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急赶到人民医院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想来此时我是狼狈至极:披头散发,松了鞋带,一只裤管还高高卷起。初春的夜幕并不暖和,凉风呼啦啦地吹散了外套的搭扣,冷气直入心髓。 提着大包小包向来往的医生和护士打听母亲病房的去处。一面心急有母亲的病情,一面暗暗思索如何应付她的盘问;我打起精神,悄悄地走到母亲的病床前。 母亲对于我的到来显然没有多大的惊喜,只是略微地抬了一下眼皮,重新又呈假寐状。想起去年夏季,她站在老屋的门槛旁,搭着凉扇来迎接风尘仆仆的我,那时可是神采奕奕! 原来一切已经是物事人非。 如何的一场物事人非?我看着憔悴的母亲默不做声。这么多年来,让我感到无地自容的,惟是此时此刻——所有的警劝犹在耳边,所有的情节犹在眼前,一如母亲所料:结果真是一场空!我该如何忏悔,才使得她不再对我这般的心灰意冷? 病房的玻璃门在日光灯下静静地泛着白光,将我布满疲倦的脸突兀地镶嵌在里面:凌乱的黑发稻草般地披泻下来,遮住了那双原本我最引以为傲的眼睛,下巴同时也显露出尖刻的模样。我还看到嘴角竟出现了微微的细纹。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开门声,不由地吓了一大跳! 我是你母亲的主治医生!穿白大褂的男人示意我随他出去。医生的办公室洁白一片,并散发着阵阵的酒精味。我避开他略为惊诧的目光急速地询问母亲的病情! "我姓苏,苏起程。"停顿了一会,他轻轻开口:"你母亲的病况并不乐观!她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在世的时间恐怕不会超过3年!" 大脑在顷刻间停止了所有的运作,我看到那个姓苏的年轻医师表情夸张地向我冲来,嘴巴一张一合地仿佛在叫着什么,而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生,就希望是一直能够这样安静地沉睡着,只有在梦境里我才能见到父亲的身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身为消防职员的他就长眠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我的人生永远是如此残缺,而梦里,我则可以随心所欲地倚在父亲温暖的怀中一遍又一遍地睡去…… 可谁?就在耳边急切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凉玉、凉玉、秦凉玉!我痛苦万分地睁开眼睛,白茫茫的视线里显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依稀一些熟悉却是那样地面目可憎——在我的眼里:是他赤裸裸地告诉我母亲将不久于人世。 医生长长吁气,对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凉玉。"他开口示意我再躺下:"对不起,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你那么疲惫,我不应该这么直接地告诉你这些!" "不。"我摆手。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是我的所作所为连累了母亲,是我,无厘头的任性一直让她长久的担忧,是我的我行我素的态度让她忧愁至今!又也许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母亲一生的悲剧! 我蜷缩起身体,再次闭上眼睛。 "那我能帮你什么?"医生说。闻言我勉强打起精神,开始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位高大帅气的男子,我微微诧异有他的年轻,这绝对是一个前途不可估量的人物! 是的,你该如何帮我?你是医生,可你能否告诉我该怎样去延续一个人的寿命? 我脚步蹒跚,无视他愧疚的表情,绝望地离开。 