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狮子山头没有兴高采烈追逐过轰鸣的蒸汽机车,寂寥田野里牵扯长长风筝线迎着迅猛的东风一路狂飙,大观埝一个猛子扎到底再睁开眼睛有的放矢,哑巴堰边狗刨边心怀鬼胎偷觑岸上累累果实,杀猪房过屠门而贪得无厌大嚼,糖果铺垂涎欲滴目光呆滞,邮电校、生药厂调虎离山翻围墙智取威虎山。三家村顺田埂游戈的煤油灯火里少了你蹑手蹑脚的身影,石灰桥不曾去闸门顶哎哟连天狂轰滥炸,岸边心花怒放煮筒筒饭,四处农田里声东击西偷红苕、番茄、黄瓜、撇蓝,那么你一定不能算作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沙河堡人。 八七年以前,沙河堡就是心中的整个世界。这里有令人仰慕的豪华商场,这里有血浓于水的同气连枝,这里有趣味恒生的广袤田野,这里有率真可爱的伙伴,这里留下来我生命历程的一串串足迹。这里是生我养我的故乡,这里是自由自在的乐土,这里是浩瀚无边的宇宙,这里是安居乐业的国度,这里是针砭自我的一面镜子,这里是催人奋进的一本教科书。 流连沙河堡的春天,不只是因为迷恋万紫千红,而是神醉即将到来喜气洋洋的新年! 辛苦一年下来的人儿,在腊月起头的时候,便已经着手忙碌诸多年节事项,类似打扫洋尘、粉刷墙壁、补漏捡缺、拆洗被褥、抹洗家具、烟熏腊肉、灌装香肠,布置居家、邀请宾朋、购置各类年节必需品,诸如新衣服、新裤子、新家私、新碗筷、新年画、新等等,说白了就是足以凸现自己家境丰厚吃着不尽的新一切。而这类通常只是家境比较富足的城镇居民或者公职人员,乡村里的人家,此时似乎还没有精力去点燃这即将到来的新的一轮喜悦,还没有经济去料理这些迫在眉睫的大事小项,只不过正跃跃欲试罢了。 肥猪哪天出栏还得反复合计,多喂一天多收入不少票子,但是抵拢来的价格如何?杀猪房会不会找茬儿不收?会不会故意卖关子降标准来杀你价?会不会杀人不眨眼孵去你足足两个猪头重量的大粪?号票会不会年前突然宣布作废?债主会不会年三十连夜上门逼债?会不会不问青红皂白拖起肥猪开飙?想起就让人茶饭不思,夜不成寐。 杀猪房狗日几个肥头大耳的东西,老是爱拿农村人家说事,就捏准你胆小怕事,就吃定你绝无下家,爱怎么摔摆还就只好认了,敢争论一个试试!怕三百斤的肥猪到他嘴里七扣八除连降带孵就小人儿那么点儿! 其实他们的担心感同身受,每年家里肥猪出栏,总会欢天喜地随父母紧赶去,为大中小所谓红口白牙的标准,为没有灌怎么可能肚皮比血吸虫病人还大相持不下。在有猪记忆里,每年一头的年猪,无一例外都是小标准,或者就是百合花、红芙蓉开道,菩萨心肠怜穷惜贫勉强来的小标准。 所谓的标准,严格说来分成为三个等级,大概是一、二、三百斤,实际操作起来就是可大可小一句话而已的问题。每头猪都可以游离于两个标准之间,就看肚子里那泡大粪在他眼目里的分量,高兴了,小兔崽子便便还差二两,心情糟糕透顶,分明你就是牵的一头非洲便象嘛。 而标准所牵涉的实际问题却过经过脉,每个标准之间返回售猪户口粮、肉票多少不同,关乎到下一茬肥猪出栏前,这一年内全家的衣食住行,特别是即将踏入的年关。一票难求的肉票比较起每个家庭里短缺的人民币可更值钱得多。一方为降低标准处心积虑,一方为一举夺标费尽心机! "你狗日的!莫标准!抬起爬!" 该!他狗日的,抬过来那会儿,居然兴奋过头忘记了扯屁眼上的木揍揍! 