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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第七章甸园无路


  第七章 甸园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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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事接连不断,今年冬季征兵开始了。这次征兵,据说与北边打过一仗有关,也是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有机组成。广播不断地宣传,热血青年报效祖国的机会来了。   有进必有退,有上也有下。征兵宣传热火朝天,退伍的也悄然离队。宋家村的施洋,已经当满了三年兵,回村了。村里圳埠,免不了有一番嘈杂,三日五日,村里人都晓得了。施洋也没有向麦杆矮子报到,麦杆眼睛望穿,也不见施洋向他家走来,心里老觉得搁着什么,挺难受。这小子没把我放在眼里,那好,你跟你爹娘落田坂去。猛想起,这小子在部队三年,不知有没有弄个党员回来?他妈的我被阿林压制,连党员都不是,他若带个党字回来,那以后必定与我争,我必落下风……阿林其实很有一套,退伍回来的,不管是不是党员,都被他支到外面去工作,他才稳稳当当坐了这么多年,嗯,他是赶牛出,让牛跑远了,撬不到人。把牛关进栏,我牢牢的看住,牛想撬人撬不着,又啃不到外面的青草,眼巴巴的,只能求我放它。嘿嘿,这一着,肯定比阿林的招更高明。麦杆靠在椅子上,额头向着天花板,整天盘算着,谁谁谁什么什么的,于我是大大的不利,要这样这样对付他,现在想到了施洋。   麦杆矮子果然了得,居然从施洋退伍事件中,悟出了关牛入栏的锁村高招,宋家村的青年,要想出门露脸,恐怕只有做梦了。清皇朝的锁国,把明朝领先世界的强盛,化为打上门来的欺侮,而明的残余势力郑臣功,居然把当时列强之一的荷兰狗,打得讨饶求和,硬是把台湾收了回来,与清的割地求和,不是个鲜明的对照吗?麦杆矮子可不懂这个道理,他量尺寸,都是从自己身边开始,国事他不闻不问,凡事利我则干,就这么实在,不做乱梦的。   宋家村的确还有一个做梦的人。宋军听广播得到征兵的消息,心中的希望一下子点燃,二军大的朋友史医师说过:你喜欢当医生,那你当兵去好了,从部队进军医大,这路能通。现在机会来了,不,是宋军的梦又被点燃了。   宋军悄悄地向妈说:妈,我想去参军,不知爸会不会同意?   妈说:你没听说过?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你爸不会同意的。   宋军笑道:妈,你这是老背。毛主席都说,全国学人民解放军。好汉都当兵,好铁也打钉,大家争着去参军,就怕没有份呢。   施洋当了三年兵,他得到了什么?还不是回来种田。   宋军神秘兮兮地说:妈,我到部队考军医大去,当军医,就不回来了。   这种好事轮得到你?妈妈嘴里没说,心里嘀咕,又不能当头泼冷水,便说:那,你去问问你爹。   宋军没敢去问爸,倒想到袁老师。这晚北风劲吹,有点寒凉,宋军顾不了许多,穿村过圳,径向下庵堂走去。恰巧袁老师也走村去,半路就碰上了,两个嘻嘻哈哈了一阵,袁老师提议去麦杆家走走,宋军心里虽不乐意,可袁老师说了,不知他有什么事,违拗不得,只好随他。袁老师早就猜透了宋军的来意,也了解宋军与麦杆内心有矛盾,这次是故意带他去见麦杆,当面交流一下感情,或许对宋军不是坏事,他自己并无什么事要求麦杆。   路上,袁老师直白地说:小宋找我,是想谈征兵的事,是吧?想参军去?   这个老袁,真的令人敬畏,宋军心里服了:没错。   那么,到麦杆家坐坐更有必要。   你的意思是,麦杆会阻挠我参军?   你觉得不会吗?你是招生最信得过的几个人之一,麦杆清楚得很。招生的事还没有水落石出,他肯定会拔萝卜留孔,扩大事件的影响。   宋军内心担心的正是这一点,默默地走着,自言自语地叹道:呵,生活真可怕。   袁老师留意着宋军的脸神,凝重,忧郁,他对生活的认识,是褐色的,酸苦的,多少带点悲伤,还需要历练。作为兄长,关键时刻拉扶他一把,也是应该的,即使是提个醒儿,也是对他受尽创伤的心的慰抚。于是说道:小宋,你回村来半年多了,我觉得,你的生活是单调了点,还可以丰富些。生活的色彩,是自己调上的,也是大家给调上的,我们要融进去,而不是避开。你的知识和才能,没有完全释放,只有显示出来,知识青年的价值才能凸现。生活本身就很复杂,我们参与其中,识得庐山真面目,有什么可怕的?比如招生,他就不怕。你在生活之外,才会有此感慨。你年轻,又有才有能,麦杆对你有忌惮,怕的是你对他的权利威胁。你出去当兵,从长远看,比如复员回乡,对他的威胁更大,因此他很可能要阻止你参军;你若留在村中,能直接对他的利益构成致命威胁的话,那么,他权衡,可能放你走,解眼前之急。我们去坐坐,主要是一种感情投资,慢慢消除他心中的结,让他作出留放的决定,所以我要硬拉你去,巴结人也是一种本领,也是一种成事的手段嘛。我们先去探口风,你心中的结得先解了。   宋军说:目前,我能忍则忍,能避就避,不出头露面,泥鳅钻洞防鸟啄嘛,作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绝不会对麦杆构成威胁,更没有与麦杆正面冲突,这样,相信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惹上我。我爸说,矮檐底下难直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低头生活着呢。你是我信得过的,在你前面我很放肆,你觉得我有才有能,村里人就不这样看了。   宋军没有告诉袁老师,赵泛野在巡斗后,自杀了。据她丈夫私下跟老谢讲,她偷偷留下的遗书中说,当权的嗅到了一点气味,想从她身上突破,挖出一大批。她受尽折磨,更不愿出卖无辜,使更多的人受伤害,当然也包括她丈夫,她用自杀来毁灭事态扩大的可能。宋军内心感恩,我们自己不能跳出去,否则对不起赵泛野,她保护了我们好大一批青年学生。   这时,他们已到了大操场,篮球架下,袁老师停住脚步,与宋军面对面站着,说道:不与他冲突,与你显示才能,不矛盾呀!比如篮球场上,你与年青人打篮球,组成了村蓝球队,训练起来,大家一起打打球,准备与邻村友谊赛什么的,他干涉得了吗?,你有一村青年撑腰,他还敢小觑你吗?我不是要你与他对抗,我是说,你不显示肌肉,就应该显示柔美的身段,吸引众多的眼球,用更积极的方式保护自己。按你目前的情况,你有点自卑。麦杆若抓住这一点,很容易击倒你,你今年参军,难。   是吗?那我更得去试试,看他怎样击倒我。   好,有这样的勇气就好,走。   79
  袁老师与宋军走进麦杆矮子家,微弱的灯光下,麦杆与兄弟们谈兴正浓,杯茶流光,笑语杂沓,麦杆老婆忙里忙外,烧茶斟水,不以乐乎。点王首先发现袁老师谐宋军,点着手指,张大嘴巴喊不出声来:稀——稀客,稀客。   麦杆背面坐着,回头见到袁老师,哦了一声,招呼:袁老师,坐,坐坐!顺手拉条凳子,身边放下,獭皮狗让开一隙,正好凳子摆得下。   妙哉!堂上客满座,杯中茶不空。洛昌哥好客啊!   宋军扬声笑语,大大方方地跟大家招呼。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洛昌是麦杆矮子的大名,村里人多不用,论辈份,麦杆与宋军同辈,年纪长于宋军,按村里人的乡俗习惯,宋军叫他洛昌哥,既规矩又亲热,就是麦杆的亲爹亲娘在,也挑不出毛病来。不过,众哥们似乎愣了神,你望望我,我看着你,显出茫然的样子。麦杆矮子脑髓精灵,晓得大家没听懂宋军诗句的意思,要是成均在,就不会这样了,马上吆喝解困,道:泡茶!   麦杆老婆探头看清了,捧两杯茶出来:袁老师,宋军,喝茶。把杯放在桌子上,随手拉条凳子:宋军你也坐。   谢嫂子。   袁老师笑容可掬,我们两个,贸然撞进来,扫了大家的谈兴,罪过罪过。刚才宋军说的两句诗话,是借用了一个典故,东汉有位高士能臣,叫孔融,家中高朋满座,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国家大事,《三国演义》上说,堂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来形容当时的情景。宋军把樽改成杯,把酒改成茶,来形容现在的情景,也是恰到好处,充满对主人和客人们的赞美之意。洛昌哥,你说是吗?   袁老师故意隐去了"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两句,他知道宋军的用意。   麦杆含笑,斯斯文文地,装成懂诗通文、熟知典故的样子,向袁老师点头致谢,又向宋军道:果然是读书人,一句话,讲了这么古老的一个故事。快坐。   大家听袁老师一解释,知道宋军夸了自己,称我们为高朋,内心高兴,也都附和麦杆,夸起宋军来,獭皮狗居然旧事重提,宋军救过成均的命,兄弟们感激,看得出是真正的有才有能,倒使宋军内羞起来。   麦杆灵机启动,宋军决不是来夸我是孔融的,他深藏不露,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底细,今天找上门来,那不是浮上的瓢——现身了?机会难得,让他显山显水才是。麦杆要出个考题,脑子里盘着歪主意,找出个难倒他的命题。刚才他借古喻今,好,就让他来个据今谈古,讲讲我们村的来历。   麦杆咳嗽一声,屋里静了下来。麦杆笑道:宋军见多识广,是村里的才子,我们村,是哪个朝代建的?讲给大家听听。   袁老师听了,这么刁钻古怪的问题,知道麦杆有意刁难宋军,正想出面排解,却见宋军不慌不忙,笑眯眯地说道:我算哪门子才子呀?通古说书不及成均叔,珠算更不及,也不及阿长兄,脑子灵光不及点王叔,谈吐远不及你洛昌哥,论针灸医道,及不上瑞康叔,木匠漆匠砖匠手艺一巧不通,牛犁耖耙没学精,与在座每一位都没法比,徒读了几年书而已。   宋军话没说完,屋内气氛活跃起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他,个个有惊奇之色,被宋军一比,好像突然间发现自己之长似的,拔高了许多。   呀呀呀呀!獭皮狗拍桌子叫道:后生人讲话在理,凭这几句话,就是个有眼光的。   麦杆白了他一眼,獭皮狗马上噤声。麦杆说道:书上没有记我们村吗?   宋军说:你说没有,倒也有。以前村村姓姓都做家谱,家谱记录的就是历史。听老人讲,我们的祖上,可追朔到宋朝。祖上时任吏部尚书,金兵入侵,随着朝庭迁移南下,当时的一支,在邻县定居。后来邻县一支因兵祸,逃到我县,择在此地定居下来,逐渐发展成一个大家族,大集镇。长毛造反(注:太平天国起义,当地称长毛造反。)时,一把火烧掉了大半村,人员也疏散了。