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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慢慢好起来了,可是政治运动又多起来了,刚刚好一点,又要瞎折腾。至于搞什么运动,不要说石柱不想关心,就是村里的其它人也懒得管。本来嘛,农民就是要种好田,保证吃饱肚子就行了,特别是经过了三年大饥荒,谁也不敢再胡来。不过好多事很无奈,不是你一个老百姓能左右的,你说天要下雨,管得了吗?再说那时的全国性政治运动是无孔不入,再偏远的地方也躲不开。 "四清"运动开始了,生产队也三天两头开大会,石柱虽然还是那样倔强,但开会的事能应付的还是去应付。什么"前十条"、"后十条"的,后来又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说是现在好多地方搞"反攻倒算",形势好象还严重得很,不少地主都记了"变天帐",就等 着国民党从台湾打回来,还有不少原来革命的现在忘了本,也在走资本主义,这些人不整怎么行。这样一来,"地、富、反、坏、右"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好多地方的老地主、老富农又拿出来斗争,最可怜的是他们的子女,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上,现在还要跟着受罪。 石柱虽然不关心政治,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政治运动,对政治多少也有点明白。在他看来,运动就是整人,至于整什么人,那要看情况而定,不过到目前为止,那些"地、富、反、坏、右",还有他们的后代那是跑不掉的。中国的农民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学习的能力和归纳总结的能力很强,往往一下子就看到点子上了。他心里想,这一套很不好,整的应该是"事",谁涉及到要整的那些事再整他也不迟嘛。这是闲话,且放下不提。 为什么要提石柱现在对政治运动的想法呢,按现在的话说,他对这个"四清"和"阶级斗争"有点纠结,不错,他想到了三河"她婶"的命运,肯定说,现在老拐是首当其冲的,不会有好日子过,这就影响到"她婶"了,他现在真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同意小混子给老拐戴什么"坏分子"的帽子,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他决定再去三河去看看,这次他带了黄狗一起去,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说明一下,那时不象现在交通这么方便,再说坐车还要花钱,一般百十里地也就靠两条腿了,对于跑惯了山路的石柱来说,这更算不了什么。果然,到了村里一看,老拐就背着一个大牌子,上写"坏份子"几个大字,在村口打扫街道;老太太病倒在炕上,腿脚不便,身体衰弱,行动困难。他问了问,现在老拐还能照顾家里,就是没有自由,每天除了正常上工,还要打扫街道,到哪去都要报告,吃饭也是有一顿无一顿,不知道以后还会咋样变,唉,作孽啊! 石柱第一次腆下脸来去找生产队队长求情,意思是希望能尽量改善一下老太太条件,他当然不能说照顾老拐,只是拿老太太说事。石柱在冀东一带毕竟还是小有名气的,年龄稍大的人都多少知道一些他的抗日历史,所以队长说话还比较客气:"老同志!我们会掌握政策的,你放心好了。"又软中带硬:"现在形势在不断变化,老革命也要注意站稳立场啊。"看看身旁的黄狗:"呵呵,黑子死了?换成黄狗了?"石柱讪讪答应着离开了,隐约听到旁边那个小青年对队长说:"哼,黑狗都换黄狗了,还想管闲事!" 石柱回去以后,就开始认真训练黄狗,他当然不会指望黄狗能象黑子那样当一名"战士",而且现在也没有这个必要,主要是训练它做一些可能做的家务事,也许将来有一天能帮"她婶"做点什么。第一件事是搬运重物,所谓"重物",并不是象牛马那样,至多不过十多斤,比如粮食啊,柴火啊这一类的东西。这件事一是要培养它的"吃苦"精神,要愿意干,不能偷懒;第二还要锻炼力气和技巧。第二件事是通风报信,这已不是什么难事。 从来不关心政治的石柱也开始打听外面发生的事,打听的对象主要还是田玉山兄弟家,一是因为他们关系一直比较好,二是田玉山的大儿子大龙正在北京城里上大学,知道的事多。他有时去田家,就要问,大龙回来过吗?或者,大龙来信了吗?希望能从中找出点蛛丝蚂迹来。