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就在思索一个问题。为什么到了地理大发现时,我们会发现世界各地的人类的组织文化、生产力、科学技术会存在那么大的差别?都在地球上混了相同的年头,都是脊索动物们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晚期智人亚种,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在测量技术不发达的过去,人们很容易将后天的特征当成先天特征,然后进一步把不同民族在技术水平的差别归因于人种原因。遂"劣等民族"之概念大行其道,终于酿成纳粹进行种族灭绝的惨剧。战后专家对此概念专门进行了分析研究,最终结果是肯定的,全世界所有现存已知民族之间不存在明显的先天性智力差距。斯塔夫理阿诺斯的《全球通史》附录中《历史中的民族》一文明确阐述了这个研究结果"遗传上的差异在决定人类各民族间社会和文化的差异时是微不足道的。"目前此结果已经被较为广泛地接受。《枪炮、病菌与钢铁》(以下简称《枪》)中也没有把各民族那些生产力和技术水平的差距归咎于遗传学上的因素。这与我自大二上了人类学课以来来的一个信念吻合。因此《枪》一书的前言中陈述了这个基调时我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了。 既然遗传学上没有显著差别,那么各民族都经历过构木钻燧、刀耕火种的阶段。为什么同样生活了几千年以后,有的民族有了枪炮,钢铁,还对许多病菌有了佷强的免疫力,而有的却完全没有呢?《全球通史》中采用的观点就是《历史中的民族》一文的观点,"文化的进步取决于提供给某个社会群体的向其邻近群体学习经验的机会。……交往越多,学习的机会就越大。文化最简单的部落基本上是那些与世隔绝较长时期的、因而无法从其邻近部落的文化成就中得益的部落。"美洲原住的印第安人,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黑非洲和澳大利亚南部的土著都是典型的例子。 这个观点一度成为我解释这个问题的信条。直到读到《枪》为止。因为《枪》用非常新奇的角度和极其精彩的论述,近乎完美地解答了一个《全球通史》中没能解答的问题:"学习机会"说只能解释先进技术、生产力和组织文化的传播,但是为什么那些东西诞生在欧亚大陆的几个地区,而不是诞生在黑非洲或澳大利亚南端呢? 《枪》在开篇就提出了这个问题,直接把我难倒了。因为这个问题我一直以为除非发明时光机否则永远无法回答的。过去我解释东西方差异最后的基础就是起步不同,中国起步早(此处不考虑欧洲后来失传的那些文明的因素,因为和东方比较的不是他们的后代)。但是为什么中国起步早,我从来没去想过。换句话说,就是我或许能解释从公元前3000年、2000年起的四、五千年内地球上发生了什么。但至于公元前3000、2000年时为什么会那样开端,我觉得这不可能想出答案。 读完《枪》之后我觉得我似乎错了。答案确实是可以想出来的,虽然不读《枪》的话我可能的确是永远也想不出来的。 我发现:《枪》全书的阐述,实际上就是更从具体化的角度解释了我前阵子写的文化的自然选择理论啊!但是自然选择的前提是存在能够适应生存环境的优良基因。而我的理论只是说了这些基因何以能生存下来,或者说优良在何处,而《枪》除此之外,还着重解释了最初那些优等文化基因是怎么产生的!尤其让我激动的是,这本书在图书馆中列入"自然科学图书室",看来图书馆也多少认识到该书与"自然"选择的关系。偶与图书馆心有戚戚,疏为难得。 闲话到此为止,下面就结合我自己的理解谈谈《枪》是如何回答那些问题的。 今天世界上占主导地位的人类文明,主要是从几个特定地方发源的:新月沃地(今天的两河流域一带)、南亚、东亚等。人类的历史确实也告诉我们这一点。在那几个地方出现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统一国家政权,最早的常备军,最早的金属用具和武器。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一、为什么是新月沃地? 首先,在没有外界传入技术的情况下,一个民族学会驯化植物成为农民,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他们活动的区域内有适合驯化的植物。这一点上,新月沃地、中国黄河流域与地球上的其他地方形成鲜明的对比。新月沃地和黄河流域生存着种类相对比较多并未含能量(卡路里)较多的野生谷物,大麦小麦等等。相对而言美洲野生的粮食只有玉米,而且者所含能量也不如前者。尤其是新月沃地特殊的气候环境——半干旱的地中海气候——造成了不利于植物多年生长的条件。于是那里生存得较多的就是那些一年生草本植物。