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树洋槐下遇见过一个人,本人也如槐一般。 很年幼的时候,她是我们那群孩子里最安静的人,与其说在我们那群孩子里,不如说她从未真正融入进去过。个子矮小,肤色暗黄明显的发育不良,眼睛也不是很有神,嘴唇颜色很浅,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很不招人喜欢,因此做游戏时,几乎没有人向她发出过邀请。 初见时,她坐在家门口的洋槐树下,静静地剥果皮,水果种类丰富,不局限于一种。手法很熟练,很快手中的果实露出鲜艳的果肉,然后放在旁边洗好的盘子里。对于她这种奇怪的行为,我总是很好奇,经常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一起剥,剥了几下便厌倦了,又腆着脸要来几个剥过的吃。她从来不吃,只是把装满了的盘子小心翼翼地端起来,送到里屋去,但她从来不让我进里屋,只是敷衍几口。这种剥果皮的事几乎每天都会在她家门口的洋槐树下发生,久而久之,我才不把注意力放在果皮上了,而是专注地看向了洋槐树,好大的一棵,密密匝匝的树叶遮住了半个天空,在某些季节里,还能看见其中缀着白色的槐花,像开了一树的星星。花朵小小的,密集地簇拥在一起,远远的就有这槐花的香气了,很好闻,她的身上便总是这种味道。早闻槐花的汁液清甜可口,便总是想着法子摘一些下来,最后却都没有成功,她看着我摘花,也没有阻止只是淡淡地说:"这棵树早就有了,以前奶奶还经常帮我够槐花吃,现在怕是吃不成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她放在里屋的秘密,就是她无法下地走动的奶奶,她每日送进去的水果都是给她奶奶吃的,奶奶怕生,所以不让我进去。然而当我知道时,已经搬到大城市里去住了,每年只能回来一次,儿时形影不离的伙伴,大多忘却了,只有她孱弱的身影我大抵还记得。 后来有一年归乡,总算又见到了她。我特意去了一趟她的家,门口仍然种着那棵开得繁盛的洋槐,在岁月的驿站中在那里坚守着,看着那个肤色蜡黄的女孩长成了成熟的少女。这次的遇见是在里屋了,家里只有她和她的父亲,奶奶似乎是在一年前去世了。她的父亲是一个温和的人,是在她奶奶去世后回到家里照顾她,我来的时候,他还在田地里干活。桌上摊着一本薄薄的书,人却在另一间房子里帮父亲装粮,见到我来时,微微顿了一下,接着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她果然认出我了,我却差点没认出她。她比以前胖了不少,眉眼间仍然是那平和的气质,但比曾前少了几分孱弱。我不仅惊讶于她的改变,更庆喜于她能迅速从失去至亲的悲痛中迅速走出来,如同洁白的槐花,多少日月如一的干净与不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褪了色,我又看见了那个槐树下剥果皮的女孩,朴实,干净,尽力而为地去付出自己的爱,或许在大范围里有点可笑,像是在做毫无意义的事,却至少证明了存在,带来了希望,如同那一树的槐花,在树叶中暗暗地送出清香,却不求注目,不求回报。 洋槐树下,遇见如洋槐一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