我们村,原来祠堂大堂正中,有一块匾额,上面有"理学名儒"字样,记载的就是祖上的德位。   点王点头,说:宋——军的记、记性真、真好,可惜那、那块匾额,大、大、大轰隆时敲、敲掉了,那时你才、才十来岁吧?   当时的小学堂,就在祠堂厢房楼上,我在那里读书,所以记得清。   家谱肯定被阿林烧掉了。老大插话说 ,当时挂的匾额很多,都砸了,没剩下一块。   没难倒宋军,麦杆心中不服气,也不舒服,而众兄弟已认同了,只得顺着这个意思说道:传说的东西,口述无凭,真真假假,谁都无法证明。   袁老师乘势说道:其实那些匾额都是证明,宋军也算是有心了。按目前的形势,宋军应当到部队去锻炼锻炼,对国家作出更大贡献。洛昌哥你说对不对?   麦杆立即明白了他们的来意,这个狡滑的宋军,居然拉袁老师来说情,此等人物,当兵回来,还不把我搅得天翻地覆?袁老师开了口,麦杆不便直接反对,便借话说话:现在的形势怎么啦?   袁老师说道:今年三月,苏军入侵我国边境的珍宝岛,我边防军奋力反击,击败了苏军。今年八月,苏军在新疆边境,又伏击了我边防巡逻队,挑起了战事,在我边境陈兵百万,面对苏联的军事威胁,毛主席发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这是今年征兵的背景。   好呀,獭皮狗又嚷道:宋军当兵去,争个团长师长,我们村也沾点光!   那么容易吗?麦杆用指转着茶杯,冷冰冰地说,当兵那个苦吃得消吗?当兵打仗,你爸能同意吗?宋军也要有为村里办事的心思,条件到了当兵去,条件不足,就在村里办事。   宋军知道麦杆话中的意思,防他阴做,还不如我当着众人面说清楚,于是说道:男儿报国,义不容辞。我父母深明大义,哪有不同意的道理?我的身体条件是百分百,在校时我参加过飞行员体检,我非常自信。为人民服务是毛主席教导的,我们当然无条件地履行。青年人以身报国,志在四方,哪有吃不得苦的?袁老师从军队回来,军旅生活听他说得多了,心里向往,到部队去磨练意志品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今年我想报名参军。   麦杆拍掌:好!好!好!   麦杆的虚情假意,矫揉造作,袁老师很不入眼,宋军动了真心,换不来他的真情,只是玩弄宋军的感情而已。袁老师知道,村里放行,宋军参军必成功,这个麦杆是关键因素。现在看来,麦杆对宋军,内心有着很深的纠结,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来结一下子也难以解开。今天来了,敲打他一下,让他有点知觉感觉,也许不是坏事。于是袁老师说:洛昌哥赞成宋军的选择,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今天,宋军当着各位兄弟的面,就算是报名吧。大家都支持宋军参军去,宋军在部队,也要实实在在干,作出成绩来,为村里争光,这样大家都好。   宋军向大家拱手:洛昌哥,不,革生组长,各位叔伯兄长做个见证,我宋军现在正式报名参军。   麦杆措手不及,连连说道:早嘞早嘞,上面指标都没有下达,嗨,指标都没有下达。急什么呢?急什么呢?   80
  强冷空气的风头,卷着北方的雪味,呼啸着骤至,气温迅速下降,正在油菜田削草的社员们,个个鸡米栗突起,冷得牙齿打砸。削草是轻巧细活,不是力气活,身体暖和不了多少,离下工还有一小时许,年长的和妇女们,缩着头颈佝着背,真够难受的了。看看昏花的太阳,隐隐约约悬挂在西边山头上方,它还没有下山的意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真是招惹人怨哪。   宋军挑起粪桶,要去溪江挑水,仁才叫住了:桶中的化肥浇完便歇工,不要再去挑水了。   有浇器的,都动手浇水,轮不到第二次舀,肥水便浇完,仁才宣布收工。二队五六十个男女劳力,拉着长长的队伍,穿过竹园,踏上便桥,迈上沙塍。   走在前头的绍棠,真的独眼照千里,至少三五百米外,有三个人走来,他把皮桶一丢,大声吼道:队长归来了!那皮桶骨碌碌滚进草子田里。   大家霎的向左看齐,果然不错,是招生、成千麻皮和一个警察模样的人,向这边走来。仁才丢掉桶担,挤上去,大家都放下工具,群蜂一样涌迎过去。   招生也大步大步地迎上来,疯狂冲过来的人群,一下子就围得水泄不通,路上,草子田中,黑压压站满了人。招生婶在招生前面站着,呜呜地哭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哭什么呢?我回来了。招生也鼻子酸酸的。   仁才拉住招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瘦了许多。   招生叔!宋军站在他身边,眼睛润润的。招生摸了一下他的头,没有说话。成均也在一边,招生看了他一眼。   招生全然不顾成千麻皮他们,大声喊道:我们一起回去,回家去。   大队人马,把他们三个围在中间,押回村来。   大操场上空荡荡的,其他队还没有收工,只有篮球架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那个警察模样的人,对成千麻皮说:送他到革生组长那里去?   成千麻皮说:好,他可能在家里。   绍棠放声说道:队长就不去了,我们送他回家。   成千麻皮说:不行!他是犯人,我们要交代一下。   放屁!吊你妈日你娘的犯人!被激怒的人,开口就骂。   谁敢无礼,锄头说话!听到了锄头击地的声音,接着,乒乒乓乓桶担落地,操起扁担锄头坑铣,操场一时人声鼎沸,乱哄哄,激昂昂,分不清你叫我骂,更不知哪个踢翻了皮桶,把三人围在中间,谁都无法预料,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变化。   一阵大风吹来,卷起尘埃,遮天蔽日,刺骨的冷。   成千麻皮首先怯了,做声不得,脸孔煞白。他是老手,这种场面,早见识过,审时度势,若多说一句,多动一下脚,说不定皮开肉绽,断骨伤筋,后果不堪设想。   招生一声不响,颤巍巍站在人群中。   店主听得吵闹声,一瘸一拐地摇出店门,站在廊下看闹热,哦,招生回来了,他带障的眼乌珠看明白了,黄黄的牙齿露了,脸上有了笑容。   这时,其他生产队收工,四面八方,都有大队人马,向操场靠拢。成千麻皮已经发毛,援军一到,那还了得?连操场的篮球架都拔得起来。   警察模样的人说话了:乡亲们,他就交给你们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我们自己去革生组要个回复。   回头对招生说:你回去吧。   招生婶拉了招生,我们回去。   操场上的人都随他们去了,成千麻皮这才松了口气,与警察模样的人,向麦杆矮子家走去。   麦杆矮子果然在家中清闲,成千麻皮和警察模样的人进门,倒让他吃了一惊,连连让座沏茶,他不抽烟,自然就没有敬烟的程式。成千麻皮摸出烟来,那警察也不抽烟,成千麻皮猛吸几口,心定以后,才向麦杆矮子介绍:这位同志是法院的,招生已经判决,今天押回村里。   麦杆听了,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好好,辛苦两位了。   警察模样的人拿出判决书,交给麦杆。麦杆矮子匆匆地看了一遍,招生犯抗交战备粮罪,判刑六个月,缓刑一年,交当地监督劳动改造。   警察模样的人交待,服刑期间,若有不规行为,不服从改造,要及时报告。说完,拿出一份回执,让麦杆签名盖章。事情办妥,两人告辞。   麦杆送他们回来,心事重重,这倒好,一个烫手山芋,最后还是回到自己的身边,唉。   按照法官的要求,招生的判决书,必须张贴出去。第二天,麦杆悄悄叫来阿福,让他去贴了,阿福不干,逃得比恶狗追咬还要快。麦杆没法,只得乘月色朦胧,夜深人静时,偷偷地去村店的墙壁上贴了。   唉呀呀,"小男孩"到广岛,"小胖子"到长崎,玩玩,玩玩,不得了了,村里炸开了锅。   81
  招生成了劳改犯,这队长是不能当了,麦杆矮子有点难,招生事件发生来,二队变得铁板一块,行动划一,个个说话硬朗,动作威猛,伤铳野猪似的,横了心,跟谁都作对,谁碰谁吃跌(方言:吃亏,遭劫的意思),全不把这个世界放在眼里似的。招生在,哪个还敢当队长?可是,若劳改犯仍当队长,那我革生组长麦杆,不成为天下人的笑料?二队人再犟,也是我领导下的社员,我是头,不是警察,没有道理跟我作对,总得听点号令么,哪怕是硬揿牛头喝水,也要把他的队长撤掉,哪怕是封,也要封个新队长!不管阿世人品如何,答不答应,这队长就封给他当!让二队人管二队人,二队人咬二队人,麻袋里戳出,我麦杆才没事,就看你阿世有多大的本事了。   可是,我又不能圣旨下,总得开个会宣布一下呀,开全村社员大会宣布?说不定连台都没走上,就被吵翻了,此事比斗阿林更难办。那得去二队开队会,我一个人去是绝对不成的,我身边没人,伤铳野猪发起威来,哪个救我?全体革生组成员一起去,大家坐在一条板凳上,生么一起生,死么一道死,这么对付二队,对付招生,才有胜算,伤铳野猪伤人,也有个照应。   麦杆先与兄弟们私议,没拿出好的办法。再通知云康哑子,开革生组会议,正式商量撤销招生二队队长职务,对他如何监督劳动。大家没有想出妥当的法子。麦杆早思忖过了,地富反们每天挂牌汇报,他与地富反们一样看待可以吗?上面没有明确规定,范主任再没问起过此事,连成千麻皮都没有指示,此事好尴尬呵,不管做得好做不好,都得我麦杆拿主意,责任叫我来担,我被他们钓鱼,耍了,真是一件蚀本买卖,挠把虱搔搔。事情已经到这步田地,风口浪尖上,别路岔道找不到,就让他跟地富反一起挂牌汇报算了。   麦杆说完自己的意见,云康哑子也很严肃地发表看法:地富反们都是有历史罪恶的,有仇恨的,是一小撮,是敌对势力,是专政对象,他们今天做什么去了,挂牌汇报,记录他们行踪,由民兵连长具体在做,阿林打倒后,民兵连长哪个当了?所以这件事也没人管了。招生是队长,不论二队还是村里,他人缘极好,帮别人眼睛都不眨的,没有人会仇恨他。我觉得,他没有犯罪,什么抗交战备粮,哪个说的?二队不是交了吗?招生亲自车谷去呢。法院也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到村里来问过没有?他们都是爹妈没给生腿的!招生是冤枉的,做了十足的冤大头。我们是明白的,不能跟着他们瞎起哄,良心上说不过去嘛,你们说是不是?我的意见是,我们不去管他。   这件事兄弟们也有想法,只是碍着麦杆的面子,不好说话,现在云康哑子说了,大家都不做声。麦杆心中也有数,便嘟哝着说:不去管他,不就是等于不判?我们怎么向法院交代?   六个月,一拖就过去了。哑子笑道,连判决都不来调查核实,问一声我们,判决以后,这点小事,法院或许忘记了呢。他们都不认真,我们为啥要当真哟?   队长总得撤掉。麦杆说得很坚决,烂糖鸡屎么,总得扫扫掉。   老大终于耐不住了,他说,招生在二队,哪个人肯接他的队长?我看是一个都不会有,哪怕是阿世想当队长,也不敢接。招生抓生产内行,管社员生活细挚,我们一个都及不上他。