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魆魆的天,天尽还是黑魆魆的,幽幽的没有尽头。寒气壅塞在空气中,仿佛凝滞了一般,重重的,硬硬的。月光从尹公馆的客厅缝中钻入,一丝丝,一团团。渐而,整个的渗漏进来。涣散迷离的月影映在地板上,像极了一枚破旧的布边钮扣,苍白中略显几分清冷。 虞婉如无力的躺在客厅的金漆交椅上,右腿松耷耷的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左臂上笼的那副赤金扭花的镯子不自觉的滑到腕上。她蹙紧着眉头,随手拾掇起一根香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烟雾在猩红略显油腻的嘴唇下一圈圈的漾开散去。仿佛吸取的是不是烟草,而是她的忧愁……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她被"噹,噹"的响声惊醒,声音似乎在远方,但她不知道那远方究竟有多远。渐渐地,响声由漫漶变得清晰起来,虞婉如也从自己的维度里回到现实中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墙上的钟表在"噹,噹"报时。月光溶固在钟表的彩色玻璃上,形成一层苍白的光晕。她望着钟表蹙了蹙眉,仿佛在将忧伤的嵌片镶入表盘。淡黄灰的表盘愈加惨黄,卸下它白日的色彩。 "噹"声一点一点的弥散开来,弥散在杂乱窒息的空气中。有限的空间仿佛承受不了这重压,"轰"的一声破裂成许多碎片,零散于每一个角落,编构成一个神秘的时间维度。在这个维度里有着太多人们想忘记但却不能忘记的尴尬和苦楚。虞婉如"捡拾"了其中的一片,一切重现…… 二
钱公馆坐落在新庆路的高级住宅区内,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几何式图案结构,支着两个巍峨的白石圆柱,鸽灰色的石砖之间嵌着赭红的沙石。房前草坪的角落里,一朵小小的杜鹃花突兀的开着,灼眼的红,红得好似要爆裂开来。虞婉如穿着一件底边洒着金丝片的旗袍,脚上的高跟鞋足有两英寸,耳垂上的那副紫瑛耳环在寒色里发出淡淡的微光。她拢了拢蓬松的发髻,踩着碎步,扭动着纤细的身姿走进客厅里来。客厅里淡黄灰的灯光直直的洒下来,形成一道道极浅极微的光束。 "嗳呀,好端端的,怎么在这儿抹着眼泪?"虞婉如仔细端详着钱太太瘦得脱了形的脸疼惜的问道。 钱太太蜷缩在沙发的一端,凌乱的发丝下,呆滞的眼神里氤氲着水汽。眼窝深深地往里凹陷。嘴唇像沙土一般向两边让开,血凝成的黑痂还结在唇角。她慌忙拭去脸上的泪痕,"没……没什么"。颤抖的声音弥漫在整间屋子内,幽幽的回荡着。 虞婉如紧挨着钱太太坐下来,顺手捋了捋钱太太散乱在前额的发丝。 "阿姊,家里姊妹那么多,可就咱俩能诉些衷肠话,有什么还要对我隐瞒吗?" "婉如……"钱太太一把抓住虞婉如的手,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怀里。压抑的感情已经没有办法遏制。哭泣声一点点弥漫于空气中,绽放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人有时可以承受落寞但却不能同时承受别人施予的怜悯。 客厅里的摆钟还在左右不停地摆动着,仿佛怀着某种信仰似的。固执的,毫无理由的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走着走着。不知摆钟走了多久,哭泣声才渐次平缓。 钱太太缓缓地抬起头来,粉白黛绿的姿容仿佛早已被泪水褪去湮没,只残留些许脂粉绿影。 "婉如,怀志他……"。 "姐……姐夫怎么了?"突然听到这个名字,虞婉如的心猛地抽搐一下。 "怀志他好像外面有了人……" "怎么……怎么可能呢?"虞婉如听到自己的声音短促而干涩。手指头直冒冷汗,心里涩涩的。仿佛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正在被人试图窥看。 "他最近暴躁的了不得,以前我们总是和和睦睦,从没破过脸,更别说吵嘴打架。可昨天为了一件小事,他竟没缘由的发脾气,扔碗筷,还……还给了我一耳光。"钱太太下意识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断断续续的哭诉道。 "姊姊,你也知道现在兵荒马乱,打仗空袭的事常有发生。那么大的厂,他又是经理,怎么不心急哩!再说姐夫不是那种没良心的男人。"虞婉如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修长的指甲不经意间嵌入肉里,留下一个个月牙般的印痕。 "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可前几日,厨房里新来的吴嫂悄悄跟我说她在街上看到怀志和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搂搂抱抱。我原不相信,只觉得她平日里爱嚼舌头,不想搭理,今日想想……" "那女人是谁?"