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亲人

　　再见了，亲人
　　11岁那年，她从千里之外的故乡嫁了过来，带着一脸的疤痕，很丑，很深。我依稀记得她穿着一袭红色的长裙，在那样的岁月里，她的打扮也算是十分新潮了。
　　那一天，她并没有露出一丁点笑容来，这与一脸漠然的叔叔显得很是相称。两个人只是机械地游走在宾客之间，全程无交流。那时，对于人们口中述说的类似于＂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的姻缘佳话，我也不懂，总之，从他们冷漠的目光里，我感受不到一丝喜结连理的欢乐氛围。
　　她与他，两两不相爱，倒是真的。
　　我不知她经历了怎样的过去，可我知道叔叔一直都是反对这门亲事的，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把她放到自己的心上。叔叔曾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头脑灵活，老实本分，做过买卖，赚过，赔过，一不小心就过了适婚的年龄。在那一处思想闭塞的穷乡僻壤里生存，一个大龄男子的婚姻终究成了一件相当令人头疼的事情，我曾耳闻目睹爷爷、奶奶跟他吵架，而倔强的叔叔就把年迈的奶奶气得老泪长流。
　　有时候，我也会问出一些自己都不太明白的话来，譬如，你为什么不结婚？又或者，你想娶一个什么样的人？每每此时，叔叔都会忍不住嘲笑我一番，然后用一句＂从哪儿听来的＂堵住我的嘴。偶尔，他也会说出一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他说，男人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和自己最爱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随心所欲，过自己想过的小日子。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叔叔最爱的女人，只是那时，她已然嫁做他人妇，还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仔细想来，婶婶真得是没法跟她比的，一个是地道的农妇，一个却是娇小姐，两者相差的不仅仅是气质，更多的则是生活观念和处世态度的不同。我知道，赚小钱的叔叔根本就不能满足她，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一张脸就足够叔叔拼上半辈子。
　　得知自己的心上人已经生了别人的孩子，叔叔终于松了口，他答应了爷爷和奶奶的请求，娶了一个比自己年轻6岁却满面疤痕的女子。结婚那天，她拉着自己父亲的手嚎啕大哭，那些本该流在故土的＂金豆子＂全部都风干在异乡的冷风里，没有点滴温暖。第二天一早，她就匆匆送别了自己的父亲，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黯然伤神。
　　她的伤不只出现在她的脸上，最深的那一道就刻在心头。一年以后，直到弟弟过满月的那天，她才把自己随嫁的包裹层层铺开，然后翻出来一个大相册，满心欢喜地把弟弟的照片放了进去，而她和叔叔的那一张张无比张醒目的结婚照，却被冷落一旁，随意地丢弃在大柜子的小角落里，一任它们染尽红尘。
　　在最初的那一年里，她只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愿与人过多地交谈，甚至与爷爷奶奶也说不上几句话。如此沉默寡言，加上脸上丑陋的伤疤，足以让家里的亲友讨厌她，邻里街坊也不愿与她打交道。在异乡，父母不在，丈夫不爱，除了弟弟，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成为她的依托。我常常看见她倚在自家屋后的矮墙上，怀抱着一个大相册，独自一人泪流满面。
　　13岁那年，我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入重点中学，开学一周后，我捧回了一张全校摸底考试的奖状，校园里张贴着的大红榜上，第一名的位置永远属于我。就这样，她第一次与我亲近，她笑起来的样子一点儿都不难看，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其实，她也是会笑的。
　　原来，她的过去竟然跟她脸上的疤痕一样触目惊心。当她用一口流利的英文问倒我时，我对她肃然起敬，那一张看似丑陋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美丽的心瓣，鲜血在里面奔涌，伤痛也在沸腾。