二队人是铁了心,抓招生和放招生那二次事,已摆明了二队人铁了心。撤换队长的事,也有点难办,我们把自己推到对立面上去,惹怒大家会下不了台的。   麦杆听老大如此说,内心越不服气,别过头向窗外,正对着祠堂的戏台,斗争阿林就在这里。堂堂阿林书记,都被斗得体无完肤,一个小小的队长,咋就那么对付不了?他哪里想到,阿林多少被你抓了点话柄,而招生被判,是骗上难骗下,村里人哪个不清楚,这点点"把柄",村里没人相信,整不死招生,而麦杆自我感觉,拿它很有说话的理。于是,试探着说,这招生那么难处理吗?像斗阿林样斗他一场,叫地富反们陪斗,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屁股缚晾杆,尾巴翘上天?   几只老鼠吱吱地叫着打架,破楼板都震动了。麦杆拾了根短棒,向响声飞去,口里同时骂声"偌妈阿屄",啪啦一声,木棒落地,把老鼠吓跑了。   这时哑子黑了脸,虎着面皮说:你倒试试看,就是到会的记一百分工分,斗招生,会场上人会满一百个,你屎屙到哪里我食到哪里。   大家都垂下眼皮不作声,麦杆矮子被激得脸孔发青,可又没有证据反驳,看起来,要想统一口径是不可能了,这事只得自己拿主意,祸祟总该大家来承当,不明不白的挨韦陀脚,这亏不能再吃。其实,他自己早就盘通了,开个会嘛,无非是大家来担个责任,只是,这云康哑子可恶,处处让我难看,到时候也不让你有好瓜子吃。   点王说:我们发、发个二、二号通告,宣、宣布撤、撤销招生队、队长的职、职、职务得了。   哑子说:不行!队长是社员选出来的,又不是我们任命的,我们宣布撤他职,社员不同意,还让他当,我们也没有办法呀。   那好,我们一起到二队开次会,让二队人自己决定,他们说怎样就怎样,以后法院来说话,我们就把他们往二队推,说我们管不了也可以,反正我们已尽到了责任。   哑子暗暗发笑,点了根烟,抽了几口,大咳了一阵,才说道:现在征兵开始了,征兵工作事大,我们都忙着搞征兵工作,这事就搁过了嘛。   麦杆心里说,你哑子想的做的,都不跟我一个道。我们这付班子,你这个人也少不了。我要让村里人都服我管,谁不服从就得吃苦头。二队的招生,每件事都变着法子跟我叫板,我得把他制服,这村的权利,才完全在我手中,这个理儿,你哑子不明白,你自个能悟出多少,就看你的聪明程度了。   征兵工作要搞,二队的动静也得去看一下。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到二队去。麦杆宣布完毕,心里说,只要你们都去了,我做什么,怎么做,那就由不得你们了,嗯,是这样。只要你们去了,大家都靠不住,我也会有自救的办法。   外面,纷纷扬扬,飘来雪花,大约北方下大雪了,冷空气带它到南方逛逛?   82
  仁才悄无声息地进了宋军家。   汝根伯与仁才的关系不算莫逆,大儿子与麦杆他们被阿林处理后,汝根与阿林有了隙,仁才是阿林的老婆舅,也算是爱屋及乌吧。宋军叫声仁才叔,掇凳子让坐。汝根吩咐宋军,给仁才泡碗茶。宋军去了,仁才摸出根烟,递给汝根。汝根比了比烟杆:我有这个。抽吧抽吧,我有事跟你商量呢。汝根这才接了烟。宋军也端上了茶,坐在一边。   宋军你把大门关掉,外面有风,冷。汝根明白仁才要商量的事,一定与招生有关,家门对着大路,总有人来往的,门关了冷眼少些,得防人处还得防。   一支烟后,仁才说,麦杆来通知过了,明天晚上,麦杆到二队开队会。我看,杀鸡刀到了。   汝根点头。   宋军说,他想干什么呢?   爹与仁才都不说,看着他听他说,宋军心里也有数,干脆侃侃而谈:我想,他这时到二队来,有两个目的。一是乘招生叔被判的机会,把招生叔队长的职务撤掉,安插他信得过的人当队长,把二队掌控在他的手中,像他的结拜兄弟当队长那样。二是对招生叔下手,往死里整,整得二队社员人人都害怕,都得听他,才显得他是村里的大好佬。   仁才说:我捉摸着,大概是这么回事。   汝根伯装了一台烟,以烟杆指着宋军说:你把麦杆看淡了,看简单了。你想想,今年大旱,招生在抗旱保收,保粮和生产自救各方面,安排得有条有理,丝毫没有差错,二队社员铁心拥护,这种情况下,招生反而被抓被判,那是有人暗中陷害他,二队人哪个心里没数?这种情况下,伊来撤招生的职,二队人会答应吗?肯定不答应,他不敢硬撤,硬来伊倒灶,那就招生继续当队长?法院判了还当队长,那是天下奇事了,他这个头还有什么颜面?当得下去也成问题。他得弄点手段,一定大张旗鼓,到二队来撤招生的职,二队人不答应,他拗不过二队二百来人呀,于是一点责任都没有,以后不管怎样,好水脏水,统统泼在二队身上,泼在招生身上,他推得精光,干手燥脚,啥都沾不上。成均讲过的,徐庶逃出火坑,用的是金蝉脱壳计,我看麦杆矮子也用上了。招生队长职撤还是不撤,他说了不一定算数,二队人答不答应呢?所以,只要刀晃过了,头砍下还是不砍下,就没有关系了。不过,二队以后肯定不会安分了,上面的麻烦都会找到二队来。这次是他自己要脱离干系,怕上头抓他的把柄,有个推托,他这招是老鼠进洞,万事大吉。反正二队不听他的,这事肯定做不好,这样做是他躲避上面查责的最好办法。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宋军拍着自己的头,不停的摇,我对麦杆了解得不透彻。   老谢信里说过,招生叔这个案子,判决时意见严重对立,持判方背后,有一股强硬的势力支撑着,现在这样,已经是斗争双方妥协的结果。回归公正,还其清白,还需时日。他要我们注意背后那股势力,切不要去硬碰,保护好自已,韬光养晦最为妥当。现在,我们怎么办才好?且听两位长辈怎么说。   汝根哥说得对,麦杆现在不敢公开跟二队作对,是我们二队社员团结。他一定会搅浑水,不让二队安稳。撤队长还是不撤队长,都会搅得二队不安稳,他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热闹。   汝根伯点头:仁才讲得有道理。麦杆来二队开会,最好的对付办法,我们人到嘴不到,一句话不讲,让其独讲独话,那好事坏事,做好做坏,都是他的事。我们心里有个底就是了。   仁才叫好,汝根哥老谋深算,仁才我佩服。又递过一支烟:汝根哥,招生是你堂兄弟,我还有一句内心话要讲,招生被冤,我们都知道。但是,法院判了,这个锁,好歹也只有法院来开。这六个月,队长的职我来代,明里是这样,实际上队长还是招生,这样对招生更有利。六个月后,招生没事了,这个队长就还给他,你说这样好不好?你说的底,就是这个吧?   仁才说话痛快!要紧关头,你站出来,为招生排解,难得,汝根我以前低看你了。不过我得提醒你,麦杆不同意,你怎么办?招生让你代,麦杆不同意,你听谁?他故意寻事作孽,难为你,这一招,得防着。   仁才想了一会,汝根哥,还是你的办法,我们不做声,让伊自讲自话。会后,我们自做自己的,要怎样做还是怎样做。   汝根伯脸上隐约呈现出笑容,说:宋军,给仁才上茶。招生,我去跟他说,其他社员仁才你去通告一声,明天麦杆来,我们这样应对,不跟麦杆硬干,他讲他的,我们做我们的,他没有好办法,会发疯的。   好,汝根哥。麦杆发疯更好,那是他没法子了,是最后耍胡赖的手段。我这就去各家走走,通知明晚开队会。   仁才开门出去,下雪了。   他疯起来,可能会出乱局,最怕是有人熬不住,开口了动手了,事变得难控,就糟了,那二队以后的日子,难说了。   宋军说:爸,我们忍,以不变应万变。   汝根伯要宋军去招生家,把事情跟招生讲清楚。遇事多动脑筋。宋军很兴奋,光看书不管用,长不了多少智慧,嘿嘿,这样做事,才是有谋算,老爸,嗨!   83
  天气好冷,雪下大了。二队社员都聚在招生家,队会移到这里,已经几个月了,麦杆矮子通知时没说清楚开会地点,与他的弟兄们,自作主张在二队队屋门口等,仁才也不来开门,社员一个都没来,黑灯瞎火的,冷风与雪花直往脖子钻。难道仁才没通知?被仁才糊弄了?故意冷落我们?一阵阵冷风,把鸡皮疙瘩唤起,大伙跺脚搓手的,心里都起鸡皮疙瘩了。这时,一个烟火伴着黑影,向这边移来,麦杆看到了希望,大约我们来早了点吧。近了,看清了,是哑子。   你来了。老大打招呼,门都没开呢。   哑子开言道:我在招生家坐了一段时候了。你们不清楚?二队开队会,早就在招生家里了。人早到齐了,等你们呢。我猜你们没来,定是到这里了,冤枉不冤枉,这里当风吹,冷,你们够冤的。   仁才这贼没讲清楚。我们走。麦杆吃了哑巴亏,妈拉个屄!   还没到招生家,就听到了嘻嘻哈哈的吵闹声,大约绍棠又耍什么花样锦,引爆了大家的情绪。麦杆迈进大门,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堂前里边八仙桌边,有五个位子留着,上横头让给领导坐,这是仁才安排好的。仁才把他们让到里边,麦杆威风凛凛地坐在当中,扫视一周,角角落落都挤满了人,宋军与绍棠挤在一条板凳上,绍棠正钩起手指刮宋军鼻子,引得一些阿婶嫂子嘻嘻地笑出声来。招生两公婆,在厨房里忙着烧茶。   仁才咳嗽一声,说:别吵了,现在开会。说完,在八仙桌外的小凳子上坐下,自己掏出一根香烟,甜甜地吞吐起来。这时,招生婶提着把竹壳热水瓶,为五位老大,泡上五碗绿茶,然后给那些个喝干了的爷们上茶,重新回厨房忙乎去了。厨房传来啪嗒啪嗒的风箱声,招生把桑树拳头塞进灶里,做着火头军。   阿世、成均和汝根伯,依次坐在上楼的楼梯板上,汝根的烟盅,也在一红一红的闪亮,他面对道地,看着飘落的雪花。麦杆发现,每个人的脸都毫无表情,眼睛发直的瞪着自己的脚尖,这群木头人。麦杆暗暗高兴,他有备而来,怕的是他们不买账,看来,这种担忧毫无必要。招生判了,大家都忌惮,哪有不怕晦气的人?   麦杆喝了一口茶,大戏开始了。   麦杆清了清喉咙,吭声演出:我当革生组长以来,还是第一次到二队开会,这次来,实在也是不得已的。大家知道,二队出了点问题,全村的战备粮任务,只有二队没完成。大家注意听广播没有?中国与苏联打仗了,苏联要夺我们的珍……珍珠岛,我们当然要保卫自己的领土。我们把他们打败了,苏修不甘心失败,大兵压境,我边境还会安宁?所以毛主席号召备战,深挖洞,广积粮。战备粮任务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下达的。你们二队不完成战备粮任务,不是与毛主席唱反调吗?上面一查下来,这个责任,你们原来的队长招生,就得承担,现在被判了徒刑,判决书大家都看到了吧?   没有人吱声,连咳嗽声都没有,只有招生拉的风箱啪嗒啪嗒地应答着。   麦杆看出了演出的效果,心里的激情几要爆发,又大大地喝了一口茶,继续演讲:按照法院的指示,招生在村里劳动改造,这队长就不能当了。我们革生组研究认为,从判决生效日起,招生的队长职务,就自动终止。革生组讨论决定,队长由阿世担任。   哑子与麦杆的兄弟委员,都露出诧异的神色,麦杆扫了他们一眼,又扫了一圈木头人们,木乃伊们连气都不出了。   麦杆继续圣旨下:从现在开始,阿世就当队长,仁才就不用代理了。阿世,你到前面来,讲几句话。   阿世在楼梯角应道:我……不行,我不当队长,还是仁才代好,仁才原来就是队委。