烛，新郎刚揭开盖头，一柄利刃透胸而过，轻轻巧巧，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一剑殒命。断心旋即自刎，大喜之事，转眼成了丧事，两大帮会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挑起战火来。
　　那惹事的兵刃传到我手上，红色的流苏已经浸透了血液，结成了暗红的痂。送东西来的人说，当时这柄凶器插在四海盟主的胸口上，剑锋刚好贯穿了整个心脏，半点救活的机会都没有。那日新娘就是将它藏与贴身小衣之中，霞帔之下带了进去。现在拿在手里，那剑气还是柔和温婉的，原来那三分毒辣，藏得越发深了。
　　＂小姐，＂一旁的小鬟问道：＂你打的这把小剑，到底唤作什么名字？＂
　　我轻轻的将剑送入鞘子里，想想道：＂水寒。幽幽水色，一剑寒心。＂
　　自那一柄水寒后，我再未打过一把可心的兵器。
　　日子一长，店中所有的各色兵刃，都渐渐由我的手打制出来。到我十八岁那年，我手下所制兵刃的霸气与剑气已同父亲打的不相上下了。
　　可我终不能打出一柄新式的兵刃来，似乎我所有的灵气都随十二岁那年那柄水寒在那个蝉声满天的下午，流水落花般去了。
　　那日正在后堂铸一把秘银，到了淬火那一关时候，只觉手中微微一震，我连忙将秘银从水中取出，迎光一看，只见光洁的剑面上多出来一道细细的裂纹，轻易还看不出来。我顺手便将秘银投入一旁的铁水里——虽然只有那一点点瑕疵，终究成不了上品，这样的货色，拿去糊弄平常人可以，一旦到了行家的手上，却成了坏名声的东西。
　　＂怎么？又坏了一柄？＂爹爹的声音从门前传来。
　　我低下头去。是的，这已经是这个月我铸坏的第八柄秘银，总是在这样那样的关节出了错，下锤的力度和方位，火色的大小都已经是早已烂熟的了，却始终铸不出一柄好的秘银来。爹爹走过来用钳子拨了拨火，看着沸腾的铁水道：＂是矿色差了，没有好的辅材，怎么也铸不出极佳的东西来。＂
　　我看着爹爹没有多话，近日来开封的圣火早已是有价无市，那里找好的圣火来？
　　从那一天起，后堂最好的那一炉炉火就熄灭了——那是只铸上佳兵刃的的炉子，没有了好的矿源，再好的手艺也只好搁下。
　　这一搁，就是一个冬天。
　　半年前铺子里卖出的紫铜钨砂剑已经成了珍品，天天都有人来打探可有新的兵刃出炉了，可爹爹只是摇头。虽然黑铁青铜等从来也没有断过货，可要铺子里再没有一柄佳品出来。
　　爹爹叹气的时候，我却正偷得几分闲适。没有了灼人的炉火的烘烤，我躲进后边的厢房里翻起书来。间或到城北的药铺里拿些草药来，熬了防暑降热的的汤送给常年炉边掌火的人。
　　城北的药铺是一个绝好的去处，一排排红木的小抽屉，云字文白铜拉手，伶伶俐俐的黄铜小秤，空气里总有一种干净冷淡的药草香。第一眼进去看到了，心里不知怎的就突然生出几分小小的欣喜来。实在闲暇的时候，我会到那里看伙计抓药：紫珠、当归、石燕、红花……渐渐的认得出来了，偷空里向坐堂的医生讨了几本浅显的医书，带回家去闲闲的读。君臣主辅，百性千方，就如一个个听话的精灵，能通人的心意。这一看，竟是着了迷，从此不再日日去看炉中的火色，关心是否寻到了新的圣火，连堂前的柜台去站的时日也少了。几日闷在屋中看书不去炉边，再拿起小锤来，一锤下去，力道却偏了半分。掌了小锤，心里却一阵阵发空，只有医书上龙蛇一般的笔墨在眼前蠕蠕而动，满眼里晃动的都是药铺中那一层层的红木小格白铜拉手。我呆呆立在当场，有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十来年爹爹的教诲在这几日之间，竟如尘灰一般，轻易便被风吹雨打去。
　　几步转回厢房，却又从枕边抽出医书来，淡黄的卷面一开了，再也放不下手来。铁匠铺中灼人的炉火也不知去了那里，只觉身边一阵草药清气。日间再回了炉边，那掌惯的铁锤似有了千斤重，怎么也提不起来，好容易一锤下去，却只听得一声响，一柄上好的云纹打成了废品。
　　＂海儿，这几**怎么总是恍恍惚惚？平日里教你的，都记到那去了？＂爹爹的脸一片红色，不怒而威。