这种植物的特点就是把大部分能量用于繁殖,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物种在新月沃地的特殊气候环境下生存下来。籽粒大而多,使当地人青睐通过谷物采集得到食物而不是通过狩猎。这就造成了极好的采摘并学习种植这些植物,发展农业的条件。因此,同样是数千年数万年前的人,生活在新月沃地和黄河流域的就有更多的机会驯化更多含能量更高的植物,发展更高产的农业。从而导致两个对今后命运有决定性结果:人口的增加和定居生活。我们分开来说,先说定居。 既然选择了做农民,并且也有机会发展比较高产的农业,那么就很有可能选择定居生活。当然并非农民就一会永久定居。因为原始农业者会发现一块土地连种几年肥力会下降,于是可能会换地方。但即使是这种迁徙,至少在若干年内还是在一个地方定居的(而不像《狼图腾》中提到的游牧民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草场,一年内要搬几次家)。过去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定居会给一群原始人带来什么。《枪》在这点上给人启发很大。它提到定居使得人们可以有了一个大量贮藏食物的条件。这就使食物的生产可以放开限制。在流动迁徙中不可能有这种条件,所以人们不会也不能去考虑无限制增加食物。这样一来定居者的食物量要远远超过迁徙者,能养活的人口数量明显也将更多。此其一也。另外,定居生活使定居者能够生养更多的后代。而一个经常迁徙的家庭中,因为迁移不能带太多累赘,所以前一个孩子学会走路跟上大家(大约要到四岁)之前是不宜生养第二个孩子的。但是定居者就没有这个限制。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孩子可以敞开了生。这又是导致定居者人口远超迁徙者的原因。此其二也。定居,从这两个方面导致人口的迅速增加成为可能。 然后再谈人口。人口数量,可以说是影响原始族群命运最关键的因素,而我过去事实上从未注意过——直到《枪》提醒我这一点为止。第一,众多的人口导致的结果是对食物更多的要求,于是刺激农业进一步发展。二者相互作用,共同增长。第二,众多的人口导致众多潜在的发明家,集思广益,从而使技术迅速进步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话说这点我应该意识到的。因为田中芳树的《银河英雄传说》我读完了。其中就提到这种情况。书中说银河帝国和自由星系联盟双方的人口都是成亿来计算,所以互相的技术发展都很快。当发现对方有什么新技术时已经见怪不怪,不会说"竟然做出了这种东西啊!"而只会说"果然做出了这种东西啊。"不知田中芳树是否也读过《枪》,但这种认识与《枪》是一致的。)第三,众多的人口导致新型的复杂管理技术出现。在只有几十人、互相都很熟悉的小部落里,遇到纷争有家长、族长出面就可以搞定,最多也就是把全寨子人叫到一起商量一下。但是到了成千上万人的一个群体里面,这显然行不通了。相互之间不熟悉,不熟悉就不买账,不买账就不听劝,不听劝就私斗不止。而且也不可能动不动就把几千几万人全都召集起来帮忙解决这种。于是就必须靠法律,靠官吏和暴力机构(剩余粮食也足以养活这些脱产者)来处理问题。 *关于人口多导致管理系统复杂这点我再加上我自己的一点想法。那就是单个群体的人口增加(不是一个区域所有群体的总人口增加)还有一个因素,就是群体之间的战争和兼并,然后形成较大的群体。即使农业发展了,毕竟生产力还是很有限,抗灾能力就更有限了。所以经常性的斗争肯定是少不了的。这也许是对《枪》观点的必要补充。否则即使人口很多,但是分成众多微小的群体,仍然无需也无法形成复杂的管理系统。 除了农业,还有畜牧业的问题。它的作用比较复杂。《枪》通过细心地收集数据,发现新生代冰河期之后的生物大灭绝,也给新月沃地等地方带来了契机。很多大型哺乳动物在地球的其他地方灭绝了。但是新月沃地、中国等地留下了较多的可供驯化的大型哺乳动物,比如典型的就是牛、马、骆驼。而黑非洲、美洲就没那么幸运了。尤其是后者,可供驯化的大型哺乳类只有美洲驼,怎一个惨字了得……于是很自然的,在新月沃地和中国出现了最早的战车、骑兵以及用畜力进行农业耕作和运输的技术。骑兵在后来数千年的战争中起了重大作用,并在西班牙人征服美洲时立下汗马功劳。畜力运输和耕作进一步推动农业技术发展,并增加人口。增加的人口又进一步继续扩大技术等优势。 这事实上已经基本上把一个问题解释清楚了。即为什么是在新月沃地等地方而不是在美洲、非洲、澳洲出现最早的国家政权与那些先进的生产、作战技术。以上诸因素在下文中还会提起,因为他们除了上面提到的以外,还会给欧亚大陆的人们带来生存竞争方面的其他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