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春天,我从江西回到故乡当涂,开始上小学。两年后,母亲到县东北角一个偏僻的镇上教书,我也随着去,那年我十岁。记得是一个冬日的清晨,我们吃完早饭就动身。过了北门石拱桥,尽是山路。从小在江西逃难,白天黑夜翻山越岭,我走惯了山道,稚嫩的小脚过早地生起了一块块硬茧。可那山,是真正的山,绿荫覆盖的山,一片葱茏,逗人乐趣。春天,挖竹笋,采野果,摘几朵不知名的小花,黄的、紫的、红的、蓝的、白的,送给伴侣。秋天,满山的毛栗子,个头虽小,味道香甜。起初我不会采摘,小手被刺得鲜血直滴,后来学会了先用鞋底拍打。我的童年是在崇山峻岭的摇篮里度过的。我爱山,爱山中的树,山中的溪涧,至今我还怀念那绵亘百里的深山——谁会相信,我亲眼见过活生生的大老虎,会吃人的大老虎! 眼下,我跟着母亲走过的这一个又一个濯濯童山,丝毫没有那美妙的一切,稀疏的小树,黄土一片,几只山羊在觅食,枯草在风中抖……三十里地,越走越长,冬天日短,太阳早落山了。在夕阳微光的拂照下,远处,黑憧憧的一片泛起灰白色,这就是我要去的霍里镇。母亲催我快走,我拔了拔不合脚的球鞋,加快了步伐。 小学校在镇边,门前有一个大塘,水位一年到头低落,淘米、洗衣要蹲在石头上深深弯腰。校舍是一座祠堂改建的,空旷、寥落。夏天凉快,山风呼呼吹来,蚊子多,但风大停不住脚。冬天冷得很,手冻得像胡萝卜,红肿着。晚上进被窝,腿蜷缩着,一夜也难于舒展开。我熟悉的几位小同学,都比我穿得单薄,既没有我戴的破手套,也没有补过的线围巾,但他们对严冷惯了,并不怎么在乎。看着他们在风雪中那副自在的样子,有时为了逞能,我也故意拣冷地方呆着锻炼自己,渐渐地,我也不那么怕冷了。 我的一位好同学,家在与学校贴邻的一个山坡上,孤零零的一座茅草屋。我下午课后常去找他玩。为了挡风,他家的门常关闭着。他的父亲是一位严师,更是一位严父。下午他放学回来,必须背会几个英文单词,才能被准许外出玩耍。我每次去,常常在门外等着,脸贴着大门,眯着眼向缝隙里张望。山头上的风越来越大,吹个不停。我踩在积雪堆上,雪花飘洒满身,我也快成了雪人。当屋内"A book"的诵读声止息,大门启开,他便会敏捷地窜了出来。他获得了自由。我们紧紧抱着,在雪地里打滚,在山岗上漫跑。夏日天黑得晚,我们喜欢去小街转转。店铺陆续上门板了,张家布摊子父子装好担子,正踏着暮色回家。卖吃食的小摊这时则活跃起来。这座小镇产山羊和湖鸭。羊糕是这里冬天的一道名菜,从清早卖到燃起煤油灯。当年吃羊糕时那种鲜美的味道,今天已经回想不起来了。盐水鸭四时皆有,南京、芜湖的盐水鸭闻名全国,这里离这两个大码头都不远,做好盐水鸭不难。至于它们之间有何区别,我未作过比较,不得而知,只记得家乡的盐水鸭嫩,不肥。这条几十米长的小街有三四个摊子卖盐水鸭,长桌上放着几个大盘,盘子里整齐地码着七八只鸭子,无一例外;每只鸭尾部都插一个红红的小辣椒,尖头朝上。从上午卖到晚上,常常还有剩货,绝少有人买得起一只整鸭。如果哪天有人真买了整只的鸭,肯定会引起沿街百姓的注目。通常,一只鸭总是被几人或十几人零打碎敲地肢解掉,尾部那红红的小辣椒也无一例外地被主人留下,用来插在另一只鸭子上,好似要使这狭窄灰暗的街面上保留一点红色。那时候,我常爱在鸭摊前看看,慢慢地,那红红的小辣椒像是插到了我的心田里。这座小镇,黑瓦灰墙,不像徽州一带皖南山区黑瓦白墙,蒙蒙细雨,早晚炊烟浓厚,渐渐扩散开来,将方圆几里的太空染成灰色一团。我不是考古学家,也不熟谙风土习俗知识,不知在留下我童年足迹的这个地方,何年何月始,做鸭子的师傅天才地创造出这富有诗意情趣的一招,至少给如我生活在这阴冷灰暗日子里的幼小心灵留下了一点暖色。 记得有一次,远房的一位亲戚特意从外地来这小镇看妈妈。晚饭的菜端上桌了,妈妈叫我跑上街去买点熟菜。我将一只蓝花大瓷碗放在王家鸭摊上。王老头是镇上祖传的做盐水鸭名手,他望望我这小不点个儿,又再次翻了翻从我手中接过来的钱,然后斩了大半只鸭子,替我在碗里排得整整齐齐的,上面一层全是好肉,浇了三匙卤汁。我眼巴巴地盯着剩余半只尾上插着的那个红红的小辣椒不肯走。他笑着说:"好,给你这个。"他将辣椒拔出来,插在我的碗里。我高兴得用双手捧着大碗,慢慢地走,一步一步地走,下坡上坡,怕将这树立着的红红的小辣椒碰倒。舅舅见我端碗的那副认真劲儿,看看碗里一点红的鸭子,也新奇得笑了。 我至今想不通,在那个小镇里,这么点鲜活的红色怎么会使我长久留下记忆。小时候,我在山里见到的,玩过的,吃过的五颜六色的野花果太多了。四月的江南,一望无垠的金黄金黄的菜花够耀眼刺目,它的折光使附近的房舍也多少涂上了点金色。我乍回当涂老家,一眼见到天井一角有棵天竺,上面缀满了点点红珠子。这是我在江西山里不曾见过的。