要么成均当……   成均在他的腰上踢了一脚。汝根的烟盅笃笃地敲起来。阿世不吱声了,屁股也没挪一挪,把头往膝盖一窝了事。   麦杆期盼着阿世,恭恭敬敬地过来接旨:谢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满足了你嘛,而今你临阵哗变,岂不是掴我的巴掌?于是呼的站起来,吼叫似的说:这是革生组的决定,你不当也得当!哪个敢不服从你,你只管到革生组来报告,让他站台板顶(注:批斗的意思)。你怕招生?招生明天开始就挂牌!挂牌!大操场后面,村店旁边,跟地富反一起挂牌,你来监督!   阿世不敢作声,只是下面不听话,屁股在楼梯板上压得紧了些,硬是乒的放出一个响屁,悄无声息的屋子都震动了一下,大家禁不住,不约而同地转头扫射他,及时呀,这响屁,凭这,或许你当得队长!   麦杆倒吃了一惊,成均说书,说得明明白白,凡大将出阵,总是这样:只听得一声炮响,寨门大开,大队人马呐喊而出,为首一员大将,金盔金甲,手执双锏,催座下黄骠马,呼拉拉奔出阵来,大喝一声:贼将通名过来,爷成全你一个全尸!如今二队炮声响亮,就要出手不成?百十双韦陀脚,百十个拳头,把我鞭平了,连留个全尸都不成?猛听得招生把风箱急速的啪啦啪啦几下,不好!他发信号了!两股立马颤颤,吊眼向桌下瞅,下面有空间,就要钻下去。云康哑子猛地一口烟喷到他脸上,麦杆发青的脸烟气隆罩,虽然呛了一下,倒让他回过神来。真是恶鬼进森罗,心早虚了。   麦杆咳嗽一声,悄悄地扫视全场,木乃伊们依然木乃,没有人挥拳弄掌,也没有人暴珠瞪眼,个个依然闻无所闻,听无所听,泥菩萨一样。他胆壮了,再次威风凛凛地扫视全场,目光落在宋军身上,刹那间想到一个话茬儿:宋军,你想参军是吧?现在你表明一下立场,你支持不支持阿世当队长?   宋军不吭声,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显然,也是木乃伊。麦杆看到,他似乎闭着眼睛,大有默念南无阿弥陀的味道,更像黄胖道士入定,死活难分,丝毫不理会外面发生了什么。旁边,那闲不住嘴巴的绍棠,也像独守山门的韦陀神,光瞪眼睛,不吹胡子。   麦杆脸孔由青变黑,大有过来翩宋军两个耳光的味道。面对死人,吼破喉咙,弄刀动枪有屁用?麦杆意识到,对付二队,得与点王好好研究一下了,屁股却重重地落在板凳上,桌上的茶碗晃动起来,点点滴滴的茶水奔袭过来,妈拉个屄!麦杆赶紧把腿移开,免得茶水淋湿。   院子里,雪越下越大。招生婶又来上茶了,她身材瘦削,动作倒蛮利落,为麦杆斟满了,淋淋漓漓地溢向桌面,又淌向地面,麦杆只得站起来,防止茶水淋到衣裤上,好不尴尬,这个女人戏弄我!   会场上,除了麦杆发威,演独角戏,再也没听见谁的嘴巴发出声音,连一同前来的弟兄们,也呆乎乎的,不知所措了,只有招生拉的风箱,依然啪啦啪啦的充满生机。风旺火,火煮水,水泡茶,茶招待来客,来"客"整招生。人在做,天在看,冷风嗖嗖,白雪飘飘。   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那是撞击响器的警报声,村里人都知道,这是紧急事件的求救呼号,杂乱的脚步声骤起,隐约听到了着火的呼叫。招生首先从灶前冲出,挑上水桶就跑,大家不约而同地从坐位上弹起来,个个似虎冲狼奔,冲出大门,随招生而去,倒把麦杆们挤落在了屋里边。   84
  老六瞎子家着火了。   宋军跑得最快,在校时是运动好手,还是校篮球队队员,训练有素,当然跑得快,忠棠紧跟在后面,冲到老六瞎子屋前的道地,只见潮潮还在自家门口,拼命地敲打着洋铁面桶(搪瓷面盆),近处的人员,已经有挑水的飞奔而来,有的已经布上扶梯,爬向屋顶。老六瞎子家是老式板壁楼房,大火已经把大门和板壁烧着,正向屋顶窜去。隔壁就是金水太婆家。   水挑到了,屋上的人大喝水递上来,宋军不知哪来的力气,马上提了一大桶水,举起来传给梯上的,又一个个往上传。挑水的一个接着一个,源源不断地送到。招生沿路从长塘挑来一担水,也赶到现场,挑水的,泼水的,扑火的,各自为战,场面混乱。招生大声喝道:人出来了没有?老六瞎子呢?   老六瞎子被金水阿婆拖出来了!不知谁喊的话,招生这才看到,老六瞎子在金水阿婆家道地里,嗷嗷地哭。   招生吼道:瞎子,你娘在不在?   老六瞎子被招生一吼,猛地清醒过来,哭喊:啊呀,我娘还在楼上……   救人要紧!招生大喊一声,挑起水向门口扑去。大火已经封门,招生提起水桶泼向大火,大门的火被压了下去。水挑过来!宋军闻声,提了一桶水跑过来,忠棠也提了一桶水过来。进去,泼楼梯!二队人都把水传过来。绍棠,把窗门敲掉,放烟出去,我上楼去!刚好有几根熊熊火旺的木条掉下来,落在招生身边,把裤脚都烧着了,招生没有发现,不知哪一个泼来一盆水灭了火,招生才发觉。   招生叔,我上!宋军把棉衣脱下,往水桶里一浸。   我也上!忠棠也把外衣浸湿了,往头上一披,两个人跑上楼去。   着火的断板残木,不停的掉下来,板壁已有下塌的危险,随时会引着楼梯,烧着楼板。   水挑过来!保牢楼梯,保证上楼顶的人安全!招生大喊,水源源不断地挑过来。   楼上烟雾弥漫,呛得两人都咳嗽不止,借着火光,看到老太太连人带被,倒在床前,两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老太太往被里一裹,一前一后,抬了就往楼下跑,招生绍棠他们接了,抬到金水太婆家里。老太太已经昏迷过去。   去叫瑞康先生来!   招生吩咐毕,马上跑出院子,向纷至沓来的人群发喊:水!保证北边,别让火焰窜到邻家!   瞎子家东边是道地,南边是大路,西边也是空场子,只有北边与金水太婆家毗连,这地方就这两户人家。   这时,哑子已爬上屋顶,站在邻金水太婆家的隔墙上,不断地大喊大叫,指挥救火:水上来,水上来!把瓦片揭掉,水往椽子桁上泼!   太热熬不住,往身上倒水!   站在墙上,站稳了!不要踩在椽子上,自身安全要注意!   麦杆也挑着一担水,气喘呼呼地,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个子太矮,水桶撞着了什么,连人带水桶跌倒,众人挑着水,飞快地从他身边过去,阿林看了他一眼,也顾不得扶他,挑着水去了。麦杆爬起来,向四周张望,没有人因他跌倒而耻笑,干脆把剩余的一点水倒掉,重新去圳埠头挑水。   一直闹腾到半夜,火才被扑灭。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也被大众热烈救灾的劲道赶跑了。   火场一片狼籍。居头灶间已经瘫塌,正屋的前半间,也烧塌了。屋是不能居人了。招生和哑子查看着残木断垣,确认没有余火,不会死灰复燃了,才走进金水太婆家,还有不少疲惫不堪的人,在这里暂缓口气。瞎子已被侄子们接走,老太太也被孙子抬到公社卫生院救治去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毁掉了可怜的一家,水火无情,瞎子家是一无所有了。幸亏大伙齐心协力,保下了太婆家。   天灾人祸难防啊。人们叹息着,逐渐散去。   金水太婆进火海,把瞎子拉出来时,被火烧掉了半边头发,脸孔也烧伤了,瑞康先生给了他一瓶草药粉,宋军正为她敷药。   金水太婆说,这药很管用,以前用过,是先生家传秘方。   知道药名吗?宋军奇了。   先生从来不说药名,只说是火泡草药。问也不会说。宋军点头。   太婆,这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敷好了你赶紧回家去洗换,你这样要冻死的。这事以后再说。   太婆的脸被烧了大半张,血红血红的,也不知有多疼,她一声都没哼,宋军棉衣已弄湿,穿的衣服少、她倒看得很清楚,关照他别受冷,倔强中充满温柔。宋军被太婆一提醒,倒真感觉到了冷,赶紧为太婆敷好药,已经成为最后一个离去。   85
  折腾了一夜,谁家都没睡好,晨光初露时,人们还迷糊在床上,有线广播按时响起来:东方红,太阳升……   宋军懒在床上,全身骨节散了似的,分不清哪里疼痛,哪里酸楚,眼睛像粘了一层糊,就是睁不开,只有两只耳朵,听得清那雄壮的音乐,雨露般滋润着心田,那就这样躺着享受吧。宋军对自己说,开始曲后,是节目预告,这些程序,再熟悉不过了。不过今天不一样了,开始曲后,广播停了一下,宋军听到,公社转播站的播音员,插播一个关于适龄青年应征报名参军的通告,宋军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迅捷地穿好衣服,提起耳朵聆听。   宋军热血沸腾,参军报名就要开始了,那播在心底的理想,倏忽间发芽生长;炽热的希冀,瞬间燃起熊熊大火。一条大路向自己伸展,这是何等的欣慰哟!宋军想着那令人向往的时刻,大红花胸前挂,爹妈乡亲送我上车……心中轻轻地唱起心爱的歌: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祖国要我守边卡,背起钢枪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   宋军小心地折叠被子,努力地折"豆腐干",一次不成再来一次,还是不成功,嘿嘿,宋军拍拍被子,摸摸发烧的脸孔,安慰自己,何必急于求成呢?到时候总会成功的。轻松地离开小屋,向家里走去,一路上还是默唱着那支心爱的歌。昨夜救火的疲劳,早跑到九宵云外去了。   妈妈已在门口等他,父亲也坐在小桌边,烧了几盅烟,看他兴冲冲的样子,丝毫没有责怪他睡懒觉的意思。   妈,爸。宋军迈进家门,母亲去准备早餐。宋军匆匆地洗漱了,父亲用烟杆指了指小凳,示意宋军坐下。宋军在父亲对面坐了,望着父亲的脸,头发有八成白了。   爸,我想去参军。宋军望着父亲的眼睛。   嗯。听到广播了?父亲摇摇头,宋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期待地望着父亲。   父亲说:我看,八成你参不了军。昨晚队会上,麦杆的态度,你注意到没有?   这时,妈妈已把饭菜搬到桌上,宋军拿起一双筷子,在桌面上随意地搓着转着,思想着,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饭的喷香已吊不起胃口。   吃饭吃饭。不让参军,他多树个对头,不参军我们就不过日子啦?   父亲狠狠地白了母亲一眼,怪她多嘴。   招生来过了。吃了饭你过去一趟。他很难。你知道,他是为全队社员受罪。今年口粮不够分,才想拖下些储备粮任务,何况晒旱灾情最重,晚稻减产最严重,任务反倒最重,谁都知道没有这种道理。他顶了,祸祟也来了,有理没处讲。我们顶他,我们也要受点委屈,哪能跟他受的委屈比呢?   宋军点头,心情也宽了不少:我明白了。开始大口地扒饭,然而,心中还有一个结未解开:爸,麦杆这么可恶,我们为啥不正面斗他?难道我们怕他?   不是我们怕他,是斗不过他。他后面有患肿肤他们支撑着,患的上头还有靠傍,一直通到上面哪里都不知道,权力是相通的。你说的那个赵……什么自杀了,是她想不开不想做人?