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有将自己放大到另一个更大的空间中,才能感知自己的存在,并且意识到,这一种存在是多么的脆弱和渺小…… 我有一个朋友,在三里屯开一个小小的法餐厅。有一天,他讲了一个称不上是故事的故事:那天,我带我儿子来餐厅,让他自己在这边玩,我去上洗手间。我叮嘱他:"看好东西,爸爸去洗手间。"儿子手下不停,点头示意。我放心地走掉。待我回来,发现儿子被一群人包围着,他将我的车钥匙、笔记本电脑、手机远远撇在一边,而怀中紧紧搂抱着他所珍视的奥特曼玩具,口里还试探地问一个冲他微笑的成年人:"叔叔,你是坏人吗?"当时我旁观着这一切,心里一阵阵发冷——会不会像我儿子一样,我们所珍视的东西其实一钱不值? 当天晚上,我们喝普洱凤凰沱,喝轻香型铁观音,喝手工焙制的百年老枞水仙。这个对于价值观的疑惑如同百年老枞水仙的香气一样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吃火,线条疏朗。 直到有一天,我读到艾未未的一段话:"如果你把自己放大到更大的一种联系里,你会发现你所有的经历只是一场游戏,总会有某些事、某些人让你高兴一下,痛苦一下,化学反应一次,体验每一个瞬间是最重要的。"这时心内释然,放下了很多执著,包括对茶。 初饮茶时,被茶误。喜欢重火重口感的茶,香气霸道的,口感滑厚的,冲击感十足的。人生总有这样一个阶段,青涩的、莽撞的、冲劲十足的。喜欢饮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喝最浓的茶。生命是一个用来消受、用来体验、用来燃烧的过程。茶是非贵不喝的,真的,那一时期,陷入了对茶无止境的追求:乌龙茶,若非当季的新茶,不是顶级的茶菁,没有纵横的茶气,堪配称做"乌龙茶"? 好在这一段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好在还有像老枞水仙这样的好茶,可以教育我们,什么叫老火吃足,返朴归真。好茶是有一种"好"的、本身带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质感。人过了三十岁以后,每当我们照镜子,总是无限伤感,你会看到眼边的皱纹一条条加多,白发丛生。但岁月在赋予我们苍老的同时,也赋予我们分辨这一种"好"的天分。当你遇到一泡好茶,你几乎能凭直觉感知那浑然天成的质感。 当然,你要喝的。无论是什么茶,无论外观怎样漂亮或不起眼,你总要亲自开汤泡过,亲睹她的汤色,亲尝她的滋味,才能真正知道好坏。在我国禅宗史上,唐代出过一位禅门巨匠,那便是赵州从谂禅师。他留下"吃茶去"的公案影响了无数禅茶中人。这则公案是这样的:有两个来赵州观音院参访的僧人,赵州禅师问他们其中一人,你来过这儿吗?那位僧人答:没来过。赵州禅师就跟他说,吃茶去。又问另外一个人,你来过这儿吗?僧人答,我来过。赵州禅师仍然说:吃茶去。院主在一旁很不理解,就问,没来过的,让他吃茶去,来过的为什么也让他吃茶去呢?赵州禅师就唤他一声:院主!院主忙应"喏",就相当于答应着了。赵州禅师对他说:你也吃茶去。 后来很多禅宗大德都用这个公案来提点学人,也有无数禅人因此公案而得道开悟,关于"吃茶去"的典故,大家做过各种理解,各种揣测。我的理解,"吃茶去",是先要去"吃"的。你听别人讲赵州什么模样,看拓片的影像看赵州什么长像,那都不是赵州,赵州真际,不在塔中,原在茶禅一味中的。 所以"味无味",首先要踏踏实实去触碰,去体验,用生命中的真实去碰撞,去"味"的! 这是第一个"味"。 "味无味"语出《老子》第63章"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意谓要从有味中品味出一种无味来,又要从无味中体味出一种味来。弘一法师,是当代的名僧,其人其画其书法无一不炉火纯青。就是这样一位高僧,生活却是很平淡的。有一天,他出家前的一位朋友去看他,当时他正在吃午饭。朋友发现,只是一碗白饭,一碟咸菜。好友心中不忍,问道:"这咸菜,难道不会太咸吗?"弘一法师回答道:"咸有咸的味道。"吃完米饭,他倒了一点热水,将碗底的一点咸菜汤涮一涮喝下去,又倒了一杯白水喝。好友又忍不住问道:"没有茶叶吗?光喝白水不觉得淡吗?"弘一法师笑道:"开水虽淡,淡也有淡的味道。" 淡中,有一种高足的韵道,淡中,有一种历练的世情。还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味,值得你尽心玩味? 所以,茶中第二个"味",乃是"无味"。只有将自己放大到另一个更大的空间中,才能感知和体味到更深层更丰富的味道。要"味"到"无味",先要从有味中味至无味,将自己空掉,将执著与固执放下。不是别人说岩茶最好就去喝岩茶,也不是别人说观音天下第一又去喝观音。而是在喝茶间品咂世情,明白自己要什么,明白自己是谁。 至茶无味,茶中无味是大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