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女人家家(三)之饸饹 梅告诉女儿夏小陌,小时候父亲给她取的名字叫小旦,说姥姥生了好几个女儿,一直都没生下儿子,四女儿叫翻子,寓意能够让生女儿翻过来生个儿子。后来,还是有了母亲,叫小旦,又有了小姨,领旦。寓意能领回来一个儿子,所以,姥姥有了六个女儿之后才有的舅舅。 那个时候,舅舅是家里的宝贝,一家人都是捧在手里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姐姐们更是照料的细心。母亲说那时候家里虽然拮据,却也开心的紧,姥姥很勤快,窑里窑外都收拾的干净,饭菜也做的可口,虽然桌子上也都是山里的野菜或自己种的大白菜,却是另外的香。 母亲说起那个年代,所有人的生活都过的紧巴巴,衣服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补丁和破洞,一双双布鞋也像青蛙的嘴,能看到里边的脚趾头,在田里走一遭回来,脚和鞋子都胀乎乎,时不时还从张着的嘴里吐出来几粒粮食或土块。找地埂或者柴垛,把鞋里的土磕出来就好很多,即便这样的生活,却从未听过任何抱怨和嘲笑,大家都一样,生活的圈子都一样,只有你侬我侬的笑声和勤勤恳恳劳动的身影,别无其他。 梅赶着她的牲畜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唤她端饭给窑里穿的一抹整齐的客人,进去的时候,父亲和那些人坐在炕头聊天。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大,带着黑色的塌塌帽,穿着已经旧的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手里捏着一个旱烟袋,正用那根长长的烟杆在旱烟袋里掏烟叶。见梅进来,手里的烟袋顿了顿,拿出盛了满满烟叶的烟杆,烟叶零零散散的漾在地上,然后掏出装着棉花芯的用煤油做燃料的打火机,掀开盖子,用四指捏着掉了红漆的火机瓶身,大拇指轻轻的在一丁点的轮子上划了两下,只见缓缓的一阵黑色浓烟伴着火苗升起,他把火苗放在烟叶上,看到点点火星,然后不仅不慢吸着烟嘴,旱烟杆里开始冒出白色的均匀的烟。然后转头和父亲继续说着什么。 梅把瓷盘放在桌子上开始整理,四碗面条和汤一起的,外加两碗分开的汤和面,这是招待客人最基本的礼数,有的人喜欢吃面,所以第一碗面条吃完还是会用自己之前的汤来捞面,有的人喜欢一碗汤伴随一碗面,第二碗就重新倒汤然后捞面,以及母亲刚从园子里割的新鲜的韭菜叶浇上滚烫的胡麻油之后的拌菜什,还有萝卜丝菜,这是家里平常很少吃的饭—荞面饸饹。 荞面饸饹是用荞麦面粉做的,与兰州拉面、山西刀削面并称北方三大面食,古时候也作"河漏",是用饸饹床子压制而成的面,揉面时要利用胳膊上的劲和、揉、压,这样面条会很筋道,放到锅里的时候才不会断,当木质的床子三个档全部压完的时候,把饸饹床子的头部放入沸水锅里摆一摆,面条才会自动脱落。土豆烧的汤外加用滚烫的胡麻油浇的韭菜和一点醋,是吃饸饹面的最佳搭配。 荞麦面粉是陕西和甘肃的特产之一,虽不如小麦面粉的自然白和自然筋,也不如米饭的香软甜糯,却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元代农学家王祯在《农书,荞麦》中说:"北方山后,诸郡多种,治去皮壳,磨而成面或作汤饼",荞麦虽是一种面,却和五谷杂粮差不多,能去杂病,但也不可常吃。荞麦皮可以用来做枕头芯,不仅有安眠功效,还能预防颈椎。