　　＂爹，＂我一撩裙摆，跪落尘埃。
　　＂自我懂事时起，爹爹教的是铸剑，女儿学的是铸剑，从未有过半分想法。可直到这些时日女儿才发觉，女儿不爱铸剑，也不愿铸一辈子的剑。恳请爹爹让女儿去学医好了。＂
　　＂胡说1满面皱纹的爹爹长袖一挥，将半截云纹掷于地上，＂我断家人本为铸剑而生，你既是我的女儿就当传了我的衣钵。除了铸剑你休要乱想，什么学医，不过是孩儿家的疯话，以后休要再提1
　　＂爹。＂我跪在地上，仍是恳求。
　　＂我知断氏一族乃是铸剑世家，可这一行的确不合女儿心性，只恐以后也难有作为，女儿一心只想学医，还望爹爹成全。＂
　　爹爹看我半晌却不再多话，转身进了我绣房，从枕边搜出几本郎中给的医书，径直投入火里。
　　＂爹，我的书。＂我惊呼一声，伸手去抓，那几本医书落入火中，顷刻便着起火来，红焰一卷，片片单薄的书页便化了灰。手抓了个空，红红的火舌卷上来，几乎燃着了袖子。
　　＂爹！1我喊，一头跪在地上，眼泪扑簇簇掉落。
　　＂从此以后，不许你再去药店，拿药的事情交给丫鬟去办，你安心学你的铸剑，学医的事情，提也莫要再提。＂我伏在地上，眼泪顺着腮边滴下去，手腕上一圈燎泡生生的疼。那炉中的纸灰被风一卷，片片飞起，黑蝴蝶一般，在空中飘来荡去，看得我心中只是发空。
　　从此爹爹禁了我的足，不让我再出门去，间或派人送书到我屋中来，也都是铸剑相剑一类。拿来翻不上两页，只觉得心口一阵闷闷的堵，只觉得那一行行的字就要将我栓得牢牢，栓在这铸剑的炉火里，再也逃不出生天。
　　我知爹爹不愿绝了这门手艺，却奈何天意弄人。从此绝了医书的踪迹，心中却了无半点平息，一想起那日火中化蝶的书卷，只觉魂不守舍，仿佛三魂六魄都随那日的火光化去了。几日下来，坐不停，站不祝
　　那日午后心中稍稍得了片刻的安宁，便拿了那一柄水寒把玩，多年前断心的样子似乎还能从水寒的剑光里映出来，大红昭君套里苍白的脸，双眉入鬓长。就在剑光的那么一闪间，魂消香渺了，再也寻不着痕迹。听说那日她如此行事，是奉了她父亲的命令的。花一般的女儿，花一般的年纪，就为了父亲的一个梦，就这么破灭了。连一声轻微的叹息也没有发出来。
　　后堂炼铁炉的风箱还是呼呼的响着，一刻也没有停息过。
　　在日光的碎影里我突然发蒙，满眼闪动着的剑气和光亮中我寻不到我自己。是的，我的父亲是铁匠，父亲的父亲也是。我是为铸剑而生的孩子，铸剑而生的命运。就该在这样的火与剑中消磨我的一生么？那么多的剑，那么冷冽的剑气，只有一把，只有一把是我心甘情愿要铸的。其余的日子。就日日在这里消磨，却从未有人问过我一句，我可是愿的？
　　小小的念头，来得突兀而危险，忽然间就猛然滋长起来，再也无法遏止。
　　夜里我将水寒收入背囊，悄悄开了前门。月光射进店内，一屋的流光飞舞。可我还是决定要走的，一个女人，哪怕活了再长的日子，总有几天要为自己而活……那些不知道为什么要背负的，总也有个尽头的时候。
　　采微居，我在这里住下来，因为这里离开封很远。远到几乎没有人能认识我。
　　经常有各种各样的人从村子里走过，带着他们的武器。都是我所熟悉的，从它们还是矿石中一粒金属的时候。人们在我的面前来了又去了，剑柄的花纹里藏着一个只有我能看出的＂断＂字。但是他们没有一个能认出我来，认出我就是当年土城兵器店里的断海儿。
　　收留我的，是村中的药师——圣手胡恩，历来都是宅心仁厚。于是我便在药铺里住下来，随便打理店务。
　　药铺里也长年不停火，却没有风箱的呻吟。红色的火焰微微的舔着药罐子，空气里一种说不出的香。夜里恍惚，有几次几乎要错认是回到了开封的家。但毕竟不是，空气里的气味是软的温的，带着点清苦气。不象铁匠铺里，终日是辛辛的辣和浓浓的血，抹也抹不开，化也化不掉。
　　本来村中只有一个药师，自我来后，渐渐有了第二个。从最开始的识药背汤头，到望闻问切，一点点学起。看着病人笑着走出门去，心头升起点点滴滴的满足。想往日别人总赞我铸出的剑好，可心中却何曾有过这样的欣喜？时常有人带着刀伤找上门来，伤口模糊一片，伤在内不在表的，是拳伤的；阔而深的，伤在刀；深而狭窄的，自是为枪所刺……那日日的辛苦所铸的神兵，都是伤人的利器，血肉模糊、子散妻离，朵朵血花便在剑下妖艳的盛开来。恍惚中记起过去的日子——海天第一铸剑师，想想多么光辉的名字，却为别的人家添了多少悲啼血泪。这些本是平日里从不想也不敢想的，蓦然想了起来，只觉得心底一阵阵的酸。