不是的!是顶不住权力的压逼,她像招生一样,为保周围的好人们,她顶到底了,她用死,保护了像你一样的一大批人不受罪。我们普通老百姓能忍就忍,只能这样,日子才会安稳些。过去毛主席领导打天下分田地,都为我们老百姓,现在掌着权力的,我看有点不像。你看麦杆,哪点想到为老百姓做事?一点都没有。   宋军的心狠狠的痛了一下。是的,老谢老魏也这么说,那么大的群众组织镇压了,现在还在不断的"深挖",扩大打击面,基本群众怎么变成打击对象了呢?什么人才是他们眼中的老百姓哦?   不管你参军成还是不成,都得忍着,只要把眼睛睁亮就是。   宋军无言了,爸说得对,我们不能意气用事,自己跳出去,被人当靶子打,对不起九泉下的赵大姐。现实无情,血淋淋的,赵大姐呵,难道伊甸园里真的无路吗?   风还是很大,够冷的,今天生产队多不开工,天气作成,还是队长们考虑到,昨夜救火,大家都够累了,今天放个假休息一下,这很难得。   宋军按照父亲的吩咐,到招生家去,也不知道有啥事体。   招生寻了块毛竹,专心至致地削成片,做他的挂牌。读书的小孩还没放假,招生婶饲兔去了,就他一个人。宋军进去,他都没注意。宋军一看就明白了,心中很是不忍。   招生叔,地富反都没挂,你何必认真呢?   哦,宋军来了,掇条凳坐。招生放下手中的钩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着说:你不知道,麦杆存心坑我,我这样做,称了他的心,二队才会安稳些。挂牌有什么要紧?挂了牌又怎么样?村里老老小小,哪个不清楚我招生的德行?我犯罪了吗?没有呀!   这倒也是。那干脆做块大的,半块小黑板大小,与众不同嘛。我到袁老师处拿盒粉笔,顺便看看有没有废旧不用的黑板,把字写大些,让年纪大的都看得清,让大家来评。好人做好事,好事有什么不可公开的?坏人做坏事,才不敢公开呢。麦杆他敢与你一起,每天做些啥事,向全村公布?他不敢!歇歇荡荡,工分照撞(按全村劳力中一年某高分数者一样计分)。公道在大家心中。   招生笑道:我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这事怎么做最合适。你们年轻人,脑子比我们灵光,好主意多。那就照你的意思做。   宋军到学校,巧得很,正好下课,珍珠与老袁都在办公室,宋军说明来意,珍珠听得招生挂牌的事,把麦杆一顿臭骂,该挂牌的是他才对。招生叔光明人做光明事,做大牌子我们支持,给块黑板当然可以。袁老师去找了块稍旧一点的,交宋军。宋军知道课间只有十五分钟休息时间,也不多讲,拿了黑板粉笔回招生家。   宋军对招生说,干脆整块黑板当牌算了,就当你是教书先生,天天公布你做的好事,用你的榜样,教教麦杆矮子怎样做人。六个月后"完璧归赵",就是把黑板原式原样的还给学堂。   乍听起来,挂牌反成为好事了。招生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想得开。你把要写的字都写好,我只要填写当天日子,做什么几个字,这样方便。   招生找来红漆,宋军也找根六谷杆,轻轻的咬软了当笔,醮了红漆,先写"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下面写"台头"四个字:天天公示,再在右下角写下招生的名字,下方写上月日,中间就空着,让招生填写。   招生叔,我写好了,你看看。第一次挂,今天写昨天的事,内容我已经想好了,这几个字,也由我来写,你看好了。   宋军拿了支红粉笔,在黑板中间,工工整整地写上两个大字:救火。   86
  招生的第一次挂牌,就引起轰动,村里传得沸沸扬,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有意无意地过来看看,就像发生了大事似的,只有麦杆矮子没有来,他老婆倒也来夹过闹热场。   阿林也来看了,看后满面笑容,跟老婆说:招生教书读书用的黑板当牌挂,还有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公示的是昨夜的救火,你猜,这点子哪个出的?   主意哪个出?这是明摆着的,黑板哪里有?学堂!不是袁老师,就是珍珠,还会有第三个?   老婆说的不能说没道理,可是阿林只是摇头,笑而不语。   老婆说:我说错了?那你说,这点子是好是坏?   老阿林凭着十几年书记的工作经验,确切而又明快地回应说:智!   什么智?说明白点。   你去想来。阿林说,今天喝点酒。   老婆急了,医生说过,你不能喝酒。   阿林说,今天喝了今天死,也要喝一点。   老婆说,招生挂牌,你有啥可高兴的?   阿林说,不是招生挂牌我高兴,我要庆贺的是,有能对付麦杆的人出现了。   你当书记都不肯与麦杆对斗,哪个人肯与掌权的麦杆斗?自找苦头吃?老婆不信。   他是巧斗,智斗。   老婆说不过他,没办法,只得到小店舀了半斤黄酒,顺便也浏览了招生的挂牌。招生队长当得好好的,怎么就挂牌了呢?她也为招生叫屈。   麦杆老婆向麦杆汇报,招生真的挂牌了,麦杆自然很高兴,嘿嘿,自己的权威,终究使难缠的招生屈服了。   有人看吗?听到什么反映没有?麦杆笑吟吟的,对老婆也多了几分亲切。   我去的时候,有十多个人,我回来时,路上碰到的人就多了,大约都是听说了,陆续赶来看的吧。谁都不说话,有绷着脸皮的,也有笑眯眯的,不晓得各人心思。   这么多人挤着看,看得清吗,他写了什么?   他用一块黑板当牌挂着,上面用红漆写了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天天公示。用红粉笔写了救火两个字。招生的名字也是用红漆写的。日子是今天的。老婆如实汇报完毕,上楼去了。   乍一听,麦杆也没觉得什么,老婆一走,他一个人琢磨起来,觉得有点蹊跷,犯罪分子监督劳动挂牌,怎么变成公示了?挂牌怎么跟毛主席语录扯一起了?怎么跟为人民服务搞在一起了?小牌牌怎么用黑板了?不对不对,招生没有那么多花样锦。   公示是什么,麦杆搞不清确切意思,得找个文化高一点的人问问,找宋军?不行不行,去问他必定被看轻了,对,说不定就是他在搞鬼!麦杆的疑心病又发作起来。   麦杆一个人呆在家里,把昨夜二队开会的过程,重新盘点,宋军那付面孔,又激起他的怒火,麦杆断定,招生挂牌的主意,一定是这个人出的,阴险。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先把公示弄清楚,找袁老师去。着火后要做什么善后,瞎子以后的生活怎样处理,连影子都没在脑海闪一下。   麦杆拿定主意,估计学校快放学了,离开家,独自向学校走去。麦杆有意从大路走向操场,顺便去看一下招生挂的牌。   昨晚下雪时间短,路上瓦上都没积雪,只是天气很冷,尤其是风吹来,不由得麦杆缩起脖子,本来就矮小的三尺身子,只剩二尺半了,幸喜路上没碰到行人,要不然,尊容又成人家饭后话茬了。到得操场,看到瘸子的酒店,鼻子好像闻到了酒香,进去喝一碗温温的黄酒,暖暖身体多爽快!麦杆觉得,肚里的蛔虫,都起哄闹事了,有点难熬。招生的挂牌就在眼前,麦杆把龟缩的头伸出来,仔细地审视起来。果然如此,眼见为实,那救火两字,肯定不是招生写的,他写不出这么工整的字。   麦杆足足看了五分钟,再没有发现新的线索,也不见瘸子出来,没谋面,就没有顺水人情进店,只好回头,向学校走去,一边走一边摩着肚子,大约在安慰那些馋极的蛔虫们。   学校门口的小操场上,一簇簇的学生在跳绳,大约学校已经放学了。他们一边跳,一边整齐地唱颂着什么,悦耳动听的童音,隐隐约约传进麦杆的耳朵。袁老师真有本事,这些小麻痘鬼,个个被他教得这么活络了,跳绳子唱歌,多好呀!渐渐地走近,麦杆听得清楚了,他们唱道:   招生叔,挂牌货,   拉块黑板当牌挂(方言念guo),   天天公示我有数,   救火身不顾,   好事传万户,   为人民服务。   这时,在跳的一组有一人脚绊了绳,另一组人喊声"倒了倒了",他们被换下来,有两个人便接着甩绳子,几个人又跳起,大家又按跳绳的节奏,接着唱:   二队苦,食六谷,   晒煞年庚柴米缺,   三折口粮种田户,   鲜菜萝卜补,   有理无处诉,   冤煞招生叔!   他们像比赛似的,这簇停了那簇唱,这边唱颂那边和,此起彼伏,无忧无虑向四面八方传播。   麦杆的头皮上挨了一棒,耳朵也被炸弹震响,眼睛乌花,眩了。做梦都没想到,连学校的小学生,都为二队招生鸣不平,那还了得!本能告诉他,此地去不得,回身就走,比避逃韦陀们更神速,小鸡躲鹰爪,慌不择路,麦杆抄近路穿小巷,急速向家里撤退。   麦杆从操场西北角小路入口穿出,钻进通瘸子家的小巷,才听不到小孩们唱颂的跳绳歌,扑扑的心跳放缓了,平静下来,思考的阀门才慢慢打开。   这些小孩唱的歌句,是哪个教的?袁老师?珍珠?袁老师是公办教师,与我们村无干无系,他会自动进来趟浑水?不可能!珍珠的民办教师,是我让她当的,感恩都来不及,她没有理由支持招生,跟我唱对台戏呀!那是袁老师……?麦杆恍忽孤疑着,转过几条小巷,上台门道地又传来同样的童音:   ……   二队苦,食六谷,   晒煞年庚柴米缺,   三折口粮种田户,   鲜菜萝卜补,   有理无处诉,   冤煞招生叔!   放学后的孩童,在空道地上跳绳,边跳边唱。麦杆知道,全村角角落落,都已经有这种声音在传播,为二队和招生叫屈,实际上就是跟我作对,这一招实在太厉害了,而我连真正的对手是谁,还没有搞清楚,真是措手不及呀。   不经意间,麦杆竟走到瘸子家门口,猛抬头,却见老板娘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嗑瓜子,看孩子们跳绳,听孩子们唱歌,麦杆见四周无人,便涎下脸媚笑着:老板娘好快活自在……没等他说完,老板娘已走进屋内,从门后撂把扫帚,追出门来就打,麦杆还没有反应过来,头身屁股已挨了揍。麦杆连骂一声泼妇母夜叉都来不及,跑远了,摸了摸头,幸好头面没长出角,身上屁股更留不下痕迹,心里就宽了,有道是,打打没有洞,骂骂又不痛,你让我睡了呢,嘿嘿,我不吃亏的,不吃亏!麦杆还是有点得意,把小学生们的传唱,忘到九宵云外了。   87