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夏小陌上学的这些年里,不管多远的路,母亲总是给她备一副荞麦皮做成的枕头。也是因为这样的荞麦枕头,夏小陌睡习惯了,母亲和姥姥这些人也都睡习惯了,所以,他们不喜欢丝绵做的把头深深陷进去的枕头,睡得头发热,因为,姥姥说,头要凉,脚要热。 梅回想姐姐们出阁的当天,清晨的场景都一样,村里的众多女人叽叽喳喳的做着荞麦饸饹和羊肉汤,招待那些来喝喜酒的人,等人来的差不多,人人都喝了羊肉饸饹才能吃茶,接着晌午便是坐席。所以饸饹成了招待客人最简单最热情的方式。 梅把装油盐酱醋的瓶子外壁以及母亲用来装滚烫的胡麻油浇的韭菜叶和萝卜丝碗碟边缘擦干净,摆好上桌后,由于羞于打断父亲和他们的聊天,可又不能让面糊了,她脸颊泛起红晕,不知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轻轻走到父亲身边,说一声饭好了,连眼睛都没敢抬的她急急忙忙拿着印有鸳鸯戏水的瓷盘踱出窑洞。 父亲起身,推揽客人去饭桌前吃饭,所谓的饭桌,是父亲几年前打了田里的一棵碍着庄稼生长的大树,自己用手推刮出来的。 父亲虽常年在外奔波,家里的事都是母亲操持,可是,父亲的威严和为人是村里的人都敬重的,大大小小的事,只要父亲出面,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父亲也经常讲起那个很出名的土匪头目,占山为王,劫富济贫的赵老五的事迹,父亲是这样讲的,可是后来,历史上却说他是坏人。每每讲起这些事,炕头旁边总会围着那么多人,像听一场盛大的演讲,没人说话,连咳嗽声都是微弱的,只是能看见窑洞里烟雾缭绕,大家都拿着长长的旱烟杆,聚精会神的听,一口一口的吸着旱烟,每每讲到赵老五打鬼子的时候,父亲就很激动,可是最后,赵老五却还是被打死了,父亲总是叹长长的一口气。 后来梅在夏小陌很小的时候就讲起父亲的故事,像父亲给村里的人讲的那样给女儿讲父亲和爷爷的故事,夏小陌也像那些曾经听姥爷讲故事的人那样,双手托着下巴,静静的听。梅的爷爷曾经上山当过一段时间匪兵,赵老五虽然是土匪,可是却重情重义,后来,去了陕西打仗,爷爷当时有妻儿便没再去,也就是夏小陌的太姥爷。 父亲和几位客人陆续坐在饭桌旁,那时候吃饭很讲究,父亲坐上风,穿着旧的发白的中山装的年长的和小叔坐两边,一个年龄小的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坐在发白旧中山装的旁边,也就是父亲的对面。 梅没敢抬头看来的都是什么人,也不敢说话,也许是出于害羞,梅拿着印着鸳鸯戏水的瓷盘急匆匆赶去土坯房的方向。 家里的土坯房是用土做的方块垒起来的,用来做厨房和放一些农耕用品。从窑洞出来的时候,弟弟妹妹赶着小小的羊群回来,妹妹见到姐姐手里拎着瓷盘出来,一把夺过来,说:"五姐,你和栓儿把羊赶进圈,我进去喝口水",接着便拿着瓷盘奔奔跳跳的进了窑洞。栓儿是弟弟的名字,母亲之前生过儿子,但都不知怎的就遭了难,所以,弟弟的名字是母亲拴住这个儿子的意思。 从窑洞出来后的妹妹,一直捧着肚子笑,她说:"五姐姐,看来你是要嫁人喽,窑里坐着的是来提亲的人吆"。梅的脸羞的通红,比那母亲买给她的红丝巾还红,只是低着头说不是不是,然后用手指捻着带补丁的衣角。 母亲见姐弟三人在羊圈门口打打闹闹,出来对着梅和妹妹吼道:"女儿家家,没一点规矩,窑里坐着客人,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妹妹见状和母亲顶嘴"不就是来给我五姐提亲的么,话都不让说",母亲没说话,把下好的面条唤栓儿端给客人。 