忧郁,仿佛是会传染,至母亲出院的前一刻,我竟没能再看到苏医生的笑颜,尤其是在望着我不眠不休地守着病床,而母亲的态度对我始终如一的冷若冰霜时犹为怪异。我只能一直沉默,偶尔也会出去呆在走廊的通风口,直到天黑。 可母亲离开时竟对苏医生点头含笑:"起程,谢谢你有空一定要来我家吃饭!"没想到医生也微笑着应承下来! 深夜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四周安静的出奇,已是初夏,夜空格外的清晰。我披上睡衣,依在窗前仰望星辰在透明的云层后面一闪一灭。我的卧室安洁如初,所有的家具物什无一变动,且一尘不染。可是母亲请钟点工常来打扫?我的枕下仍旧整齐地放着一个香囊,灯光下,崭新的针线密密麻麻。那是外婆传给母亲的手艺,还有这套让我们安身的公寓楼。我的外婆出身在一个书香门第,知书达理且传说美貌与智慧集一体。母亲也是,通诗词晓音律。而传一我,却是一无所长,惟有容颜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相象——同是饱满的额头,入鬓的双眉,只是我的下巴过于的尖细,皮肤过于的苍白,否则更是如出一辙。 我的性格则是完全随心所欲地发展,如母亲经常所说:完全没有继承她们的优点:或是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却是另类的一派作风:胆大,率直且略带野蛮。只是那些都属于5年之前。 幸好,母亲没有盘问我5年里的事事非非,看着我孑然一身归来就是最好的答案,5年来的风风雨雨对她似乎只是眨眼的一瞬,而对我,却是一生的噩梦.! 我低眉垂目听她淡淡地吩咐我务必去苏医生那里配药,务必请他来我家吃饭。反反复复就此2事母女俩别无话题。 这对于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可以更加安心地去思考以后的生活——该何去何从?其实,我正值青春,大可不必如此沉寂,只要我愿意生活又能像5年前那般多采多姿;可是没有人会知道,我花般容颜的后面,已是朽木的空洞。 可是,对于母亲,我却不能不闻不问。我那可怜的母亲虽是极其冷漠,可我完全能感应到她对我的关心:看着她如此热心地拉拢苏医生,傻子也能体会她最终的企图。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厨艺。一回,等医生开完处方后,我装的很有诚意的样子开口邀请他吃饭。我想我已经装的够好了,可是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厚着脸皮又说了一遍,没想到他居然是略略摆手示意我出去。看到后面有新的病人过来,我只好讪讪地离开。 母亲已然做好了一桌菜在等候,看着我一人进屋拂袖而去,剩下我杵在香气四溢的的饭厅内手足无措地发呆。 伸手,去碰触那些搁在饭桌上依旧温暖的瓷器。我的手指苍凉消瘦,指甲在汤匙的搅动里尖锐着伸展开来,脉络在昏黄的灯光细腻地蜿蜒,青紫色的条纹在热起腾腾的气息中无法控制的颤抖——我为自己难过,原来是我的美丽正在急速地凋零,我为苏医生的拒绝而悲哀。母亲,我该如何才能使你展颜? 门铃骤然响了起来,我一惊,恍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向钟点工询问什么,然后就看到苏起程略含笑意将一大束玫瑰铺在我手心! 花?玫瑰花?我曾经钟爱且为此迷情一时的精灵,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搂入怀中,沁人的香气立时扑鼻。 是谁?,是谁,曾日日为我折花,夜夜为我疯狂?而如今,人已不在,我拥有的这些花卉又能美丽到几何? 母亲和起程早已入坐,拉开了家常,而我则捧者花束久久无法回神。 几日后,医生邀我游月湖。这是一处美丽的湖泊——从城西的断崖上阚俯:湖的形状极似初一的如钩残月。从西边一直延伸到城中。水蓝如宝石,透明的清。夏日的木棉花在岸边肆意地怒放:粉红的,绛白的,墨绿的枝叶不规则地垂落在水面,仿佛在和湖中那些含苞欲放的莲进行亲密接触。可忙坏了一大群蜂蜂蝶蝶! 