  晚饭后,麦杆还是把兄弟们请到家里喝茶。不用说都有数,大家都听到小孩们的"跳绳歌"了,麦杆肯定为这个,邀大家商量对策的。果然,麦杆一开口,便是这个话题:今天去了趟学堂,满操场跳绳的学生,都唱着……   我们都听到了。老大代表大家表态,麦杆点头称是,看起来,招生比阿林的名头还要响,好多人愿意为他叫屈,跟我们叫板。   点王笑道:没——用的,招生判、判都判、判了,牌、牌都挂了,喊冤叫、叫屈,只管让他、他叫好了,翻、翻不了啦呀!   这倒是!麦杆豁然大悟,他们唱唱有什么用呢?一阵风后就安静了,我们大可不必理它!我们喝茶!   麦杆顿时谈笑风生,领悟出了胜利者的滋味,屋里的茶会,倒有几分庆功的味道了。几巡茶后,成均一句话都没讲,麦杆发觉他的状态异常,心里起了点疙瘩,不免多看几眼。成均何等聪明之人,知道麦杆起了疑心,于是说道:事情还没有了结呢。招生是不成问题了,二队怎么办呢?阿世不肯来当队长,没有队长,生产谁来安排?   这个问题,麦杆是胸有成竹的,招生队长撤掉,封阿世当队长,他不愿当,是他的事,这样造成不良后果,是二队的事,与自己不相干了,是你们不听从我的安排,自作自受嘛。二队乱了,招生就没有根基,要达到的目的达到了。不过,生产跨了,二队人都得受点苦,成均一家也不能例外,这是没有办法的。他看看兄弟们,大家都噤若寒蝉,满脸凝霜,看来大家都认为是个棘手问题了。   喝茶喝茶。麦杆宽慰大家,船到桥头自会直。   屋里的气氛,再也没有原先的生气,喝了几碗茶,散了。   成均没有回去,直接跑到仁才家。仁才不在,嫂子告诉他,可能到招生家去了,成均又折回来,向招生家走去。麦杆的"船到桥头自会直",使成均灰心了,他太看重权位,以前受到阿林他们压制,也能反抗,维护自己的人格,而今取而代之,居然比阿林更不把别人当人看,二队二百来人的生活,全不在他眼里,这样肯定要失去人心,别指望他关心二队,二队只能靠自己。   仁才果然在招生家,成均一到,三个老队委,非常时期走到一起了。   招生并不感到意外,他了解成均的为人,招生婶立即为成均泡上绿茶。成均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心里,队长还是招生哥,现在这局面,只好仁才哥代下去,六个月后,再让全队社员选举。生产不能没人管。   招生与仁才互相看了一眼,仁才说:麦杆任命了阿世……   不要管他!他昨晚推掉了,就当没有任命过!成均斩钉截铁,他从来不是这样说话的,看来这次是深思熟虑过了。   麦杆来干预怎么办?仁才把刚才跟招生讨论的话题,摆了出来。   也不去理他!我们顶过去六个月,担子重一点,压力大一点,为二队两百来人的生活,我们扛着也值!   好!仁才大声说,二队只能靠二队的社员,我们团结,人心就不会散,就能克服天灾人祸造成的困难。   招生婶悄悄地抹了把眼泪,为大家斟茶。   晚稻口粮还没有分,社员的粮快完了呢。招生担心,一分口粮,麦杆又会来干涉,先完成储备粮任务。   为这件事,你被判了。事情已经到这步田地,招生哥不要出面,全由我们来担当。口粮明天就分!成均毫无顾虑,大概真的豁出去了。   分!我明天安排出工,明晚分口粮!   招生婶又是喜又是悲,招生的名头是坏了,招生的心肠你们都清楚,你们不厌弃他,还这样信任他,抬爱他,都是好兄弟!有你们在,二队一定杠得过去,难不倒的。   88
  麦杆送走弟兄后,心里就忐忑起来。虽然小孩们唱唱,但是人心一旦被唤起,那就会成为我的对立面。小孩后面的人,我必须用些手段,让其知道我的厉害,更让村里人明白,跟我作对,决没有好结果。我必须立即弄清楚幕后人。   这一晚,他没有睡好,老婆也被折腾得哭笑不得,清晨起个大早,也不知为啥,东西南北,在村里乱转悠。冬季,那些搞惯早私有的人,也没出门,连阿福都金盆洗手,不干以前的勾当了,弄堂人气不足,麦杆几乎没碰到人,阿林家大门紧闭,招生家更无人进出,只有家家户户的烟囱,陆续冒出青烟,麦杆不免有些丧气。   麦杆转到村东头,撞着了宋军。宋军也感到有点惊讶,便招呼道:洛昌哥早!去看看瞎子家的灾情吗?   麦杆的眼睛怪异地瞪着宋军:你这么早干啥去?   噢,金水太婆烧伤了,瑞康叔给了她一瓶草药粉,我每天为她洗伤口,敷药两次。今天我们队要开工,所以我早点去敷药。   你们队今天开工?谁派的工?   宋军脑子转了一下,很随便地说:我家是成均叔通知的。隐过了仁才派工的事。   麦杆瞪了他好一会儿,宋军既不紧张也没害怕,心底坦荡,看不出有啥破绽,只得说:噢,你去吧。   宋军去后,麦杆心中总觉得有点不快,不知是因为二队还是因为宋军,便尾随着宋军,哨盯到瞎子家的废墟前,看着宋军走进太婆家,听到了太婆与宋军的说笑声。门被关了,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不免想到与招芹的快乐,那情景一幕幕闪过,人去楼空,他摇摇头,内心空空的。这老太婆没烧死,突然开门出来,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回头就走,瞎子家的灾情,连一眼都没看。   麦杆匆匆赶回家,幸喜老婆已做好早饭,马上吩咐开锅吃饭,老婆不敢问他做什么事去,这么着急慌慌的?顺着他,整理出菜饭,麦杆也不说话,吃了两碗,放下筷子就走。老婆追到门口,看他向操场方向去了,猜度不出他干什么去,怏怏地回来整理碗筷。   麦杆隐在小店里,跟瘸子瞎聊着,眼睛盯着窗外,注意着二队出工。   二队社员陆陆续续到操场集中,扛锄头挑皮桶,看起来是去料理青菜萝卜的。宋军来了,绍棠来了,仁才从小队仓库里,挑出两袋化肥,停在操场过道间,与宋军绍棠一起,坐在石凳上聊,正好面对着招生的那块"公示牌"。   绍棠用手指点了下那牌,凑到宋军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那牌是你设计的吧?   宋军咧嘴一笑。   表达什么意思?   你是个聪明人,想想就知道了。   绍棠挤眉弄眼了一会,说:我猜出来了,为人民服务,就不是坏人。   宋军又笑笑,微微点头。   天天公示,是什么意思呢?仁才叔也来兴致了。   绍棠摸出根烟,递给仁才:敢把自己的事明白地告诉大家,就是没做亏心事,我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是这个理。   这话有道理。仁才频频点头,宋军也舒心地笑了。许多人都聚过来听。   用黑板当牌挂,又是什么道理?   这个容易理解。忠棠插话了,黑板是教书读书用的,队长用自己的行为,天天公示,教化来看的每一个人,警醒每一个人,队长是教师啰。   板是黑的,字(写公示内容)是白的,人(名字)是红的,况且大板大牌,与那些个地富反小牌小板有明显区别,那就不是地富反。他们敢这么做么!绍棠补充。   哦!大家恍然大悟,向宋军投以赞许的目光。   成均也会心的笑了,这是个象样的公示。   麦杆没能听到他们说什么,但注意到了这情景,猜得出一定在议论招生的事,这个宋军,是注目对象。   一支烟后,仁才环顾四周,社员都到齐了,说声出发,挑起肥料先行,大家说笑着,迎着朝阳,向下溪滩去了。麦杆矮子看得清楚,二队并没有乱,阿世没敢站出来,仁才还当着代理队长,那一晚心思,简直是白费了。   待他们走远了,麦杆阴着脸,出了小店,向公社走去,今天公社革委会召开征兵工作会议。   89
  广播不断地宣传,征兵报名工作正式开始了,可是村里没有动情,弄堂街口,没见到一张宣传标语,也没发动青年报名,没事儿似的,宋军有点沉不住气了,那晚与袁老师到麦杆家,算不算正式报名了?口说无凭,如何放心得下?   忠棠家与麦杆家不远,忠棠娘长年有病(宋军知道她从小裹了小脚,不能下地,伪称有病而已),他老爸照顾她,况且年纪也不小了,儿子都已长大,自己又看得开,争工分的心思就淡了,因此,参加生产队劳动的日子也不多,麦杆常到他父亲处闲坐,说不定麦杆透风,忠棠可能知道点底,宋军寻思,过去打听一下虚实,晚饭后便径直登门。两家两辈人世好,常来常往的,谁也不用做忌。   老三来了?   忠棠家已吃过晚饭,老钳割子坐在居头灶间喝茶,宋军一进门,他便打起招呼。老钳割子是忠棠父亲的雅号,他特别喜欢小孩,夏天,小子们穿着开裆裤,小鸡鸡露在外面,他就把小子逮住,用两个手指钳住小鸡鸡:嗯,还小,等长大了再割,然后放小子逃走,小子们吓怕了,他就开心得不得了,家长们就送了这个雅号。   伯伯吃过饭了?忠棠在家吗?   嗯。躲在房间里,你自去找他。   宋军走进房间,忠棠正在做笛子,一见面就嚷道:你来得正好,你吹吹看,我做好的几支,音准不准。   按我给的书的尺寸做的吧?这支是G调,我试试。   宋军吹了一曲《采茶舞曲》。   这曲子好听,可惜我不会。忠棠听得入神,空下来你得教我。   好。声音有点偏尖,大概孔不够光滑,我想。宋军掂了掂笛子,用手指抹了抹笛孔,你用木匠的钻钻的?   嗯,钻头小了一点点,跟你给的尺寸小半毫米,我用砂纸砂出来的,恐怕圆度有点误差,影响音质。   木塞离吹孔稍远一点,音也会沉厚好多。看你的手都紫了,满手背都是冻冰(冻疮),别弄了。   你的板胡做好了吗?   没完成,我没心思做。哪像你,没半点心事。   何患着嘞,好歹做个人,过得去就算了么。   忠棠把笛子整理好,与宋军聊天,你想去参军?   你也去,我们一起去报名。   我不去,当个拖拉机手不是很好?我爸我妈都反对。   我们村为啥还不报名呢?麦杆最近来过没有?有没有消息透露?   长久没来了,我也没听到一点消息。这个人阴得很,对你很有些成见,你得小心。   我有数。宋军的心还是格顿了一下。   你去当兵,的确也是一条出路,不过不要看得太重了。你文化高,是知识青年,哪里不能吃口饭?哪怕当农民,也比我们强些。   到处受压制,垃圾一个。宋军有点愤愤不平,即便有文化,也发挥不了作用。知识青年,大概是城里人的专用名,没有听到有农村知识青年的称呼。   你也会发牢骚?忠棠笑了,我自己承认是小知识青年,你呢,是中知识青年。   那么,还有大知识青年?   对呀,大学生呗。你是有可能的,我是没希望的。   宋军摇摇头:做梦吧。   你怎能没信心?自己首先要承认自己。   宋军也笑了:好好好,我们自己承认就是了。   两人说笑了一阵,宋军还是放心不下,想去找袁老师商量一下,便告辞出来。   袁老师的住地下庵堂,宋军是走惯了的,两人是无话不讲的好朋友,有事找袁老师商量,比找父母商量还要随便。   宋军一到,袁老师就笑了,料定这几天必来找我,夜里就在这里待着,果然来了。宋军笑他只当事后诸葛亮,要不你猜出我来有什么事情?   我说给你听,你来有两件事,一件是解你心中的疑问,一件是探点消息。袁老师说完,为他倒了杯茶:怎么样?我未卜先知了吧?   宋军看着老袁只是笑。说中了就说中了,故弄玄虚什么?袁老师把宋军上下打量,今天发洋财啦,那么神气?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能翻身已碰头。哪来的洋财发。宋军喝茶,你为啥不说下去,我心中有什么疑问?你干脆些,袁老师,为啥要教学生跳绳唱歌?   嘿嘿。你说,为什么?那一天你一走,我就觉得你会耍花样锦,一放午学,我与珍珠就去看,招生挂了哪样的牌。果然别出心裁,我想你可能要惹祸,引火烧身了,得赶快想个补救的办法。   惹祸?引火烧身?何以见得?   袁老师也坐下,严肃起来:你在黑板上方写了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想告诉大家什么意思?   只有好人才为人民服务。   嗯。天天公示呢?   心胸坦荡,经得起检查,没做亏心事才敢公示嘛。   好,好得很!你是为招生说话了,麦杆一时恐悟不出来,但迟早会想明白的,他肯定会对准你,因为招生没这种心计。你想,招生虽冤,可判刑回村劳动改造,已成为事实,麦杆会容忍你这样做?说不定就告到公社,甚至法院,那你非吃亏不可。   申张正义难道不允许吗?这是民心!   不错,但现在不是时候。麦杆可能惧怕二队团结,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他一定会暗中下手。你不是想参军吗?这可能成为他阻挠的理由。   宋军默然。麦杆至今不公开报名,或许正是他做的小动作?   所以,我拉珍珠回办公室,说明了这个意思,商量,如何把责任担过来。我俩想了个迷惑人的办法,就是编跳绳歌,让学生满村唱,让人们相信,为招生的事是我们做的。我们不要紧,我是公办教师,与村里没直接利害冲突,麦杆不会对我怎么样。珍珠是麦杆推荐的,也不会对她怎样,麦杆再恼,也只在心里。这样,或许能把对你的怀疑冲淡,或者冲掉。   真感谢两位的良苦用心!歌词是你编的?   第一段珍珠编著,第二段是我编的。体育课上教的。   宋军闭目沉思,那天早晨,是与麦杆邂逅呢,还是暗中监视我?   袁老师继续说:我们村,已经开过适龄青年大会,开始报名了。麦杆不召开,恐怕会阴做,你得主动去找他报名才是。   宋军也感觉到了森冷的气息,内心增添了几分不安。回家后,向同学写了几封信,印证一下袁老师的消息,以便采取下一步行动。   90