　　任何人的优秀都是令人瞩目的，没有国别，不分样貌。当年，陷入早恋的她毅然放弃了名校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转过身，竟然跟着初恋情人一起去技校学厨师，几乎把双亲气了个半死。谁知，她的厨师梦才刚刚开始，就被一场意外车祸扼杀在摇篮里了。那天，她跟着初恋骑着一辆摩托车行驶在去技校的路上，突然迎面冲过来一辆大货车，她依稀记得初恋跟她一起飞了出去，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似无意地叹了一口气，而我，早已从叔叔的口中得知，其实，她的初恋安然无恙，而那一个急转弯的致命动作却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她在医院里昏迷了45天，经过了2次开颅手术和3次面部整形手术，她的初恋只在她拆去面部纱布的时候出现过一次，从此再无音讯。曾经，她是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子，老天却残忍地夺去了她的本来面目。她的双亲借遍亲友也要为她进行第4次整形手术，却被好心的医生制止了，车祸已让她的左半边脸全部凹陷了下去，左眼几近失明，如果再进行隆鼻手术，恐怕会引发一连串不可掌控的意外，万般无奈之下，双亲妥协了。
　　她说，最先妥协的那个人是她自己，她实在不愿看到一夜白头的老父亲在亲友面前哀哀求告，实在不愿看到整日以泪洗面的母亲还要为了她分身乏术，为了赚几毛钱甚至不惜放下身段，一个人偷偷地跑去街上翻垃圾箱，卖破烂。说到这里，她又哭了，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潺潺而出。
　　这一次，我再也不觉得她可悲了。她的命本就是从悲剧中捡回来的，她的泪水是那样的纯洁，就像她的人一样，只是懂她的人实在太少了。我再也不敢对她妄加评论，毕竟，每一个人走过的路都不同，经历也不一样，凭什么要一个受过伤的人去强颜欢笑？又凭什么让一个饱受折磨的人去阿谀奉承呢？
　　我想，她曾经走错了一条路，而现在的这一条路，能帮她修正的人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自己。生活不是童话故事，叔叔不是她的白马王子，而她也不是他的公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还是互相搀扶着走过了18年。她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原本以为，这样安静的日子会不断地重复下去，即便不爱，也可以携手到白头，谁说这不是爱情的另一重境界呢？然而，天公不作美，忽而今夏，她突然就走了，留下了三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徒留叔叔一个人黯然神伤。
　　这样的年纪，经历了老人的离世，看惯了世事无常，耳朵里依旧塞满了＂随遇而安＂的字眼。而今，恍如隔世，流年渐远，物是人非，有些境遇，遇上了，却不一定能安得下心！
　　她是我的亲人，一直都是，即便她已骤然离世，亲情依旧，那份牵挂，那份焦灼，常常让我忍不住泪流满面，而对于一个已经离世的人，我们每一个人所依赖的情感几乎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怀念！
　　在众多的亲友里，我一度是她最为亲近的人，如今却要接受她不在人世的事实！戚戚地，我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纵然读过书，识过字，看过很多的悲欢离合，可我依旧无法让自己置身事外。悲伤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情感，尽管这种个人情感在某些人看来大有无用之嫌，我只是控制不住。我想，我必能从伤感中解脱出来，也许还需要一点时间，也无须乎别人的劝慰，我自己明白，怀念是一种相会的形式，是一座囚禁回忆的牢笼，更是一把打开枷锁的钥匙。
　　我们都是普通人，从拥有记忆的那一刻开始，再到能够感知生老病死，慢慢地，就知道世事无常了。人这一生，幼年时有父母抚爱，成年有爱人照料，晚年有子孙侍奉，就算是大福大贵了。照此看来，她的确算是一个不幸的人。
　　她常常要求我带对象回家，而我一直踽踽独行，并不是我不肯，而是觉得时机不够成熟。我常常想，当我结婚那天，一定会亲友满堂，而她也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相册里，如今，能装进相册的恐怕都换成了伤感，那个亲人不在了——我的婶婶。
　　生命只有一次，一去成空；命运最喜捉弄，一念炼狱。我们都是普通人，不管是怎样的人生，我们都要珍惜自己尚且能够呼吸的岁月，一分一秒都不要错过，一分一秒都不要吝啬。
　　再见了，亲人！惟愿天堂能有一张舒适的大床，可以让你得以安眠，从此长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