记得李夫人说: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筏轻舟;惟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而这月湖上漂浮的木船,连同手里的双桨,能负载我到几时?又可否能让我彻底忘记那许多年前的月湖畔:同一色的天水相接里,杨柳旖旎,木棉华丽,成千上百的睡莲在湖面恣意地绽放。彼时我脸若桃,颊若霞,双目盼兮。伫立于船头,临水照花颜! 我的青春还有几许?看着若有所思的苏起程,我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向他道谢那日的赴约,是真诚的。否则母亲必定至今还是耿耿于怀。苏起程意味深长地笑:"还记得我吗?" "我是你的校友。"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当时你若众星捧月,又岂会留意到我?" "莫非是缘分?"我开口自嘲:"若是,起程,你想趁机奚落我,可得及时?" 沉默让他窘迫,忽然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他抬头对着我露齿一笑:"本我不想赴约,因为我已有女友,可是,若是为你说的这种缘分,我愿意赌一把,也许值得!" 霎时,他的目光转为浓烈,在清澈的阳光里,热情洋溢的有些让我喘不过气!他薄薄的嘴唇性感地抿着,既而又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缓慢地对着我说: "我的女友你也认识,她叫燕子!" 我不由地尖叫出声,又本能地迅速捂上嘴巴。可是这叫声还是非常清晰地流露出来,起程的神情坦然而又似乎了如指掌。夹杂着万般无奈,在空旷旷的湖水中央,我闭上了双眼。 阳光四面八方地涌来,我的内心百味陈杂:终归无法再故作平静,终归还是要翻山倒海的折腾,往日并非已是空白,只须轻轻的提及,回忆便是触目惊心地被挖掘出来! 又会是燕子的男友,莫非真是冤孽么? 我的父亲和燕子的父亲本是同事,在一次灭火的救援工作中,我父亲为了掩护燕子的父亲而不幸殉职。当然那时我尚在襁褓,从小到大母亲也是尽可能地遮遮掩掩。只是在一次很偶尔中碰巧偷听了燕子父亲和我母亲的谈话,方才明白个大概。 从此我发誓要与燕子划清界限。开始拒绝和她往来,是的我痛恨——原来她完美幸福的生活是建立在我的残缺和痛苦中。虽是她两父女都对我关怀有加,虽是以前我和燕子情同姐妹。 燕子是属于清秀的那种女孩而且文静听话,必是母亲渴望的乖女。大三那年,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个男友:姓赵名羽。听说有非常显赫的背景:父是一名成功商人母是内科医生,有财有识且祖辈皆是名门。燕子略微得意地拉着我介绍时我并没在意,那个斯文的小白脸,又高又瘦必不是我所钟情的对象。可一眼瞥到他在咋然见到我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热烈和渴望时,忽地转变了念头。 那时校园里流行名躁一时的拉丁,为能吸引大批的追求者,我把课余的时间都花在学舞上。后终有一日,在系里举行的圣诞宴会中穿上光彩四溢的舞鞋。少女玲珑的曲线在一袭雪白舞衣下动人的显露出来,抬手、扭腰、摆臀、伸腿。明艳艳的霓虹洒在我滑若凝脂的肌肤上,愈发的迷人。赵羽在一旁傻傻地看着,笑着,围着我笨拙地打转。在我放肆的笑声中,他被我恶作剧地绊倒在铺满圣诞礼物的地毯上,可是又是谁更离谱——居然在这一刻忽然拉掉了电闸。顿时全场尖叫声四起,我在迷离的夜幕里被赵羽紧紧地拥入怀,急切的热吻铺天盖地,一双手更是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走。灯光乍现的一刹那间,我听到赵羽梦幻般地咬着我的耳朵低语:凉玉,我爱你! 是的赵羽爱我,所以我更是肆无忌惮地与他亲热,撒娇在燕子的面前,我力尽所及地表现让她难堪的种种。于是我如愿以尝地看到燕子变成惊弓之鸟,在人群里,在大街小巷哪怕在公车上的偶然相遇,都可以察觉到她的失魂落魄。 这一切不得不让我得意非凡。 