除夕夜,准备年饭,姐姐摘了两粒天竺珠子,嵌在一条大鳜鱼的眼里。这条眨着红眼睛的鳜鱼,先被端正地放在祖先牌位前,祭祀后又被转移到大圆饭桌的中央。我回家乡不久,不懂得乡规、家规。妈妈不断帮我拣菜,叫我少吃饭,多吃菜,说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的家乡菜,今晚要吃足。哥哥给我拣了一碟蚕菜,俗语八宝菜;姐姐给我挑了个大肉圆子和精巧巧的蛋饺子。我目光注视着那条大鳜鱼,那对红眼珠子仿佛在向我挤弄。我将筷子伸去戳鱼肚皮,被妈妈用手将我的筷子打掉。我吓呆了,见妈妈生气,急得哭了。事后姐姐告诉我,这是条吉利鱼,象征年年有余,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顿顿饭要端上来端下去,过了十五才能由大人先动筷子。妈妈不是舍不得让我吃,是怕破了吉利。马上家里几个孩子开学,要交一笔学费,妈妈正为筹措这钱犯愁呢。听了姐姐的一席话,我哭得更伤心了。那对红珠子,就这样带着哭声被筷子戳在我的心里了。 联想有时是有轨迹可寻的,有时真有点莫名其妙。我想,插在鸭尾上普普通通的一个红辣椒引起了我如此兴趣,是否与鳜鱼眼里那颗天竺红珠子的转动有关系呢? 母亲在学校门口开了一小块菜地,种了冬瓜、小青菜、豇豆,也有几行辣椒。我每天浇水,突然发现有几棵上挂着小小的红辣椒,清晨或黄昏,远远望去,恰似野地里燃烧着的一根根红蜡烛。 一年后,母亲离开这个小镇,我也跟着她。从此,三十多年,再也没有回过这里。近两年,有时出差,偶尔能路过当涂。南京开往芜湖的火车站多,本来就慢,当它徐徐地驶入慈湖,我望着十几里地远处,童年我呆过的那个地方,想象着王家小摊鸭尾上的红辣椒,我渴望知道它今天的变化,而滚滚的车轮又将我与它拉远了。 1983年11月于北京 【赏析】 有心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有的人一辈子刻意写散文,也没留下几篇佳作,有的人出于偶然,随意地写起散文,却能在散文的园地里自成一家。吴泰昌便是这样。他以擅长写文坛故实、名人轶事而闻名。但他并不囿于这一类散文,而是以宽广的创作路子写各种各样的散文,并不堕入刻板的模式。 《红红的小辣椒》是一篇记叙童年生活的散文。它回顾了红红的小辣椒在童年阴冷灰暗的日子里给幼小心灵所留下的一点暖色。这篇散文并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而是通过一系列童年生活的片断或细节,散漫又有条理地缓缓展开。无论是在崇山峻岭的摇篮里颠沛的日子,还是跟随母亲跋涉到小镇的学校;无论是在小镇的食摊上发现插有红红的小辣椒的盐水鸭,还是一次买鸭时得到红红小辣椒的高兴劲,这些细节和片断都围绕着记忆中鲜活的红色,而除夕吃年夜饭的那次经历,更把那条眨着红眼珠的鳜鱼连同哭声长久地留在作者的心里。一方面是冷色调的童年生活背景,另一方面是缀在这冷色背景上的点滴暖色。红红的小辣椒之所以令作者难忘,就因为它是阴冷日子里的一丝温暖,是灰暗色彩中的一笔亮色。 《红红的小辣椒》在写法上给人一种散漫的感觉,但这种散漫并非不会驾驭素材的胡乱编排,吴泰昌式的散漫是建立在不受拘束的心境和文笔自由的基础上,他的散漫是一种更高层次的"随心所欲"。《红红的小辣椒》完全没有故意制造的惊险情节和紧张气氛,甚至不曾有一丁点的悬念,而是通过日常生活的具体描写,普通场景的细腻刻划,造就出一个叫人感到亲切且轻松的艺术氛围。他的散漫,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创作上不累的洒脱。 吴泰昌创作散文,总是显得从容不迫,他不属于那种"直逼主题"、一口气把话说尽的散文作家。他更喜欢有从容的铺垫与交代,有旁征博引的对比与说明,缓缓地展开故事。在《红红的小辣椒》中,首先出现的并不是小辣椒,而是颠沛流离的童年生活。逃难、迁徙以及所住小学校的空旷、寥落和寒冷。有了这样的铺垫,红红的小辣椒会引起作者的兴趣,成为他生活中的一丝慰藉也就不难理解了。阅读这些舒缓的章节,读者感受到一种温馨与抚慰。而他把琐屑的生活细节转化为令人萦回情肠的忆念的艺术功力,又使人在全身心轻松的状态中获得审美的意趣。 《红红的小辣椒》文风平易,语调亲切,不故作惊人之笔。这篇散文,和吴泰昌的其他作品一样,写得随意、自由。他通过不经意的笔墨来表达童年生活的感受,寻觅人生的轨迹。他传递广博的人生见闻的散文,却像是跟人海阔天空的神聊,又像是与朋友促膝谈心。在自然的艺术气氛中让人感觉意趣无穷,在娓娓的叙谈中抒发情怀,这是吴泰昌散文的特殊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