  第二天,麦田除草施冬肥。两畦间的沟坑,用锄头掏松,然后用铲把土放到麦行间,压了杂草,又培了土,有利麦苗生长,也有利于排水。   宋军有意跟成均相邻,与成均悄悄地说话。宋军担心麦杆阴做,错过报名时间,那就再也没有办法补救,恳望得到成均帮助,从麦杆处获得实情。成均为人诚恳公道,宋军又有救命之恩,当然不会借故推托,特别是宋军那恳切和无奈的眼神,让成均不忍,可是这件事,的确有难言之隐。   那是麦杆去公社开征兵会那晚,二队在分口粮,麦杆把弟兄们召到家里,秘密地商量了村里青年参军的事。   麦杆分析说,解放后我村参军的人数不少,大轰隆前的退伍兵,国家都安排了工作,这些人,在五风后的困难时期,全部精简回村了。这些人,个个都是村里的好佬,当了阿林的左臂右膀,没有一个跟我们对路的。近年来只有施洋一个,刚退伍,不知道会不会安排工作。他没有跟我们交往,对不对路难说。如果跟我们作起对来,小后生们都会跟着起哄,比如阿林儿子那帮人,正缺个头出面呢。今年又要征兵,我村有一个名额。宋军那晚与袁老师来,要报名参军,他参军去,果真像獭皮狗说的,争个营长团长,当了官,就不会回村来,那是他的造化,与我们不相干。如果回家,还争个党员回来的话,支部书记一定会座在伊头上,我们都得受他的差遣,那不是我们自己抬大石头压顶?到那时,我们还有说话的份?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让他去参军。   麦杆环视。利益攸关,大家都没发表意见。   麦杆继续说,这些,在公社开会时,我就想好了,所以开会一结束,我就向范主任汇报招生的事,把招生挂牌和他的牌,详细地说了一遍。范主任一听,眼睛瞪得像铜铃:这牌是哪个做的?我说是宋军做的,他今年想参军。范主任一听宋军的名字,马上说,是不是二队那个,为招生申诉,申诉书上按了手印的那个?我说,正是他。范主任吼道,这种人还想参军?连名都不许他报!我心里高兴,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准真相假话,只有点王点了几下头。   麦杆见大家都不说话,便接下去说:今年我村的一个参军名额,叫哪个去好呢?我想,让老六瞎子的大阿侄去。   伊有哮喘病!獭皮狗嚷了起来。   麦杆笑道:我晓得。让伊去有多个理由。老六瞎子家着了火,什么东西都着完了,兄弟们得照顾他,加重了负担,让伊去参军,是我们革生组照顾他们,军属困难上头有照顾的嘛。   他去体检一定不合格。不知哪个兄弟嘀咕,声音不大,不过大家都能听到。   那以后就少个复员军人么。   獭皮狗暗暗的笑了起来。   麦杆心中斥责獭皮狗呆笑,我要封路锁村,你懂个屁!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不公开,拖过一个星期的报名期,就把名单报上,等到体检就完事。   成均没有在场,分谷后,麦杆亲自到他家,把这事通报他。成均虽然不高兴,但已无话可说,只得隐在心里。   成均低着头,他不敢看宋军,轻轻地说:你一定想参军的话,中午到他家去报名,晏饭时间总在家里的。你把参军看得那么重为啥唷!   宋军也轻轻的说:成均叔,不瞒你说,我爸我妈让我读高中,真的不容易。可如今,大学都关了门,只有军队的院校,还从部队里招学员,我想的就是这个。你知道,我在村里干不了大事。   噢,这个……成均木木地站了好一会。   宋军偷眼看到,成均用袖擦了下眼睛,然后把头埋得很低,一个劲地铲泥不止。宋军预感事情不妙,心潮涌动,竟愣愣的站着,被成均拉下了一段距离。   午休回家,母亲急着做中饭,宋军就往麦杆家去。   麦杆老婆正在洗碗。宋军叫声洛昌嫂,洛昌哥在家吗?   麦杆老婆回过身,噢,是宋军。这死尸,甩落饭碗就走,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宋军很失望,不知洛昌哥什么时候回来?   哪晓得呢?伊从来都不对我讲的。   那麻烦嫂子说一声,晚上我来找他,务必让他在家里等一会。   回来吃饭的话,我一定告诉伊。   宋军难断她真话假话,说不定麦杆矮子有意不见呢?怏怏地回家去。   晚收工后,宋军一放下锄头,便向麦杆家跑去。   麦杆果然在家里等他。宋军一进门,麦杆就招呼:宋军来了,坐,坐坐。   宋军坐了,开门见山说:洛昌哥,我是来参军报名的。   麦杆向老婆吆喝:给宋军泡碗茶来!你上次已经报名了,我把名单都报到公社革委会了。   宋军飒的站了起来:真的?   真的。麦杆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不过,被范主任退回来了。   为啥?   你为招生申诉盖过手印?   就为这?   是的。   宋军平心静气,麦杆也笑容可掬。还有吗?   没有了。   麦杆摇起头,显得很惋惜的样子,不值呀,宋军……   宋军拔腿就走。   别灰心,明年再争取,噢?麦杆远远地喊,宋军头也不回,耳朵也没有听到声音,根本不去理睬,就像临斗前的大公鸡,叭哒叭哒地跨着大步。   宋军并不相信麦杆的话,这个人阴面阳做,他说的每句话,都该辨一番真假,嘴里说的,心里想的不一样,做的更不一样,他的心是黑的,是空的,是烂的。   不过,这次也讲了一句实话,决心不让我参军了,又把决策者推给了患肿肤。哼,就是站在患肿肤对面,他也不认得我,这只狗,咬了人,还吠吠不是我咬的。对付招生叔的那一手,用到我身上了。我要把他的谎言揭穿,至少,把真相弄明白。   尽管思想斗争很激烈,宋军装成若无其事地回到家,爸爸妈妈已在等他吃饭了。   宋军来到成均家,他们已经用过饭,桌子收拾干净了,小孩们都被赶上楼,成均一个人坐在桌边,专等宋军似的。成均招呼宋军坐下后,轻声问道:你去过了吗?   宋军点点头。麦杆告诉我,今年参军没我的份了。他说把我的名单上报了,被患肿肤退了回来。   成均好像也点了下头,避开了宋军的目光,低头看着桌面,就像自己做了亏心事,对不起宋军似的。宋军知道成均的难处,这么多年来,面对强权的阿林,与麦杆风雨同舟过来了,好不容易击败了阿林,麦杆取而代之,而今,为了招生的事,两个人观念有别,做人的原则差异,产生了分歧,但决计不会分道扬镳。这次找他,若能告诉我一点真实情况,如我所愿,就万分感激了。   成均沉默着。宋军叹了口气,唉,我的命运如此不济,一件顺心事都没有。我想跳出去,机会来了又无法把握。是我人缘不好呢,还是做错了什么?成均叔,我真的不明白。   成均看了一眼宋军,摇摇头。   招生叔真的很冤枉……   成均突然抢着说:实话告诉你,是村里不想让你去参军,根本没有上报过。   宋军呆呆地看着他,这是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而今终于得到证实。   宋军,以后你要慎言慎行。帮得着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宋军知道该告辞了,向成均抱拳拱了一拱:成均叔,我记住了。感激你讲了实情,此事,我还要到公社问清原由。   队里正好收到一张配给单,供销社有点木材,修农具的,我跟仁才说一声,明天派你去买,一带两便。   谢成均叔。   小心在意,这事问清了就好,话不能多讲,也不要激动,只讲这事,不要岔开。噢?   成均说话,一向来一言九鼎,他透露的消息,似乎跟真相近了,又似乎跟真相更远了,再三叮咛,使宋军内心增添了几个谜团。   91
  宋军推着独轮小车,向公社走去。   昨晚宋军没睡好,从学校毕业,回家后的所作所为,交往,点点滴滴作了回忆,自己做错了什么?哪些地方得罪了麦杆?成均暗示,麦杆把我与招生连在了一起,看起来,更大的风波还在后头。招生叔也没做错什么呀,麦杆为什么要陷害他?难道招生的事,有比麦杆更……是患肿肤们的政治需要?不错,招生叔冤判后,后半公社很快就完成了交粮任务,种粮的饿肚子,也得完成储备粮任务,这与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宗旨不相符呀,这样看来,招生叔的案子,就有普遍意义了,难怪老魏老谢都说,这个案件争议很大,双方所持立场不同,一方为权政,一方为民生,孰是孰非?为政为民本来就没有矛盾,招生叔既交了储备粮,也为社员留下点口粮,何罪之有?可是,持判的权政方获胜,案件的敏感性,可想而知了。老魏老谢都告诫过我,不要卷进去,防止打击一大片,原来是大有深意的。成均叔从现实中也看到了这一点,再三要我慎言小心,都是肺腑之言。与他们比政见,我真是小草。   我是参与了招生叔案的申诉,凭着这一点,麦杆要剥夺我的参军义务,甚至剥夺我的报名权力,那是毫无根据的,是对宪法的公然践踏,我必须保护自己的正当权力,实现自己的理想,矢志不渝,抗争到底。   宋军来到供销社,买了木料,装好车,请求寄放一下车子,要去公社办点事,办完了再拉走。售货员很通道,让宋军把小车放进后院,锁了院门,来车时叫他一声就是了,宋军连连道谢。   宋军进了公社大院,寻找主任办公室。今天"敬猫粪"值班,宋军认得她,只是现在她居何官不清楚,称呼什么呢?心里有点犹豫。   小伙子,有事吗?她主动打招呼了。   金……宋军搔着头皮走了进去。   吱唔什么呢,人家都叫我"敬猫粪"。她笑着,坐吧,我给你倒点茶水,不会向你敬猫粪的。   宋军笑了,我有点事向找范主任问问。   哦,范主任不在,能向我说吗?   参军报名的事。   哦,说吧。   宋军概要地说了一下,她也作了一些解释。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她从窗户向外看,患肿肤与成千麻皮回来了。   巧得很巧得很,范主任回来了。   患肿肤听到了,在门口站住,看了一眼宋军:什么事?   