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大门正对着我家围墙,苏家房屋的布局在整个纵向结构巷子里的人家里独具一格,横向三间,红砖小青瓦,门前一个院落,一米高火砖院墙,正中一道垭口。厨房在后院,以人保组围墙为屏障。苏家最吸引我的,绝不只是苏老五橱柜里长长一排连环画,也不只是葡萄架阳光下熠熠闪烁的万千紫色珍珠,而是这条巷子人家所共通的与人为善的优秀品格。苏家的葡萄架,数十年生,长十米,宽三米,与院落大小一致。听母亲说,苏家男主人是国家干部,我却只是远远的站家门口瞧见过几次。而每次见上他大都是戴起草帽站方桌上挥汗如雨修剪葡萄枝或者修理葡萄架。父亲母亲发自内心尊重苏家男主人,当面背后都以苏大哥恭称。而刓方为圆的我却居然背地里利灾乐祸的噴着鼻涕泡眉飞色舞的称呼我的邻居张麻子、右拜拜儿、江麻缨儿、谢吼杯儿!苏家的几口人里,我反倒是更加熟悉苏家婆婆。其实苏家到底几口人对我一直都是悬而未决的疑案。根源在于,除了苏姗和老五我既没看见也没听人提起过其他孩子。苏家婆婆和隔壁杨家婆婆、张发珍母亲、我双槐树婆婆都裹过脚,而且年龄相差不大。苏家婆婆,鹤发鸡皮,慈眉善目,耳聪目明,精神矍铄。葡萄才幺指头大小的时候我就常常过去找她讨吃,而她也总是有求必应。应承着你,蹒跚三寸金莲麻利地进屋找来叉子,边叉,边乐呵呵满地里追,或者端上筲箕帮忙在下面接漏。只要不弄折枝丫葡萄随便採摘。葡萄红了的时候反倒更难为情,讨一串便不好意思多要。更多时候是趁人不备去借。偶尔站矮墙头刚伸出罪恶的黑手却与她家人不期而遇,红着脸低下头不知如何收场,最后又总是她乐呵呵把你刚扔下的葡萄再塞回到你的手里。苏家的葡萄架自然也免不了过上过下12路赶客、小孩子、邮电校学生的洗劫,特别是邮电校坝坝电影散场夜深人静顺手牵羊的孤魂野鬼、棒老二、罗汉儿和看客肆无忌惮上下其手,打落得满地葡萄,拉扯得藤蔓横七竖八。但是对恢廓大度彬彬君子苏家人而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赤口白舌指鸡骂狗又岂是琨玉秋霜冰魂玉魄人家的作为! 与苏家围绕这棵葡萄的友谊维系了好几个年头,却从未有过任何形式的伤害。尽管他当初根本就勿需照顾我这位狗屁不是小乡巴佬邻居的感受。那年苏家举家搬迁进城后,住进了新婚燕尔的自强两口子,从此我再没动过念头。和自强自然也无法重新构建曾经那段与苏家人水乳交融却又平平常常的特殊感情。 那年,和那年以后紧接着的断断续续的若干个年头,苏家的影子总是纠缠着我。我不下数次追着父母的脚跟追根究底,答案是如此支离破碎牵强附会,自然难以让人信服,也难以让人接受。搬进了城,搬进了哪里的城,为什么没有一声惜别就悄悄搬进了城?我的邻居苏家当初究竟都发生了些怎么样子的变故? 那年我就读初中,春夏交汇之际苏家男主人独自来了一次老宅,我偶然幸运地邂逅了他。我没想到过的是,他居然骑来辆嘉陵50,而那正是当时五迷三道的我求之不得的东西。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近距离见到他,还是熟悉的平头,还是侃然正色不苟言笑的样子。迎着噹噹噹,噹噹噹,引人入胜难以自持的声响我飚发电举飞了出去!那年他和我们当初隔着两道各自家大门相识的样子别无二致。 苏家到右民家中间隔着杨家、耄耋之年的艾老前辈老两口、元娃家。巷中的人家,我特别留意过,右民家的牡丹、蝴蝶、五抽柜外,不知何故,唯独就单单只有艾老前辈家保坎下有一株几枝姹紫嫣红夹竹桃的倩影。艾老前辈家偌大的铺盖上白色被单的门板就是他挥洒自如勾勒锦绣前程的画卷(裁缝)。右民的母亲无业,父亲退休后闲赋家中。右民上面一个大哥、二姐。右民家最让人刮目相看的就是他宇内第一唯我独尊全巷子唯一一位摇钱树哥哥。右民的哥哥成都无缝钢管厂技术工人。我亲眼所见,在铁路桥到厂房之间那段换轨区间间以鹞子翻身的绝学十几米开外一个箭步稳稳蹿上中速行进中的火车,以几乎倾斜于车箱八十度飞虎队洪大队的雄姿左手盒子炮(信号旗)右手牢牢抓吊尾箱,在行人、自行车心急如焚的必经之处五桂桥铁路道口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嗡,嗡,嗡……噹噹噹噹……嗤,嗤嗤……嘘嘘嘘嘘……边挥彩旗边发号令。