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雷声轰隆隆地滚过来滚过去。 "奶奶的,就是舍不得下场雨嘛。"孙二咕噜咕噜的,嗓子眼儿好像含了一口痰,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嘀咕道,"下场雨就好了。鬼精鬼精的,这老天爷,存心要人命嘛。" 孙二一个人躺在床上,索性什么都不盖,那也是一股汗一股汗地往外冒。 2
年近六旬的孙二,是个看工地的。马达民是方圆左近有名的建筑商。他的建筑工地遍布全市,需要看工地的人手自然不会少。不过能够给马达民看工地,也是十分的不容易,你得跑上腿,找上人,花上钱,送上礼,但不是这么简单。你知道,现在闲人太多啦。你还得会跑,会找,会花,会送,要那个木匠做卯——恰到好处,否则,你就是白跑腿,白找人,白花钱,白送礼。一旦惹上这个"白"字,你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你的三年五年血汗钱就等着漂水花吧,你就等着让妻儿老小活受罪吧。哪里也是人多手稠,是不是?那三接道用工市场那儿,每天等活的人,黑压压的,比干活的人也多。心焦死你!哼哼,这世道,纯粹就不叫咱受苦人活嘛。 "奶奶的,"想起自己那一番"跑""找""花""送",孙二心里就烦。"姓马的就不是个东西。"不过,谁又是个正经东西呢?天下乌鸦一般黑,嗯,这话不假。 虽然说挣上人家的钱,再返回嘴来骂人家,这有些不地道,但是,孙二觉得,姓马的那东西就该骂。看他做的那些肮脏事吧,嗯,倒好像人们不知道似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再且说了,就算是人不知道,就可以胡来了?哼哼,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老话可不是白说的,可不是乱说的。哼哼。 "那就不是个正经东西!" 虽然说人家是不是个东西,与自己根本就没多大关系,可是,这世上的事,就不该有个是非长短了吗?孙二想着想着,就有些咬牙切齿了。 不过,再怎么着,孙二也得尽心尽责,给人家马达民好好看工地。这是孙二自己做事情的原则。哪能挣上人家的钱,不在意不在心呢?那咱成了甚人啦? 孙二不是那人。 从来不是。 3
生产队那时候,孙二是个赶马车的。孙二赶了将近二十年马车,从来没落下说道。队里安排下甚营生,孙二总能按质按量完成好。队里很满意,孙二很满意。那年头,赶大车的可不是个"虚职",在村里人眼里,那可是个肥差。常常有人撵着寻着找孙二,进城不?给咱捎办些这事哇;是不是出远门儿咧?给咱捎办些那事吧。在别人那里,孙二管不着,在孙二这里,是六亲不认,没门儿。孙二铁了心当黑脸包公。他常常跟家里人说:人家看得起咱,才让咱做这个营生,咱不能对不起人家,咱不能顺手揩油。孙二年年拿回家一张"劳动能手"大奖状。那不当吃,不当穿,可是孙二看着舒坦。那就是证明。人们都知道,孙二不是个灰鬼,可就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有些二杆子。二杆子就二杆子,咱就这样。活人嘛,还能老为自己想?这就行了。走得正,行得端。这就是孙二一辈子苦挣苦受希图的。咱个普通庄户人,还希图甚呢? 可是今夜不一样。后半晌,孙二得到姓马的一句话: "今儿个半夜,你管你睡你的,外面有甚动静,都不要管,回头有人问起来,就说甚也不知道。" 这句话就像是烙铁一样,一从姓马的嘴里跑出来,就烫伤了孙二的心肝脾肾。孙二心里亮堂堂的。他很清楚这是咋回事。闲来他也跟其他看工地的老伙计们闲唠嗑,知道了好多黑心老板们的咸淡事情。老伙计们对这些腌臜事腌臜人恨得牙根痒痒,骂得狗日的们估计祖宗也不得安生了。谁又不是傻子?这大天白日的,阳婆明晃晃的,咋就能日鬼圪捣哄骗人呢?白天工地上有人监管,他们就趁黑天半夜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挖空心思从原材料上下狠手,就是不管工程质量如何。那些什么豆腐渣工程,咋来的?还不是一个又一个的黑心家伙闹的!有的事情是偷偷摸摸胡来,有的就是光明正大胡来。不管咋样,反正都是胡来。孙二对这些胡来一概看不上眼,可他知道,人都有三分没奈何咧。自己图谋的,还不是全家老小的嚼裹?酸了甜了苦了咸了,反正有日子过就成。自家又没活成神仙,用不着那些琐碎日月了,是不是这个理?你在这个世上活,就得委屈些,不敢净耍二杆子脾气。可孙二咋也想不到,姓马的再怎么赖吧,也会这么做。俺老孙当初瞎了眼啦,求爷爷告奶奶,找到这样一个家伙门下。俺这是自投罗网嘛。狗日的这不是撞良心嘛。所以一听马达民的悄悄话,孙二当下就感觉气血上涌,直冲脑门心。可是,人家是老板,自己是人家雇的,你还有什么办法?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哩。 孙二这时候恨不得抽自家两个嘴巴子。 4
孙二起身,又出去转了一圈儿。 尽管马达民吩咐他说,让他安心睡他的,可是,生就的脾性,养成的习惯,他不由得就把腿脚迈出了门槛。 没事情。没事情。风不吹,草不动。但愿没事情。 孙二返回小屋来。他浑身燥热,烦得要命。 老天爷,你行行好,下一场雨,行不行? 孙二是这么想的,或许下一场大雨会好些?下起大雨来,外面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最起码今儿个黑夜是安生了。老子明天不干啦,回家种咱那两亩地去,眼不见为净,还不行吗? 孙二后悔当时没有立刻马上向姓马的辞活。要是那样的话,还用受这熬煎? 孙二从心里巴望着老天爷能骤然落下一场雨来。哪怕就两三个时辰呢。唉,吝啬鬼,比姓马的都吝啬。奶奶的!不是个好老天爷。 孙二无论如何睡不着。 5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闪电,又一阵滚雷响过,骤然落下雨来。孙二一下子就感到了凉爽。 老天爷! 孙二真想爬起来给老天爷磕上两个响头。孙二真想爬起来点上两挂炮仗。床底下他那只小木箱里,放着两挂炮仗,那是准备哪天回家时候给小孙子带的。那还是有一天上街转悠,碰上了,就买的。小孙子待见个这嘛。当然,放炮的还是老家伙自个儿。能听到孙子的笑声,看到孙子的欢喜,孙二就知足啦。孙二想着孙子喜眉笑眼的小脸蛋,呵呵呵笑了。不过,孙子的炮还能买,今晚先管今晚吧。嘿嘿,孙二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下这么大的雨,到哪儿放炮仗去呀? 老啦老啦,不中用啦。 孙二自嘲着,但掩饰不住心里的松快。 他大声咳嗽了两声,吼出了一句山西梆子: "猛想起在卧龙修真养性,学天文和地理定立乾坤……" 爬上床,孙二心满意足地躺下来。他想,总算可以睡个安生觉啦。 6
第二天一大早,孙二爬起来。一出门,孙二就愣住了。 一眼看出去,他险些跌倒。孙二赶紧扶住了门框。 一夜之间,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哪?那深深的两道车辙,十分显眼地向他眨着眼睛,不乏狡猾,不乏嘲讽。 孙二禁不住双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