范主任,我想问一下参军报名的事。   你是哪个村的?适龄青年开过会了么。   宋家村。我们村没开过,勿晓得哪日报名,哪里报名。   啊?有葛种事?报名时间还有两天,到村里去报。   直接在公社报名可以吗?   不可以,回去报名还来得及。小伙子啊,去当当兵好,我也当过兵。拍了拍宋军的肩膀,走了。   宋军很满意,心里已经明白了。回到供销社,拉了车,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村去。   解开一个谜团,宋军就多一分冷静。现在,宋军想知道,麦杆这个阴阳鬼,撕破鬼脸后是什么样子。   中午,宋军再次踏进麦杆的家门。上次演得逼真,麦杆估计宋军已经泄气,拖过二天就无事,故不作隐蔽,宋军再来,有点悬心,但看他的脸色,没一点杀气,便放心了大半。   宋军大大冽冽地拖来一条凳子,坐在麦杆对面,没等麦杆开口,便单刀直入:洛昌哥,我到公社找过范主任了,他说,参军报名还有二天时间,回来报名还来得及,所以我来报名。   这是麦杆没有料到的,这小子居然敢找范主任,胆子还真不小,戮穿了我的西洋镜!毕竟他年长经事多,虽然心虚,还是镇定稳坐,不显慌乱。   还有吗?他威严地说。   报了名,还有什么事?没有了。站起来就走。   站住!你为什么不问问招生的事?   宋军冷笑一声:你拿招生的事扣我,没用。   只要我向公社汇报一声,你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麦杆盛气凌人。   你汇报呀!我与你无冤无仇,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你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参军当兵,保家卫国,是宪法给予公民的义务和权力,我哪一点没资格了?   宪法?什么宪法?   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亏你还是革生组长,连国家的根本大法都敢践踏。宋军略略流露出鄙夷的神色,笑他说:你要好好学习才行。   麦杆猛的拍桌子站起来:你去告呀!你就是没资格报名,报名无效!   宋军干脆返回,在凳子上坐了:我倒想好好听听,我怎么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了。   麦杆见他软硬不吃,有点难缠,只得放软口气:宋军哎,你好好想想,招生判刑了,成了犯罪分子,你们二队还签名盖章,为他申辨,你也是按了手印的,这样是非不清,范主任很生气,一审一查,即使把你的名单报上去,也会被刷掉的。所以,我劝你还是不报的好,省得坏掉名头。这是为你好,你知道吗。   招生有罪没罪,你心里应该清楚。宋军想起了成均告诫的小心慎言,便转过话头:履行宪法规定的公民义务,我应当报名,批不批是另外的事。我这就报了,你看着办吧。   宋军不再与他纠缠,顾自走了。   麦杆满脸尴尬,哼哼个不停:现在你都这么强横,参军回来,那还了得!想参军?梦里去吧。我就是要把你锁在宋家,腌菜压石头,任其烂。你捅不破天,也捣不烂地。   宋军知道报名参军已无希望,麦杆矮子敢胡作非为,自然有他的靠山和后台;后台也有他的靠山后台,真是父亲所说,不知通到哪里都不知道。面对权统帮治,一介小民,无以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这口气咽不下去哟。   宋军左思右想,无法排解心中的烦恼。同学的信已陆续收到,王明报名了,沈元当了血防干部,没有去报名,许多同学都有自己的选择,为什么我路路荆棘,处处沟壑?都是因为麦杆们当道,肆无忌惮,他们满身黄金甲,挥舞魔杖,呼风唤雨,谁能制约得了?   宋军想到了县人武部,全县征兵工作的直接领导者。向人武部反映,揭露麦杆们无辜打压应征青年,恣意破坏征兵工作,或可为自己讨回公道,这也是最后的希望。   说做就做,宋军写道:   县人武部:我是应征青年宋军,县中高中毕业,家住本县宋家村。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夙愿,得到全家的支持。今年,中央军委发布冬季征兵命令,我想,报效祖国的机会到了。可是,我们村对征兵工作置若罔闻,一不开适龄青年会议,也没有公开报名。我听到广播,报名工作已正式开始,就去村领导处报名。他说,我的名单已上报公社(我在报名工作正式开始前就向他报了名),被公社退了下来。他说不出为什么退下来的情况下,我到公社去询问,结果并无此事。谎言揭穿后,我再次向他报名,他竟说我没资格报名。我请他说明我为什么没资格,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以前接受我报名,现在又说没资格,不是自相矛盾吗?显然,他把征兵大事当儿戏。   我家世代务农,追朔到五代,没有一个刑、反、匪、盗、贼。世代都是长年租种地主田地,受尽剥削压迫的贫苦农民,解放后才翻身,对共产党毛主席有深厚的阶级感情。宪法规定,应征参军是公民的义务和权利。他利用职权,肆意剥夺我参军报名的权利,是对宪法的公然践踏。试问,贫下中农不能去报国安家,难道让地富反坏们来"报国安家"么?   我恳求人武部领导支持公道,纠正他的错误行为。为不耽误报名时间,我要求向人武部直接报名。   宋军签名后,立等高大妈,把信寄出。   92
  宋军天天倚门望,高大妈送来报纸邮件,马上过去询问。直到第四天中午,宋军才收到人武部的回复信件。   宋军跑回小屋,急不及待,拆开阅读:   宋军同志:你的信我们收到了。我们向有关方面作了调查了解,你在运动中站错了队,对某些事件是非不清,说明你的政治立场模糊。人民解放军是革命的队伍,为保证她的纯洁性,政治要求是非常严格的。   人武部不接受直接报名。   此复。   宋军擦了擦眼睛,看清楚了,这是一张印有人武部字样的便签,信件用钢笔书写,下方署名是"人武部征兵办公室",信件不可能是假的。宋军再次察看信封,下方用红墨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剡县人民武装部"字样,也是假不了的。   那是真的了?   宋军再看了一次回复。宋军明白,他们支持了麦杆,否定了自己,"政治立场模糊",是什么概念?那是公开的说,权帮利益高于一切,临驾于宪法之上,这是一根大棒,足可以把人打死!   运动中站错了队?谁下的结论?群众运动中的是与非,必须由时间和历史来验证,无端地扣上一顶大帽子,是极不负责任的。   宋军仰面倒在床上,床棚架那一个个长框短框,像一个个箍, 连环相扣,互相牵连,依连在最外面的大框上,构成一个整体,扣在宋军的头顶上。原来,我的头上,白天黑夜,都有那么多的箍扣着!宋军有点呆了。   咿嗷!小屋隔壁是宋军家的猪圈,两只猪不知是饿了,还是打架了,叫得那么响亮。它们饿了可尽情地叫,高兴了可自由地打架,我向谁说去?我不如猪自在!   "纯洁性"?我被推到什么位置了?地富反坏?叛徒特务?宋军感到人格受到极大的侮辱,内心无异于插上了一把刀。   宋军明明白白被拒绝在门外。雷锋,王杰,欧阳海,麦贤德……这个英雄层出不穷,令人敬仰、向往不已的神圣大学堂,这样对待她的粉丝?   我是那么虔诚地信任你们,内心高唱着"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向你们展现了一颗赤诚的心,我最痛苦的心里话,都向你们倾倒了,希望得到你们的理解和支持,可是,你们不信任我!   宋军再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地方了,没有人给你留下余地。   宋军摸出一盒火柴,把这封日夜盼望着的"回复",连同它的信封,点燃了,小小的火苗,把宋军的希望,随着它的烟尘飘散,彻底烧尽了。   宋军重新倒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竟昏昏然睡去。醒来时,已过了三点,这是宋军唯一的一次误工。   宋军说,以前的那个宋军死了,现在重新醒来,预示着新的生命即将开始。   宋军回到家里,小桌子中央,大碗覆着小碗,旁边放着一双筷子。宋军小心地揭开一看,是三个水煮鸡蛋,黄黄白白的,冒出香气,已经凉了。大概父母亲已经知道了,宋军心里难过,没有叫醒他,还煮鸡蛋,安慰他。宋军的眼泪夺眶而出,肆无忌惮满面流,流进蛋碗中,委屈的眼泪与甜甜的鸡蛋,一起吞进肚里。   宋军洗了把脸,看看做晚饭还早,便坐在桌子旁,前前后后仔细思量。从民师到这次参军,都失败了,究其原因,都是外部条件起了决定作用,自己无法自主,就是说,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现在看来,天时不利于我,麦杆们权帮掌权,不是一日一时,只要他们掌权,我就不可能有所作为;无所作为,那就是浪尖浮沫。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只能靠自己的主观努力。   稚嫩的小草,总是被宰割践踏,因为它生存在路边,地角,山野,它的命运只能这样,无法改变。然而,它用顽强的生命力,争得了生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生生不息,以至青春永恒。   但是,小草的命运,总是与悲剧共存。   人与小草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可以改变。   取小草之顽强,倚大山之稳固,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四围已无路,参军不成,上大学不成,那就自学,自强,学习小草,夹缝求生,攻艰克难,十年八年,初结小果。诸葛亮嘱后人曰: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济世为民,此愿足矣。从此以后,两耳不闻闲杂事,一心只读医学书。宋军下定决心,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还有谁能左右我!   不去指望别人,不能再等待,让时间在等待中流去,谁还我时间?   我的意志如青山,雷暴洪涌不动摇!   宋军重新回到小屋,掏出日记本,郑重其事地写下四个字:告别小草。然后凝神片刻,萌诗四句自励,拟题《青山》。   青山自巍巍,   洪瀑仍岸伟。   冬覆五尺雪,   春含万枚蕾。   挥笔如飞,一气哈成。宋军长长的舒了口气,大步流星回家,为父母准备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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