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泪坟


  洁音鸟用布满落日一样殷红血丝的双眼在冥冥中看到:一股股寒风变成了一把把利剑,落到了它身上,刺入了她的骨;一片片雪花浸透了它的皮肤,凝固了它的血液。吾同的指甲盖在它逐渐僵硬的躯体上。
  洁音鸟用泪织就了一座坟墓,吾同在下面,她在上面。
  泥土的芳香缠绕在罗着嫩芽的枝蔓,
  杜鹃的歌喉轻抚着裂了纹的浮冰。
  洁音鸟舞着玉蒸汽一样无暇的双翼,
  蕴水藏山的双眸,
  是炽热的太阳光与冰冷的月光的融合——
  敛聚着北方的世界。
  它刚从某个寒冷的地方飞来。
  当松针上的露珠反射着七彩的阳光,
  当溪流在白云间淙淙流淌,
  洁音鸟开始筑它的巢。
  用蒲公英的绒砌墙,
  用蒲公英的茎制梁,
  用蒲公英的叶搭屋顶,
  用蒲公英的根作家门。
  影里柳梢动,它与碧玉共舞。
  有一个牧牛人叫吾同,
  行如云散却步步惊云,
  目光如漫雪迷离却似雪山深邃,
  披散着雨林一样浓密的长发,
  敞着枯草一样褴褛的白衫。
  它的牛的角上系着一块槐木板,上面刻着几个大字:
  虚伪者概不结交!
  就是因为这块木板,虚伪者以及不虚伪者都不愿与他为伴。
  这是一块肥沃的草地,
  牛要在这里吃草,他要休憩。
  朵朵白云悠闲自在地飘逸,
  为了与之相协调,
  草地上的蒲公英漫天漫地地飞起。
  吾同看到了太阳,想到:
  为什么它每天都要落下,又要升起?
  倒不如永远隐去的好,
  我便可以永远生活在梦里。
  洁音鸟飞来了,云一样地舞动着,只听它唱着:
  翅膀扇动,眼睛闪动,我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雨露是我的食物,
  蒲公英是我的衾被,
  蛇的歌声是我的浴水。
  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这样死去——
  月光刺穿我的胸膛,
  星星钻入我的眼眶,
  冰水浸入我的血液,
  阳光炙焦我的身躯!
  吾同听到了洁音鸟的歌。吾同看到了洁音鸟的眼睛。
  他的身躯是她眼中的幻影,
  看不出,感觉不到炽热与冰冷。
  洁音鸟白色的身躯如一团长绒棉,
  堵塞了他的咽喉,停滞了他的呼吸,
  栗色的眼球转了十几圈,恰似人间的十几个轮回,
  "她不是一只鸟。"
  洁音鸟看到了吾同,眼眶中冒出了一滴滚烫的泪珠,
  泪珠滴落到草叶上变成了冰凉的露珠。
  "这是一个牧牛人,却有着和梧桐一样的怪异,
  梧桐粗壮,可树皮异常脆弱;
  总是将枝条晾得干爽,又爱招惹雾气在冠头萦绕;
  努力地反射出明亮的太阳光,却将树叶整置得粗糙非常;
  厚厚的绿叶,却在烛光中格外透亮!
  怪异在就了他的孤寂,他的心犹如寒冰堆砌!"
  又是一阵蒲公英飞起,
  "她确是洁音鸟,我不是吾同!"
  当太阳在地球的另一边燃烧,
  蒲公英收起舞步,银河悠悠然地躺在夜空中预示着第二天的世界。
  银河中有一处群星聚集,闪耀非凡,
  传说那是银河的心脏。
  一颗流星从那儿穿过,燃烧着,滑翔着,
  融化了心脏。
  晚来风定月丝闲,月光如水水如天。
  夜中的万物——星星的明眸,白杨的笑声,
  春泥的芳香,晚风的清凉——荡在月光中;
  洁音鸟在梧桐枝上的梦,吾同在梧桐窟中的思绪——
  缠绕在月光上。
  蒲公英和梧桐在月光中融化,蒸发,化成雾,滴落在
  新生的草叶上。
  晨曦雾霭的神姿迷醉了静谧的夜,
  朝霞灿烂的笑容引来了盎然的黎明。
  于是,洁音鸟舞外野——
  谁梦到自己变成了人,一位唯美画卷中的舞女。
  有一汪由炽热的太阳光和冰冷的月光交织成的湖,
  有一个由绿色的雾气和火红的梧桐叶结成的圆环,
  圆环漂在湖面上,舞女舞在圆环中。
  于是,吾同歌北林——
  谁想象自己变成了树,一棵奇模怪状的梧桐,
  一只白色的候鸟在树冠下起舞,
  舞姿化成了无数晶绿透亮的水滴,
  水滴拥抱了树干,亲吻了树根,
  梧桐树唱起歌儿来,嘹亮又深邃。
  吾同的歌化作溪流,载着北林的梧桐叶流向外野,
  洁音鸟的舞姿化为风,裹着外野的草香飞向了北林,
  溪流和风本属于大自然,
  它们在这一刻相融,洁音鸟和吾同在这一刻相遇。
  那是雪花与树根,原是来自不同的天和地,
  却因为冬天的寒汽一个滋润了另一个;
  那是月亮与黑夜,本是属于不同的世界,
  却因为太阳的光耀一个射穿了另一个。
  从此,吾同在舞里歌,洁音鸟在歌里舞。
  地丁叶上的晨露是音符,甘草枝的摇摆是舞奏。
  吾同的怀抱成了洁音鸟夜中酣睡的巢,
  白翅反射的月光是天地间最温柔的光耀。
  他们与竹影同舞,
  他们与黄雀同歌,
  他们与溪流同乐,
  他们与水仙同笑。
  吾同忧伤,洁音鸟用指爪在沙地上画一个灿烂的太阳;
  洁音鸟流泪,吾同为她摘一朵绽放的蒲公英。
  他们在春日的花香里飘着,碧波里游着,
  他们在夏夜的星光下闪着,虫鸣中荡着。
  云用叹息化成的雨敲打着长了黑斑的落叶,
  带刺的风在大地上划出一道道干裂的伤口。
  为什么千舌鸟在痛苦地哀嚎?