梅静静的坐在水泥抹的发黑发亮的灶门前,铲起竹筐里的羊粪粒慢慢放到灶炉,看着羊粪粒先是冒着一股股浓烟,接着浓烟周围渐渐散发出亮光,像下过雨之后,慢慢从云层里冒出来的太阳,随着噗轰的一小声,羊粪完全燃起来,成为一粒粒发着光的小火球。 梅呆呆的看着,忘记了母亲锅里还在煮着的面条,她思摸着妹妹说的话,可是她还只是十六岁,不想那么早定亲。这时,母亲在她头上拍了一下,说"是不是没火了?锅里的面条都泡坏了",梅往灶炉一看,只剩被烧过的粪壳粒,变为灰色,没有一点火焰。她用木棍戳散了连接在一起的灰渣,又放了几铲羊粪进去,没想到闷着的粪突然间喷出火来,要不是梅躲得快,就会烧到头发。 脸被这股火焰烫的发红发热,母亲见状,噗嗤笑了,说:"你知不知道古时候有人烧火的时候,头都烧掉了?"栓儿也看着发呆的姐姐偷偷的笑了,然后问:"五姐,你想啥呢?差点烧到头发",梅转头问母亲,"那些人是来提亲的吗?"母亲说:"恩,是,那个穿麻灰色中山装的是你小妈亲哥哥,旁边穿蓝色中山装的是他的小儿子,听你小爹经常在他们面前夸你懂事能干,和你又差不多大,想早点来定亲",母亲说完,就用筷子捞起长长的饸饹面,捞了两大碗,边沿是两条蓝色的条纹,还端了两碗羊肉汤。在水浒传里有三碗不过岗之说,指的是酒,在这些小山村里,有三碗不离桌之说,指的则是饸饹面。 吃完饭,父亲和母亲都和他们聊起了天,剩下几个还是小孩的他们,坐在门前的小木墩上数麻雀。 栓儿总想拿着自己做的橡皮筋弹弓从树上打下一只麻雀来,裹上厚厚的盐泥,放在灶火里,烤熟了吃。所以,这会,他正对着树上的麻雀发起进攻,逗得两个姐姐咯咯地笑,在她们眼里,弟弟干什么都是那么可爱和心疼。 窑里的人聊了许久,他们都要把飞来飞去落在树上的麻雀数臭了,那些人才起身要走,按照礼数,他们也要站起来相送。下门前长长的坡时,那个穿着一双新布鞋和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梳的整齐的男孩回头向梅和弟弟妹妹站的方向瞅了一眼。 梅瞬间觉得自己的脸像被火扑过一样,发烫发红,她赶紧躲闪过他的目光,匆匆进了窑洞。妹妹追在屁股后边说:"五姐姐,刚刚那个男的看你来着,你看见没?长得还算秀气,是不?"梅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收拾地上的旱烟渣,桌子上放着一瓶桔子罐头和一包白糖,还有一身折的整齐的红色衣服。 母亲进来后,对着正在梅身边的妹妹一个耳光,梅赶紧把妹妹揽在身后,母亲已经去找红柳条,嘴里还念叨着,"让你在有人的时候和我顶嘴,还反了天了,胆子越来越大,让你跟我顶嘴",说罢,就拿着红柳条朝梅这边驶来,妹妹吓得只是哭,不说话。梅用手挡着,母亲说再挡一起打,栓儿和父亲从院子进来,父亲见状吼道:"干什么,天天的打打打,孩子又不是用来打的",母亲把红柳条扔到地上,和父亲理论起来。 梅捡起那根她们经常被打的红柳条,扔的远远的,妹妹早已经踱门而出,去了土坯房,拿背篓揽了很多青草去喂羊,栓儿也去帮忙,只剩下父亲和母亲吵吵嚷嚷的声音和呆呆趴在门口的小狗。 母亲家教很严,所以,这样被红柳条抽打着已经是姐妹几个的家常便饭,当然除了栓儿。 梅再也没有心思去考虑之前的那波人的来意。 第二天,母亲告诉梅,亲事说定了,过些日子便来挂锁开酒瓶。梅低着头,不说话,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应该说什么了。只是心里觉得,她连那个男孩的样子都不记得,只是心里这样想而已,仅此而已。 她想起昨天的荞面饸饹和母亲用滚烫的胡麻油浇过的新鲜的韭菜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