呜,呜呜,呜……嗤……嘘嘘,嘘嘘嘘……放心,下班前是肯定会放行的,他比你急。来来来,赶紧,赶紧,再换几次,再换几次!成都无缝钢管厂就成都人而言,家喻户晓,如日中天!没心没肺独自享受着其他工人阶级妒火中烧的高福利,高补贴,高收入。七十年代末,杀猪房整条巷弄唯一一户彩电人家就是右民家。十四寸,大肚皮黑牡丹!路过巷子即能够一览无余。不必扭捏你的鹅脖子,水蛇腰,洞开的大门,显眼的五抽柜,那一件不是主人为方便邻里而精心设计苦心经营?偌大的分贝,花花绿绿的画面,只有瞎子才熟视无睹,或者你根本就是妒火攻心气血蒙眼。右民的哥哥,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凤凰二六全链盒,身份象征劳动布制服,小吹吹儿,白手套,红黄色安全帽,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信号旗插一屁股,那可是你乡巴佬永远也甭指望搞明白的最高国家机密。各路媒婆头破血流,各色千金碧玉二锅头附膻逐腥般上杆子往跟前凑,爱谁娶谁,不缺票子。 右民一墙之隔寡言少语元娃儿一家子。元娃儿一家四口,父母、哥哥和他。相比较巷子里的其他人家,元娃儿家更为拮据。他的父母此时已经六十有余。右民、元娃儿和周围几位无业的母亲不知托谁从哪里揽来了糊纸盒、挑鸡毛之类的廉价差事,几家子老老少少成天开足马力忙得不可开交。小个子元娃儿眼睛小小的,鼻梁一颗黑痣,戴上军帽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面对挑衅或者不削的观点,他通常是嘴角一撇嗤之以鼻。籍籍无名的元娃儿家开创了巷子有史以来金榜题名的先河。那年,这条消沉了好几十个年头的老巷子如同生产队曾家大竹林那次般,炸开了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元娃儿的哥哥考上了大学!和当初曾老八考上石油学校一模一样,一传十十传百,家喻户晓,人喊马嘶,充闾之庆,振奋人心。让这条西山日迫垂垂老矣的巷子陡然间再次焕发出勃勃生机,平添上无穷魅力,也让读书无用中得过且过的我和我的同龄人们再次燃烧起全新的希望! 巷子中间套着一条拐弯抹角一眼望不到头的巷子,里面连甍接栋蜗居着黄家为首好几户老沙河堡人家。出口通往正街、人保组、罐罐窑。起义和周家分别把守着入口的远、近端,只不过起义家地基齐着路面,而周家却建筑在距离路面一米有余的保坎上。不可置否,周家蔑夹墙隔壁冥顽不化王老二是巷子里被黄金条子熏陶最深的孩子。巷子里每一位大人信奉的育儿真理,黄金条子出好人。每次路过他家我总会格外留意。也总是常常听到他父亲怒不可遏的呵斥,教训,甚至鞭策。王家母亲体弱多病骨瘦如柴,成天嘴角叼颗香烟邻里间窜门聊天。哪一天狠心的丢下他们去了天国。王家父亲便从此独自一人承担了家庭全部重担。王家父亲,巷弄第一高度,身高接近一米八,精明干练,为人正直。蓝布外套总是习惯了撒开衣襟披上肩头,两个长长的袖筒随着他大步流星就像他高高挺起脖子上高傲的中分般一无忌惮张狂地跳跃。据说,这就是朴素革命唯物主义最典型的情怀,英特纳雄耐尔、顿顿熬熬锅肉一定会实现!这或许就是他们那一辈人所不约而同的,沉沙折戟,再接再厉,成败利钝,百折不屈。王家共三个子女,大女儿,王老二,王老三。老二无论个头模样全体了父亲,老三就是比照他老娘模子雕琢出来的,老大我却完完全全忘了个精光。我从来没曾想到过的是,王家心高气傲死要面子的父亲,居然撇得下脸端上筲箕跑到家里找母亲借粮!而一直以来我以为衣食无忧高高在上的居民老大哥他,却破天荒放下高傲的架子跑到历来打不上眼的农二哥家里江湖救急!这次偶然的让我大跌眼镜的际遇,是在王家起初怪难为情的父亲喜形于色端上挂面、红苕走后我悄悄询问的母亲。原来,巷子里我一直以为饫甘餍肥绰绰有余的邻居们其实他们的日子过得也挺不容易!至于他到底找母亲借过几次钱粮我无从得知,母亲也绝不至于肤浅到将举手之劳的顺水人情将斤斤自守邻居家的颜面当做茶余饭后歌功颂德的谈资见人自表。就像几十年前她自己也曾接受过右民嫂子无私的襄助而不为人知。 2017仲夏,于成都马家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