  为什么小河哭干了眼泪?
  为什么白杨的气宇不再轩昂?
  为什么蟋蟀的琴声不再欢畅?
  吾同的眉头为何小山重叠?洁音鸟的双眸为何湖波漾漾?
  谁的歌声在桂香里憔悴?谁的舞姿在冷月下苍白?
  那人字形的雁群意味着什么?
  洁音鸟在梧桐枝上眺望雁群,犹如罗德夫人盐柱。
  吾同在梧桐冠下凝视洁音鸟,有着地壳断层前的沉重。
  洁音鸟们要把舞姿展现给世界上所有荒凉的地方。
  每年秋天它们的族群都要去一个新地方。
  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一回桂树凋苍皮,一阵秋菊霜骨凉。
  那是五级风吹南飞鸟,那是二者相别彻勒崖。
  洁音鸟依偎在梧桐怀里。风吹过,是否吹散了相拥的魂魄?
  一队鸟群从云中穿过,
  三角形的鸟阵有着它们使命一样的稳定性。
  那是洁音鸟的一个族群。
  光洁的翅膀凝聚着月光的精华,
  不像在飞翔,恰似在舞动。
  洁音鸟当然要南飞,
  就像地球当然要公转,
  就像月亮当然有圆缺,
  就像蒲公英当然会随风而逝,
  就像梧桐树当然有一天会死去。
  风往南吹,她往北飞,他往北退。
  秋风是刀,割断了梧桐枝,
  梧桐枝是剑,划破了吾同的手指,
  灵魂附在血液上,
  血液在一片残损的梧桐叶上流淌出一首诗……
  大自然本身就是个谜,谁也料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五级风升到九级。
  吾同北退愈难愈伤,洁音鸟南飞愈易愈悲。
  那片写有红字的梧桐叶从吾同袖中冒出,随风飘去,
  很快,它飘到了洁音鸟眼前——
  洁音鸟啼啼射魂,
  梧桐冠下影森森。
  愿伊化作秉弓月,
  射得梧桐影不随。
  洁音鸟的双眼似乎凝聚了所有的太阳光和月光。
  她转过头,却看不到吾同的身影。
  北林边的一棵梧桐被风吹断了,
  随势望来,它卡到了崖边一棵圆枣树旁。
  在梧桐干和圆枣树之间,有一块红色的衣袂飘动,
  像是火焰在跳动。
  那是吾同。
  哦,那是雪花在飞舞?
  ???是着了魔的蒲公英?
  ???是反射着阳光的白蛇鳞片?
  那到底是什么?莫非是仙人的气息在寒风中冷凝?
  ——吾同思索着。
  明白了,那是洁音鸟的羽毛。
  九级的北风吹落了它的羽毛,
  因为她逆风而飞。
  洁音鸟落到了吾同胸膛上,
  裹着她的仅仅是苍白的皮肤。
  风渐息,最后只剩下梧桐枝在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嘶哑的哽咽。
  吾同的一根骨断了,衣襟下血迹斑斑,
  犹似夏夜北林中的月光碎片。
  但是他的胸膛中储蓄着春天的阳光,
  就算热带沙漠下起了雪,这儿依旧温暖。
  吾同用他有力的双手捧起颤抖的洁音鸟,
  将她放到心窝上,
  抚摸着它冰泉一样光滑,透凉的皮肤。
  当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西方,
  月光又一次洒向这片荒凉的土地,
  二者的灵魂再次交融,
  只是这一次的交融就像沙砾在嫩枝上磨擦,
  是疼痛的。
  附近一片恍惚的梧桐影里,
  不合音律的蟋蟀琴声响起,
  吁——吁——
  吾同遥望着星空,
  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运行轨道。
  吾同希望自己变成一颗星星,
  这样,就算面前出现浓雾,
  就算被造物主夺去了双眼,
  就算心脏被尘埃蒙蔽,
  他也不会对前方的道路感到茫惘。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浓雾会被驱散?