如果你没有逆来顺受的胸襟,如果你没有急转直下的迎合,如果你没有敢于戴高帽儿的勇气,如果他已经掀起来飓风你还不会使舵,如果你胆敢口无遮拦,或者你狗日的干脆就抠得来驺巴巴飞雁、红芙蓉都舍不得好事成双,就是水牛也给老子降成毛驴再孵成小兔崽子。 最最关键是生产队这一年还没打总结,到底今年全家能挣多少工分,每一个工分的价值如何?一切都还云遮雾盘,就屏息以待吧! 越是靠近岁末,越能深切体会到这片捉襟见肘乡村人家显而易见的不安、骚动和殷切期盼。 对于含辛茹苦沙河堡居家的农村人家说来,自己好像就只是为这一个又一个的面子而活,就只是为这一次接一次的担惊而生,而这一切都是上天冥冥之中早就已经注定好的! 腊月末,在四乡八里的鼓动下,整条老街,一天天,渐渐,紧张起来,热烈起来,蠢动、跳跃起来。 已经一切收入揽入囊中的乡人,四面八方陆陆续续赶往街头,更确切说来是忧心忡忡一路紧赶快跑。再不去今年就甭指望能把年过安生,再不去今年注定丢光颜面!也不知自己要买的玩意儿还有货不?莫不当真一碾拢他狗日突然横眉吊眼给你宣布号票到你作废!明年请赶早!给老子脚下生风赶到作废老子前作废了它! 此时的沙河堡街头才真正轩昂、沸腾、欢乐、不可开交起来,四处弥漫开大刀金马出手不凡过年了来的气氛。 如织的赶客风风火火,你追我赶,满载的人家,屯街塞巷,川流不息,临街的商铺,车马盈门,观者如堵。 更多的,来自街头几所学校单位部队科研所里衣食无忧的涤卡、灯芯绒、华大呢们,则攒三聚五风风光光搭乘12路战车赶往繁华大都市,去领略他们非同凡响的都市裁剪坊、百年老春熙、国营大商场。 街头唯一两三家供销社、糖果铺、杂货店,早几天就在门前街边各自支开一字长蛇门、铺板摊子,摆放上各种年货,包括烟酒、糖果、穿戴、布匹、日常生活用品、以及各种销魂荡魄的烟花、火炮、儿童玩具,而且一定会摆到至少初五六,不耗光你乡巴佬蓝布荷包仅有的镍币绝不收兵。沙河堡人的消费套路对他们而言胸有成竹!又便宜又相因又省油就只有他们供销社!而且全成都都只有他们这唯一两三家!不信?不信就进城试试呗?你龟儿进城就犯傻乡坝佬敢去吗?晓得九眼桥哪个方向不?怕一样没提回来还落过图谋不轨妄图出十元把八十元东西猫儿回家!报警,报警,给老子提人保组拘留过初三! 他们策无遗算的生意经上,永远不可能出现积压商品的败笔。 他们所谓的货真价实、物超所值,不外乎绿色大棚种种自说自话随意倾向的伎俩,年前金宝卵,年后卵宝金。摆哪里一只标签凤凰的鸡,很可能你就真相信了,那只不过就是非常非常逼真鸡的一只凤凰。只是面浅皮薄少见多怪乡巴佬你孤陋寡闻了而已。 每个摊子都被里三层外三层涎眉邓眼,叽叽喳喳,泛着染料味道羞口羞脚新衣服相因佬包围。小心翼翼挑选着每一样可能会被列入采购计划的廉美物件,深怕一不留神哪里开罪了生杀予夺供销大员!实在不行的话,八两算一斤就一斤!怕城头一趟下来八十两的钱买了还不如他八两! 街道两旁每一空地密密匝匝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箩筐、背篼、竹蓝,蔬菜、家禽、野鱼、汤圆粉子、水果、炒货、红糖、禽蛋、瘟猪肉…… 也只有临近过年的这条老街,才会呈现出一派物埠民丰火舞耀扬的繁荣景象,再不必往日般寝关曝纩,狼烟四起,狼奔豸突,鸡犬不宁! 只看碍口识羞语无伦次爱脸红的样子,心醇气和秉性毕露无疑,不闪快点当心秤杆戳瞎你龌蹉、多疑的眼珠! 