虽然这两年的中国政治是暗波汹涌,但毕竟还只是在高层,比如政府机关、学校、文化单位等部门掀起一些波澜,对农民来说,似乎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不过时局慢慢发生变化了。那天,石柱到街上去,听到公社的广播站喇叭在播送什么,虽然他听不太懂,但他已感觉到气氛与平时不同,好象发生了什么大事。当晚他就赶到田家打听,其实田家这时候又能有什么消息?他就叮嘱田玉山,说是只要大龙有信一定告诉他,田玉山、田玉林兄弟是了解石柱情况的,就满口答应。又过了大约一个来月,田大龙从北京回家,父亲就叫他到柱叔那去,石柱见了他,就问现在是不是又搞什么运动了?大龙说,现在叫文化大革命运动,来头不善,不过现在主要还是在各个大学闹,以后怎样发展还不知道。那又是整哪些人呢?大龙说现在斗争对象主要是当权派,石柱听了,稍松了一口气,哦,现在斗的是"自己人",那和老拐挨不上边;不过他又有点担心,既然是斗当权派,是不是那个"李政委"也会出事? 不久,石柱就乐观不起来了,外面的气氛炒得越来越热烈,什么"红五类"、"黑五类"、"破四旧"这些标语都贴到公社大街上了。石柱打听了一下,所谓"黑五类"就是"地、富、反、坏、右"这五种人,这一下他慌了神,老拐这回是跑不了,就是不知道咋处理这批人?只要他不坐牢,就不要紧,他想,要是坐牢了怎么办?要不就把"她婶"接过来?看看自己这个破房子,来了住哪?要不搬回村?那"丫头"这儿怎么办?他在心里盘算着,左不是,右不好,神情呆滞,而且听说那个"李政委"也被 批判了,如今是自身难保。这个从不气馁的汉子现在也感到非常无奈,再有本事的人也是斗不过老天爷的。 怕鬼鬼就来。那天早上,石柱和平时一样,挑着柴火上街卖,就看见前面有人游街示众,有几个人被五花大绑,头上戴着高帽子,上写"地主"、"坏分子"、"反革命"这样的字,还打上大红叉,被一群手带红袖章的年青人簇拥着,喊着"打倒"之类的口号。他偷偷拉了个小年青到旁边问,这些人游完街是不是还放回家呀?是不是要坐牢?那小年青说,牢倒是不坐,但也不能回家,要到公社办半个月"学习班"。哦,石柱心想,那这也和坐牢差不多了。 不知道三河那边情形咋样?还是去看看吧。过些时,准备一下,他就带些粮食,还有黄狗就去了。不想那边比这边更厉害,老拐也是被戴高帽子游街,批斗,进牛棚办学习班。这个时候开始出现多个群众组织了,组织之间还吵个不休,每个组织都表示自己革命,就拿这些"死老虎"做文章,今天你揪过去,明天我揪过来 ,批斗不说,还这个学习班,那个牛棚没完没了,这就苦了老拐这些人,别说照顾家里,自己都活不下去了。 老拐也不知道被抓到哪个牛棚,好些天没有回来。再看看老太太,她说最近经常这样,有时候去三五天,有时候十来天,也不清楚是在哪。门口还三天两头有红卫兵战斗队晃悠,她只好拖着病体,柱着拐棍,给自己弄点吃喝。石柱看这实在不是个办法,就决定还是把老太太带回平谷,回去以后再安排。可是正当他们准备起身的时候,来了几个红卫兵,说你不能把她带走,她是"坏份子"家属,石柱这个生气呀,可是这帮小青年是软硬不吃,更不认你什么抗日英雄。老太太说,算了,我现在虽然腿脚不方便,总还能勉强动弹,你回去吧。 万般无奈之下,石柱就把粮食和黄狗留下,让黄狗帮老太太做点她不能及的事,把家里能装水的大缸小盆全装满水,还把卖柴火的钱也留下,好买点日常用品。等黄狗熟悉环境,老太太也学会支使黄狗以后,石柱就回去了,临走说,过些时俺再带粮食来看你。就这样每隔个一个来月,石柱就来看看老太太。后来情况越来越糟,老拐也成了"宝贝",到处批斗,难得回家。由于"割资本主义尾巴",也不让上街卖柴火了,可是又哪去弄点活钱呢?石柱自己还好说,将就一点,可老太太总需要个一元八毛的呀。他就只好找街上的老主顾,晚上偷偷送柴火过去换点钱,这样也两便,当然生意就差多了。 这天晚上,石柱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这还是很少有的事,总有一种心神不安的感觉。人的直觉有时真的是厉害,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发现黄狗躺在门口,完全变了样子,瘦骨嶙峋,浑身的毛湿漉漉的,累得喘气的力都没有。这么远的路,它居然自己跑回来了,说明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发生。石柱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给黄狗留了点吃的,象嘱付小孩一样来一句"看好家啊",就匆匆忙忙去三河了。到老太太家一看,老太太躺在炕上,已经没有气了,看到老太太皮包骨头的惨状,石柱哭了,这是他成人以来第三次流泪。这时,一个邻居跑过来悄悄对石柱说了原委。