看的出赵羽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他由得我处处炫耀,由得我处处对燕子的刁难,也由得我对他横眉竖目地呼来唤去;他尽一个男人爱女人地宠我惯我纵容我,虽然我常在他亲吻我的时候忽然撇开脸去,或是在他激情澎湃的时候一掌打过去;让他吃他不愿意吃的东西,穿他不愿意穿的衣服,甚至于在无厘头生气时、赵羽左哄右劝下都不乐意,最后他举手求饶同意让我当马骑爬了三圈,我才破涕为笑。 可我还是不快乐,母亲亦是。她并不中意赵羽:她说赵羽太没主见,管不了野性的我,不能够让她放心地将我的一生托付出去。更何况赵羽太优柔,因为家庭富足才得以让他衣食无忧。怕的是人这辈子过于漫长,总难免有不测的风云或是不幸的意外降临,而赵羽又可否担待得起? 我少年气盛,并没有母亲的高瞻远瞩。我的不快乐源于燕子的沉默与顺从的相让。其实我更盼望与燕子有一场排山倒海的吵闹,巴不得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男朋友已转投我的怀抱,最好是让她在人前人后颜面尽失或是让她的家人闻风——即使他们给了女儿怎样完美的父爱母爱却也无法替她争取到一生的幸福。 可是燕子没有。我那近乎淑女的朋友啊——她选择了逃离;在我盛气凌人的目光里,选择了沉默;在我和她昔日旧情人的柔情蜜意里,逐渐恢复了平静。即使是表面上伪装出来的,也终究还是表明我没有达到目的。 五月初八是燕子母亲的诞辰。也是初夏,木棉花开满地的时节。月湖的水波在清澈的阳光底下粼粼地晃动,映衬的满船满城皆是金光闪闪。入暮时分我和赵羽拎着礼品前去祝寿,当然母亲并没有邀请赵羽。 那天我刻意挑了浅黄的套衫,赵羽则是同一款的情人装。我花枝招展,他也是格外风度翩翩地出现在燕子家里。我终于如愿地看到燕子大惊失色,连手中的水杯也咣当地坠地。而她的哥哥更是夸张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怪叫连连…… 我微笑着,望向泪流满面的燕子。我的目光从一直道歉的赵羽面前掠过,燕子的父亲沉稳地伫立在苍白的等光里,眼神苍凉表情肃穆。看着我无辜地递上礼物,他却居然笑了,轻轻地拍拍我的头,再一溜滑地拉拉我的发稍,一如往常的宠溺。 "你们都长大了。"他拉住燕子一手又牵着我:"都有了主见和自己所追求的梦想,不管是对还是错,我都希望你们幸福。" " 还有你——赵羽,务必要珍惜玉儿。" 身后的赵羽早是唯唯诺诺,而我则羞愧的无地自容。 由此我逐渐收敛身上尖利的光芒。是的,因为我感受了长者的眼里有真情在闪耀,那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温暖感染了张扬的我。不管他出于如何的心态,我就是看不到他面对着我时应有的愧疚。是的,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情——也许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父爱。 倒是我懊悔不已,可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从此我便安心地去爱赵羽。逐步地挖掘他身上隐藏的许多优点:比如谦虚厚道,毫无有钱人家少爷的架子、不追求奢侈豪华,不大手大脚地花钱,特别是尊重我的母亲,似乎是已到了唯她命令是从的地步。 母亲亦终无刺可挑。 大学毕业后,我与赵羽双双飞往异乡,跟随着他的父亲开始了从商的生涯。 于是。过往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随着空间的转移而渐行渐远,直至无人再提。 可骤然,眼前这位高大帅气的男子,短短的2个字,顷刻就颠覆了过往的所有,撕破了我伪装平静的面具。记忆蜂拥而来,搅得我心再次天翻地覆地疼。 如何地孑然一身?我叹息不止。那么上一次或是再上次的临水照花又在几何?彼时,我与赵羽的锦衣玉食,又锦衣夜行,身旁满是羡慕的人。如今想来,所有的踌躇满志都是当时以为,所有的逍遥富足也终究不过是黄梁一梦! 赵羽,我的恋人,你可安好? 霎时,满腹的酸楚涌上心头,积聚在眼眶之内,液体缤纷地闪烁,对着粼粼的水波,相映成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