　　恍惚间光阴流转，春去冬来，又是一年。屈指算来，离家已有三年光景。
　　一日店口抬来一个浑身是血的战士，惨白的脸色，左臂齐刷刷被斩断露出白茬茬的骨头。我手忙脚乱为他扎死了臂上的血脉，又将止血消炎的药草敷在创面上。不留神，却看到那染成了红色的白衣襟上绣了一个小小的＂断＂字。五彩丝线都已经被血凝住了，只显出个模糊的轮廓来。
　　＂你是书香阁的人？＂我问道。
　　他看着我挤出一个笑容来：＂是的，若不是为这，怎会莫名其妙的被人迎面就是一刀，好歹捡回条命，却送了半条臂膀。＂
　　我默然，历来书香阁子弟，历来都没留下多少好名声。城大事务杂，管理起来自然困难许多。看他伤势已经稳定，暂无性命之忧，装作不经意提起：＂听说在开封有一家铁匠铺，店主一手好手艺？＂话甫到唇边，一颗心已在腔子里突突的跳，三年了，多少次梦里见的心里挂的，今日要向人问起，却好象见不得人一般，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热，不知何时竟已飞红了脸。
　　他却丝毫未见我的异样，闲闲向我谈起：＂是啊，那店主姓断，海天最好的兵刃都出自他手，听说店主还有位小姐，自幼便学了一手好手艺，可几年前不知道怎地离家出走了。＂我称药的手一颤，小秤的杆儿斜了下去，那指头大小玲珑的秤砣径直往地上坠去了，尤自强笑道：＂那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样，＂那战士喃喃道＂那断老板找女儿找了不少时日，终归没有回音。只好重回店去操他的铁锤。逢人问起，便说是当她已经死在外边，没有这个女儿。可日日关门打烊前总在店门张望，不到一年光景一头的青丝都换了白发了。倒也亏那断老板是个铸剑的世家，如此下来，手上的活儿却丝毫没有懈怠，打出的兵器还是如往日般，谁也夺不了他那第一铸剑师的名头，只是时日愈长，铸出的兵刃间却隐隐多了几分煞气了。＂我转眼看他腰间佩的云纹，认出正是爹爹手笔，果然与往日不同了，三尺秋水间多出些幽愁暗恨来，却又都化做萧瑟肃杀之气。眼眶中一热，竟似要落下泪来。连忙抬脚往门口走，衣袖却带翻桌上的笔架山，月白的水袖上横七竖八，一袖的墨迹阑干。刹那间胸中千回百转，也不知是何滋味。
　　夜里月色上来，借树下的阴影盖了脸，衔一只竹笛在廊下呜呜的吹，白纱衫儿在风中一摇一荡，似是喝醉了酒一般。爹爹满是皱纹的脸在我眼前晃动。他还是记挂着我的，我知道。再是怎么出格，可我也还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可就这样回去么？爹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这一回去，恐怕永远也没有再出来的日子。出来这三年，小有初成的医道，便成了夏日里池边美人靠上的一个小梦罢了。若是好好回去，铸上一辈子的剑，也没什么不好，断家传了那么些代的技艺，我虽不喜欢，也不见得便辱没了它。若干年后再把那老店传下去，也就尽了我这一生的责任了。断心那苍白冷艳的脸又在我眼前浮现起来：花一般的女孩子，活了一世，也不过是为了圆父亲的一个梦……心念微转之间，那笛声呜呜咽咽，一段稍儿，颤巍巍像要哭出声来。
　　＂又在想是不是该回去了？＂身后有人问。
　　我没有回头，一任那笛声细细袅袅，不知滑到什么地方去。夜风将柳枝儿拂到面颊了，停了笛子伸手去抹，却是一手冰凉的泪。转过身来，却强笑道：＂我哪里说过要走？＂
　　＂可是你已经在想了，不是么？＂眼前的人笑微微的，正是收留我的药师胡恩。
　　我垂了头，将那笛子在手中来回转着。这心如明镜一般的人，什么都知晓，什么都瞒不了他。
　　白瓷盏里的茶叶展开了，一阵温热的香。我的指尖在夜里冻得有些发紫，从他手里接过盏儿来捧在手心里。似乎终于找到一丝暖意。
