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十八

　　如果把我在乡镇的工作看作一篇枯燥的记叙文，那么这篇集中了普通人最常见的善和恶，掺杂了最显而易见又难以决断的是非不分，因目睹了渺小无力而奢望强大无敌，明知过眼云烟却又无望地追求名垂于世，刚开始以为独一无二后来明白不过同样是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看似忙忙碌碌实则一事无成的，延续了十年的生命过程，则贯穿了两条主线，一条是作为公务人员的我，一条是作为自己的我。作为公务员的我是盲从的、可耻的、可怜的、正大光明的；作为自己的我是理性的、不屈的、不羁的、遮遮掩掩的。后一个我为了阻止前一个我的同化而挣扎。是的，挣扎。上进无需挣扎，堕落才需要挣扎。
　　我成了权力的崇拜者。
　　权力在哪里？权力的载体就是领导，权力在领导的手上，在领导的口中，在领导的表情里，在领导的态度里，在领导的一举一动中。领导和权力不分你我，权力从挂着＂书记＂、＂镇长＂门牌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权力随着专车呼啸而去，权力在主席台上肃然端坐，权力在批示里义正言辞，权力被众人前呼后拥。权力是领导手里的玩具，可以行善，可以为恶，可以无所作为，可以胡作非为。权力经由领导具有了生命，具有了意义，具有了价值，可以塑造未来，可以篡改历史，可以决定事实。
　　领导是楷模，是圣旨，是主宰，是神仙。领导的决策高瞻远瞩，即使有违法律那也是法律规定有问题。如果领导说月亮是方的，那月亮确实有段时间是方的，我们错过了见证这个千真万确的奇迹，我们孤陋寡闻。领导说要招商引资，好，招商引资是工作创新是政府重要职能具有伟大意义决定群众利益。招来了产能落后的企业？没关系，这是乡镇发展的必然进程。招来的是污染企业？谁说的，我们跟环保部门已经事先通过气有环保背书。招来的是农药厂哎！胡扯，我们的农药厂不是你们说的农药厂，我们的是化学工业，专家论证过的，专家没收钱一一钱是我们塞到专家包里面的。信访？反了你，老板是知名企业家，老板跟书记喝过酒，老板他儿子是镇长哥们儿……
　　我就这样成了政治打手。人民在哪里？在口号里，在横幅中，在报纸上，人民按权力的意图制造出来后而存在；张三李四不是人民，是乌合之众；来信访的、对我们的工作有异议的，不是人民，是刁民。受了委屈忍气吞声，利益被侵害打落门牙和血往肚里咽，为了一个所谓决策而牺牲了利益甚至生命，无条件服从强权并大唱赞歌的那才是人民。权力在本质上是人民赋予的，可是谁会去追究什么本质的的东西，我们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触摸到的、感受到的、分析出来的、总结出来的都是表面的东西。表象是一把把尘土，把本质掩埋在千里深的坟墓中，抓不到的，顾不上的。
　　我厌恶权力，那是从前；现在，我确信，权力就是真理。不是有人否定你吗？跟他们理论是没有用的，你的思想被讥嘲，你的见解遭否定，你的意见总被置之不理，你承担别人的本职工作，你不得不加班加点，你透支精力，你遭人轻视，你被不公平对待，你被无端指责……着急是没有用的，气愤是没有用的，你得不择手段往上爬，从没有人在乎你用什么手段，他们只会看结果，只要你权力大时，他们会主动帮你排忧解难，向你摇尾乞怜，为你唱赞歌。权力，多么神奇的东西啊，哪怕只有一点点，只要高出一毫米，看到的就是截然相反的世界。
　　母亲有一次看着我，生气地说，你在政府学坏了。我不说话，我不觉得自己坏，大家都这样的，跟好些人比，我还算单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