一通几家颐指气使舍我其谁的供销社,老是让人提心吊胆,生怕一发千钧之际秤砣落上一只飞蚁,一定完蛋!那脚可是为你过秤被砸坏的,难道不该你支付她汤药费? 说不定,她真是狠得下心来,把软软多出来半个的半个生生给咬去!而这正是每次光顾那里最为担心的事故。她和狗屁倒灶乡巴佬你有哪一点可以扯得上,为这可多可少一半一半的一半网开一面的交情? 从来她就不曾手下留情,哪怕一次把明快的线条射向明媚的蓝天,而百分百誓必把你戳下南柯一梦万劫不复的深渊! 每次陡然点燃喜悦间,她个个师出同门般,想方设法一颗颗往外拈,再一眨不眨戴上老光穿针引线,渐渐地,从喜悦、担惊,到失落,恐惧,直至大势已去,跌入谷底。 唉呀!收秤,收秤!赶紧收秤!就十个! 生怕乡巴佬你占了她一次一克的便宜!你不主动缴械,她可是大把时间陪上你耗,反正磨到下班还好几个钟点,老娘正好消遣! 接到来,接到来,接到一丝丝细针密缕、精雕细琢。就是铁杵的姥姥,今儿个老娘也定把它,磨砺成绣花针! 那些年,家公在国营理发店旁边,大茶馆门前,边晕盖碗茶边卖炒货。过年去请他到家里团年,虽然不至于揽获一几毛的意外惊喜,却也总会讨来一包包沙胡豆、糖豌豆。 三百六十行不知还剩几行没历练过的他,替国民党军队吹过小号,而且吹作了尽皆连座持人长短的铁证,十六岁即列入入党积极分子的母亲,无量前途毁于一旦;开过馆子,拽着母亲连夜潜入,啖光饭店里唯一一个凉拌鸡头后,沙河堡街头,债主眼皮子底下,从此冰消气化,影讯皆无。挨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怎么会五十好几却担起来炒货挑子某一直不明就里。 沾酒犯困的他也不知怎么可能讨得来生计?每次到摊子请他,都是四仰八叉斜倚竹椅靠背,军大衣裹得严严实实,手插袖筒,倒头酩酊状酣睡。胡豆瓜子爱抓请便! 过年的街道、居家、单位、学校、部队,总会争先恐后营造出一种张灯结彩举国欢腾的年节氛围。 各种祝愿、励志、祈福、展望书写上长长短短的红对子,张贴上八街九陌一尘不染的门框。五颜六色的气球漫天塞地迎风飘扬,七彩缤纷的彩带怀金垂紫轻飞曼舞,宽敞明亮的街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单位门顶的大喇叭行云流水余音绕梁! 白日里,沙河堡就是欢乐的世界,音乐的海洋,人声鼎沸,万马奔腾,一望无际的草原,牧场! 而这场年复一年,以爬上七零三楼顶,观看数十里外人民南路烟火枷,青羊宫灯会为巅峰,万人空巷的盛会,总是会在弥漫着硝烟依依不舍的欢乐氛围中一天天消减,一天天冷却,一天天淡泊,直到大年过后的哪一天彻彻底底从人们曾经忘乎其形的生活、脑海、和视野中蒸发。于是,人们又翘首期待期待着,新的一年,新的一次,更为富足精彩的新年! 从沙河堡到九眼桥,沿途的街道、厂矿、宿舍、乡村,奔忙着各行各业的生意人,担挑挑的豆花、糖饼佬,扛磨刀石的磨刀匠,背背篼的胡豆瓜子、麻汤帮。草垛上插满五颜六色气球、风车、拨浪鼓、玩具枪、响簧的手艺人或走街窜巷叫卖,或就地跺街头拉长声音吆喝,边摆弄出让人心慌意乱的响动。非常便宜,也非常耐心。大街小巷都是拨浪鼓敲打和零碎的鞭炮声,以及你追我赶欢天喜地的小粉脸,走东窜西拖家带口的当家人。 磨剪子哩,鏘菜刀! 补剃锅,换底底! 叮叮噹,叮叮噹…… 一波接一波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