虞婉如急切地打断钱太太的话。 " 吴嫂说太远了没看清。可怀志他是极为熟悉的。" 虞婉如这才定了定神,涌动在心中的躁动也被强制按压下去。她没有办法告诉她姊姊那个女人其实就是她自己,她不能说也不想说。 房中的空气凝滞了,沉闷的气息使人窒息。虞婉如探了探身,尽量平息着颇不平静的心绪,望着窗外站起来道:"嗳呀,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车还在外面等着"。她不敢再去看姊姊无助的眼神,她害怕那眼神会穿透她的身体,鞭打她的灵魂。她不记得姊姊最后说了什么,她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当她走出钱公馆大门时,草坛角落里的那朵杜鹃花,在黑夜里红得愈发刺眼。她莫名的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一句戏词:"盼不到博陵旧冢,血泪洒杜鹃红。" 三
月亮已经不在了,但似乎万物在月亮里浸透的太久,湿漉漉的,到处都有着腻腻的触感。虞婉如的表情变得很疲惫,就像油灯熄灭前奋力的一晃。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拧亮了灯,微弱的灯光在黑暗翻涌的夜里愈发的苍白无力。对着床沿旁的梳妆镜,她抬手理了理额前的乱发。镜中的她有着姣好的面容,净办的瓜子脸,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眼波里总含有无限的柔情,笑起来时,嘴角边有着弧度的漩涡。 放下镜子,虞婉如躺在空空的床上,伸手抓住的只有空荡荡的空气,所有的都是空空的。她很久以前是一个人,现在还是一个人,仿佛时间从未走过。尹永德,她所谓的丈夫今晚又会留在姨太太那里,不会回来。他曾经爱过她,但那只是曾经。曾经的誓言早已风轻云淡,剩下的只有落了一地斑驳的呈鸽灰色的记忆。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猛地从偏门处砸了下来,沉沉的,闷闷的。仿佛要敲破这令人窒息的空气。虞婉如的身体猛的抖了一下,心也紧紧地纠在一起。一声,两声,三声……虞婉如默默数着敲门声的次数,声音在第五下时停住了。渐而又响起五下敲门声。如此这样循环着,虞婉如知道钱怀志就在门外,他的敲门声是这么的独特,也是这么的熟悉。 她走过游廊,来到偏门。恍惚间,这扇门俨然变成了一堵墙。她在这头,钱怀志在那头。中间隔得是那些难以逾越的东西,辨不清道不明。 "婉如,婉如……"钱怀志的声音很轻,好似刚发出来便消散在空气里。 虞婉如僵在那里,额前渗出些细汗,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冷凝了一般。 "婉如……是我。" "……"虞婉如顿了顿,嘴里有些发干。她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只能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你今天怎么了?尹永德在吗?" "他不在,不过……" "不过什么……" "姊姊……" "怎么……她怎么了?" "今天我去看了她,很憔悴也很可怜。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能……不能夺去……"虞婉如感到某种尖利的东西在撕扯割裂着自己的喉咙。她颤颤地说道:"背叛。"这两个字犹如沉重的金属块狠狠重重地砸向他们无可名状的世界。 "背叛"钱怀志暗暗叹道。 "尹永德背叛了我,你背叛了你的太太。"虞婉如锐声叫道。"而我背叛了我的姊姊"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们彼此相爱。" "爱!"虞婉如叹道,身体不由的后退两步。接着便失声笑了,笑声空洞无力,仿佛轻微的动静都可将其卷散了去。"爱承担不了太多,太多的重负。而我们……我累了,真的很累" "累,你累了!那我呢?我该怎么办?"钱怀志怒不可遏地摇着门,门"吱吱"地作响着,门顶的灰尘落了一地,连同落下来的是两颗凋零的心。 "……别这样"虞婉如蹙紧着眉头。嘴唇因被牙齿狠狠的咬住而渗出些血珠。她蹲下身来,用手堵住了耳朵。她不敢再听下去也不想再听下去。太阳穴,鼻梁上——简直是在顶着一片空白,白茫茫的一片。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她只觉得自己脑门子上直发胀,不得不放下手臂。四周已经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急促的敲门声,当然也没有了钱怀志的咆哮声。一切都静寂了,一切只有静寂。 虞婉如顺着门坐下来,脸底下渐渐地湿了,冰冷的水珠浸下来。她没有擦,只是呆呆地坐着。她不知道的是,门的另一边钱怀志也顺着门坐下来,脸底下也渐渐地湿了,冰冷的水珠也浸下来。他也没有擦,也只是呆呆地坐着。他们相隔的只是一道门,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