　　＂你要就这么回去了，会后悔么？＂他问。
　　后悔？就是后悔了又怎么样呢？纵使有天大的理由，终不该扯断了父女亲情。十多年间手把手调教的心血，乖巧得就像檐间的燕儿，这一飞，便是天长水远。日子已经够久了，想想那开封风中白了的头，又怎么叫人狠得下心来？
　　＂你来这里只有三年＂他的话还是淡淡的：＂多年来我所收的弟子，还没有哪一个有你学得这样快。假若你肯多留个十年八载，恐怕，恐怕也该是名震一方的名医了。父辈传下来的那一份家业，未必如此适合你。＂
　　我低了头，只看那盏中的茶水泛着圆光。当年离家，为的便是这一个适合。可直到今日方知道，打我出生在紫家开始，适合与不适合便不是我所能够挑选的。千理万理，总归逃不出一个情字。就如这盏中的茶水，千转万转，也转不出这个圆。
　　清晨的时候，太阳光刚好照到我平日站的地方来。红木小抽斗，白铜拉手，依旧同我来那年一样，持了素帕一点点擦过去，干了三年的活儿，以前总有几分厌烦，只盼是有了机会可以丢开手去，少了几分劳累琐碎。今日，拿起来却再舍不得丢开——这一趟擦过，再没有下次的机会了。冷而清苦的药香还弥漫着，灶间依旧是红而温的火，再一次看到这火的时候，该是铁匠铺里的青焰了吧。
　　临走时，我看着药师意味深长的双眼，盈盈下拜。三年的师徒，没想到却是这样的收稍。三拜罢起身扬鞭打马，住了三年的银杏村，终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炉边的炉火依旧，铁锤之声也依然。三年一别再回到这里，后堂的东西仍然熟悉得如指掌间的花纹。爹爹持了锤立在炉火旁，一头白发在风中飞舞。他凝视我半晌，只说得一句话：＂回来了？＂他问。
　　我默默放了手中的包裹。＂回来了。＂
　　眼中不觉有泪，那千里之外的药铺草庐，就当是一梦罢了。那日的拜别，便是我这三年最后一个苍凉的手势。一生的期望，也就只剩如此一个无力的回声。从此日日的炉边火旁，只留得几分念想。时光如水尽将黛眉朱口洗褪了颜色，可那药铺里的摆设，却是越来越深。就如刀子牢牢刻下的一般，再也变不了分毫。每每于梦中见了那厅堂摆设，只觉胸中就如插了柄破魂一般，冷而锋利的痛。春去秋来几轮寒暑，形消骨立，眉目间淡淡生出几分戾气来，手下的活计，虽然锋利一如往昔，却也隐然透出几分憔悴。
　　爹爹看在眼里，只是不言。
　　那一日正在房中小坐，却听得几个小鬟在堂前嬉笑打闹，娇笑软语一声声被风儿递到窗口来，玩笑一番后。却听得一个压低了声儿说：＂听说老爷要将小姐许给成都的唐家呢。＂。
　　＂这开封中那么多人家不许，为什么偏偏许到成都去？＂
　　＂这你们可不知道了，那成都的唐门可是矿场最大的老板，小姐许给了他们，从此也不必再愁圣火的来源，何况那唐家人丁兴旺，都答应了让儿子倒插门过来，祖传的手艺也就离不了断家的门了……＂
　　＂日子定到什么时候呢？＂
　　……
　　几个小丫头七嘴八舌，却冷不防听到老嬷嬷的声音：＂你们几个小蹄子，在这里瞎说什么。仔细你们那身皮！！1
　　几个小鬟吃了一惊，各自散了。那嬷嬷四下看看便径直往我屋里来。
　　＂小姐＂，她喊，同时偷眼看我的神色。＂老爷，老爷差我来给小姐说，那唐家……＂
　　＂不必说了＂我淡淡截了她的话头：＂去回老爷，就说一切由他老人家做主就是了。＂
　　那嬷嬷唯唯诺诺应了，退了出去。
　　我听见她在外边吩咐：＂这几日仔细看着小姐，若是丢了人……＂
　　我坐在屋里突然笑出声来，那笑就象开了闸的水，关也关不住，一声声从腔子里蹦出来。爹爹还是不放心我，还是担心断家的手艺绝了后人。其实打我回来那一日起我便是不会再走的了，可他还是怕。只有再加上婚姻这道锁，他方能安了心。罢了，老人的一片心，既然当日我就遂了他的意，今后的一切，也便由了他。我把月白的团扇盖了脸。细细的流苏拖到额上来，只觉得脸上冰凉凉的一片，是风吧。悬着的菱花大镜子在风里晃着，尽在那紫檀木的架子上磕来磕去。镜子里的人脸也跟着晃来晃去，悠悠的。仿佛又是一年。