前几天,老拐实在是不堪折磨,在牛棚里上吊自杀了,昨天早上,黄狗跑到他们家,一边叫一边咬他的裤腿往家里拉,他们跑过去,发现老太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们赶紧把她搬到炕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小声说,他们家俺们实在是不敢沾惹呀。石柱是明白这里的利害关系的,就说,这我知道,你们就不用管了,我来安葬老人家吧。 石柱安葬老太太以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头脑空落落的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在炕上迷糊了一整天,这才想起黄狗来,到处喊也没有找到,他想,这家伙大概受不了苦,又跑回村里去了,就没有在意。可是到第二天还没有回来,这就不正常了,他于是急急忙忙跑回村里去找,也没有看见,问了问村里人,大家都说没有见到,它还可能上哪去?他又到常去的街上找也是没有踪影,基本可以断定:黄狗失踪了。虽然他把黄狗只当作一个贪玩的"保姆"看待,但毕竟这些年来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不难想象石柱心里的感受。 大概过了半拉月,石柱才算是慢慢振作起来,恢复往日的生活轨道,除了养活自己,再就是伺弄他那阴阳两宅。不知觉间,形势慢慢起了些变化,现在集贸市场也不象以前那样严了,他到集市上卖柴火也没有人管,总之,市场气氛给人一种轻松的感觉。看到街上打倒"四人帮"的标语,他才想到大概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石柱现在也六十多岁了,衰老的感觉也随之而来,再也不象过去那样做事风风火火,走路也慢了,在路上也喜欢东张西望,特别是在街上喜欢看个热闹,他年青时可不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是直奔目标而去,心无旁骛,办完事就走,不拐弯的,象那次看老拐卖侄女的事纯属偶然,也只能说是前世的姻缘。现在不变的大概只有那倔脾气。 有一天卖完柴,他就在街上逛,突然看到一只母狗带了几只小狗,其中有一只小黑狗,他越看越喜欢,他就和主人商量要这只黑狗,主人开始不答应,说我这是许了人的,石柱说你给别的狗嘛,我就要这黑狗,我给你一担柴火,帮忙了您呐。那主人也是个老头,石柱估摸他听说过自己,就说,我是辛峪的石柱呀,就喜欢黑狗,嘿嘿,您帮忙。老人是听说过石柱大名的,既然是他,那就把黑狗崽子给了他吧。 "这就是你看到的那条黑狗",辛福生对我说:"这老头还给这黑狗起了‘黑子’这个名字。他还想着那个老黑子呢。"辛福生说,老头子慧眼识才,他看这黑狗崽子资质不错,年龄小,可塑性强,带回黑狗以后,高兴得不得了,成天逗它玩,当然也训狗。可是现在不打仗了,就是学看家护院,翻山越岭,还象黄狗一样,搬搬运运,通风报信这样一些本领。这黑狗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性格上也很象那老黑狗,对主人特别忠心,从不偷懒耍滑。 辛福生拉拉杂杂讲了一下午,眼看天要黑了,就决定在这住一天,还可以再多唠一会,后来我说:"你不是说这老头从不说自己的事吗?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呢?""嘿嘿,他对别人是不说,可对田家不隐瞒呢。他有些事还是要和田家商量的,虽然田玉林年龄比我大,但我们关系还不错,经常和他一起唠扯。"我突然灵机一动,能不能见见田玉林? 就这样,我们晚上到田家去了,山里人特别热情,辛福生代我讲了来意,呵呵,想听老柱子的事啊,行!他们家老大田玉山沉稳,老二田玉林开朗,给我又补充了好多辛石柱的故事。根据辛福生的讲述和田家兄弟的补充,再加上我的想象和逻辑推理,就成了上面这段文字,当然我不是瞎编,只是让大家读起来清晰一些,应该基本上能反映石柱老汉和狗们的故事吧。 第二天我才告别辛福生和田家兄弟,离开辛峪回去,这一别就是二十年,时过境迁,好多事情已经模糊,唯有石柱老人和狗的故事在我心中时隐时现,甚至可以说心中还有一丝牵挂。几次到北京出差,都想偷空到平谷再去看看,可是事不由人,天不从人愿,一直没有机会。这次可真是巧,在这场合遇到了故人,给我带来了我所一直期盼的信息。现在辛福生年龄也不小了,显得成熟多了,说话也是有条有理,再不是杂乱无章,时势造英雄,哦,也许说不上英雄,那就叫时势造能人吧,辛福生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