  双眼依旧明亮?
  尘埃就要消散?
  当万物褪去黑纱,着上它们各异的彩衣,
  洁音鸟从吾同怀里走出来,
  跳上他们身旁的圆枣树,
  用玉石一样美丽又尖锐的喙咬下十六颗圆枣,
  将它们扔到吾同的臂弯里。
  温柔的指爪敲了敲吾同的胸膛,
  吾同醒了,
  于是,他们开始早餐,
  ——吾同十三颗圆枣,洁音鸟三颗圆枣。
  然后,洁音鸟又趴到吾同心窝上,
  静听他的血液从心脏中喷涌而出时发出的声音,
  如火山喷发。
  吾同失去了丹田之气,失去了来自天堂的歌声。
  洁音鸟失去了羽毛,失去了如梦如幻的舞姿。
  白天只是花空烟水流时的心灵相通,
  夜晚只是冰泉冷涩弦凝绝时的灵魂相融。
  但是使命——
  它是一块巨型纯磁铁,
  而洁音鸟是一根靠近它的麦芒针,
  命运的转轮好比四季的变换,
  春花,夏木,秋霜,冬雪。
  又经过十六次的日升日落,月明月隐,
  云更淡了,地更裂了,风更凉了。
  洁音鸟的胸脯上长出了蒲公英一样柔软洁白的绒毛,
  她不再颤抖,
  可是她还没有可以飞翔的羽毛。
  吾同拔掉了他的十片指甲,
  那些有两寸长的坚硬如中子星石的指甲,鲜血淋漓。
  又拔下十根强韧如蒲丝的长发,
  然后,用发丝将指甲绑到洁音鸟的双翅上。
  洁音鸟有了可以飞翔的翅膀。
  那天下午,天空明朗,白云悠悠然飘荡。
  洁音鸟从吾同怀里爬出,飞上了圆枣树的枝梢,
  洁音鸟的双眸中又一次出现了阳光和月光,
  吾同望着那一缕缕的光,
  笑。
  白云中又出现了三角形的鸟群,
  有着它们使命一样的稳定性,
  亮洁的羽毛像是凝聚了所有的月光,
  那不像在飞翔,恰似在舞动。
  洁音鸟飞向了它们。
  如果地球上没有水,天上是否会有云?
  如果太阳燃烧殆尽,月亮是否还会洒下白光?
  如果洁音鸟离去,吾同的魂魄是否还会附在这破碎的躯体上?
  吾同山一样地静默,那是座火山。
  他的心脏在狂跳,血液在翻腾。
  压力终于冲破极限,岩浆喷涌而出,
  一声巨响——
  吾同用胳臂全部的力量将救了他生命,供给他食物的圆枣树推向了深渊。
  于是,吾同和压在他身上的梧桐干一同消失在彻勒崖。
  然后,深渊底部溅起了红如落日的水花。
  如果洁音鸟是麦芒针,
  那么使命是一块离她很近的巨型纯磁铁,
  但是吾同是已经将它吸附的天然磁矿。
  于是,洁音鸟愈飞愈难愈慢,
  所以,她听到了圆枣树从根部断裂时发出的巨大声响,
  然后,她掉转了飞行的方向。
  曾经斑驳犹似月光碎片的血迹在这时成了完整的月影——
  那是一棵枝干扭曲,树冠茂盛,叶色深浅夹杂的梧桐,
  树冠下有一只起舞的候鸟,双眸中凝聚着太阳光和月光。
  一声长啸——那是来自远古的,宇宙深处的声音,
  它震颤了白云,脱离了地球,又走向宇宙深处,走向远古。
  它冷凝了积雪云,降低了空气的温度。
  洁音鸟钻进了彻勒崖,又从崖壁冲出,
  她飞向了另一边的崖壁,又从另一边的崖头向彻勒崖飞来……
  吾同的指甲中储蓄着击碎山石的力量。
  洁音鸟飞行的弧线清晰可见——
  那是被冰冷的月光冻结的玉水,
  它们凹向深渊,
  是洁音鸟的泪。
  下雪了,洁音鸟的泪继续在两崖间冻结,
  第三十二道泪孤划过深渊上空后,
  她卧到了这根弧线上。
  雪花在泪坟上空组成一首诗——
  月放箭
  射得梧桐影不随
  月放箭
  难射硬雪化作水
  南飞去
  花气暖?草露寒
  南飞去
  蕉叶摇?梧桐颤
  南飞去?难飞去
  雪断南望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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