　　翻过身来，手触着身边这个人。温热的肢体软软的。他还睡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却似乎怎么也看不清楚。一个枕头上睡了一年了，却连这个人究竟怎么样也不清楚。可是又有什么呢？总是遂了爹爹的心思，了他的愿。这些事情，也本没有什么更多可商量的。手放到小腹上，感到微微的震动。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孩子，但总归是断家的人。最好是个男孩吧，方好抡了铁锤，接管他爷爷的家业。这一间铁匠铺于我不过是个焊死的牢笼，只盼他不要也恶了这门行当的好……
　　紫檀木的大床，大红的锦被映不上苍白的脸。我将发衔在嘴里止住冲喉的锐叫，一床的猩红散乱。握住床棂的手上暴出青筋来。＂小姐，小姐再加把劲。＂嬷嬷的声音焦灼抖动，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起来。床头纷乱的人声点点模糊。怕这一次是要死了吧？死了，再寻个地方埋了，没几年就化成黄土，默默的一生，只有那三年是真的活过……恍惚间却有人将一件物事送到脸边来。缥缥缈渺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恭喜小姐，是个男孩子＂
　　……
　　炉火由青转白，由白转青……爹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我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书香阁送来的那块神铁已经炼了半月了，只见得红得越发的通透，却就是见不到半丝熔化的影儿。阁主限的日子一日日近了，到时候拿不出东西来可怎生交代？走到炉边细细看去，只觉一片触目的红，就是这一炉传了十九代的炉火，围住了困住了，纵有翻天的愿望也逃不出的五指山。孩子已经两岁了，刚学会走路便被爹爹带进了铺子，铁匠铺里的哐然巨响也吓不着他，只是听得咯咯的笑。这孩子，想来是个铸剑的料吧。好在不象他娘，一门心思只想抛了这手艺往外挣的。有了这么一个好孙儿，爹爹也该心满意足了。
　　我将怀中揣的水寒拿出来贴在脸上，十多年了，那寒光还是那么温温的，＂断心断心，＂我喃喃道：＂我算是明白你那日为什么要死的了，那么简短的几年，总也好过这样的一辈子……＂一丝细细的泪顺着水寒的刃口挂下来，滴到烧红的神铁上，哧的一声响。转眼就化了气儿，半点痕迹也再留不下来。手一抖，刃口在脸上拉开一条口子，血点点渗出来打在炉台上，一股子血腥气泛开。仔细看那下边，神铁上开了小小的窝儿，化了的铁水在窝子里突突的跳着。多年前的一个念想忽的打上心头，三魂六魄都被那惊涛骇浪打的散了——半月不化的神铁，原来是等着我这剑引儿。还未回过神来，却听到身后的呼吸声，转过去看见是爹爹泛着红光的脸。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什么，只直勾勾望着，看不出半分端倪来。我看着他凄然一笑，转回厢房里。
　　夜里出来，穿一袭牙白衫子，一头青丝披在肩上也不梳理。只立在那炉火旁痴痴的看。炉火还熊着，火色正好。我摸出水寒将一头青丝齐颈断了，抛到炉里去。炉膛里火光一闪，旋即又灭了。神铁面上纵横交错生出些微微的细文来，一缕缕都是化开的——再也没有错，它只等我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怕，三年前还家那天起，我的命就已经丢在银杏村的药铺里了。这三年的日子活过来，也不过算是个死人。有孩子传了手艺，爹爹也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这拖了三年的躯壳。随它去了吧，好歹也是成全了一柄好剑。尽了做女儿的孝心。
　　火热的神铁扑到面上来的时候，满眼一片璀璨的红。痛楚似乎都变得轻微了。据说临死前许下的愿望是可以成真的：如果真有来世的话，只期望能为自己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