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钻石与铁锈三


  第二部【谛念】
  {你知道的,人的语言无法进入我的心灵。}
  五月。慕容。
  飞机上,我拿出稿子。蓝农,题目是用娟秀的女生字体写成。
  就在我刚才赶飞机的时候,这个女生贸然闯进我的编辑室。
  她叫晨晨,扎马尾。白球鞋配棉长裙。一丝化妆也无,脸上有皮屑。手里拿着手稿,心律起伏不齐。
  "请用它,稿费无论多少,我很需要。"无比直接。
  我的编辑室来过不少人,大多夸谈文学梦想和文艺观点,因而她是特别的。
  她的坦诚像极了当年的佩慈,于是我收下,用微笑暗示她的稿子处于待定。
  写这篇小说时,是怀揣着一颗孩童的心。
  里面的故事和歌谣,皆是从奶奶口中听来。
  里面的歌,除了《映山红》属于原词摘录外,其他的歌儿由于布依文字在吾辈手中的遗失,我擅自以这样的形式翻译出来,大概能保留基本歌义。我记得《映山红》是小时候奶奶经常唱的,她说这首歌一部电影里面一个乡村妇女临烧死之前唱的。
  关于题名,蓝农。那些蓝色的衣服, 我总记得这是小时候奶奶参加集会时常有的装束。没错,她是我至亲至爱的人。
  虽然有些人早已不存于世,但有时这样静静地怀念着,也很好。
  这是她写在前面的话,我翻页,进入她的故事——
  夜光浸暗了整个世界。
  她坐在颠簸的车上,与家尚有一段距离。
  望着车外的连绵山丘,难以看清,但她仍能凭借模糊的轮廓将它们悉数认尽,因她太过熟悉。
  ……
  毫无炫弄的姿态,质朴的开端。
  飞机的照明灯并未提前知会便关掉,贪图夜间航班便宜的弊端。故事尚未读完。
  ……
  她明显被外面的世界伤害过。
  她怀孕了。
  急促的收笔,青涩的伏笔。读完时躺在地板上。
  我对里面的歌谣很是感兴趣,我决定让它出现在下一期的杂志上。
  五月。晨晨。
  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可我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原来强烈的求生欲可以激发人某个未知领域的潜能,所以我就是那样冲进了那家编辑社。我喜欢她主编的杂志,慕容是她的真名还是笔名呢?
  我第一次见她,她不是我原本所想象的样子,她挺和悦。
  之后我问她,为什么决定用我的稿子。
  她答。直觉。
  和一年前的那个大叔很像呢。
  那时候,我没有地方住,他收留了我。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感觉。
  他感觉我需要帮助。
  六月。慕容。
  开门后的惯例,打开音乐。第一首,莫扎特的《安魂曲》。
  将地板拖得一尘不染,光脚进浴室,然后躺在地板上,一丝不挂。
  不知道播过了多少首曲子,贝多芬那首有着高亢前奏的《命运交响曲》袭向我,我感觉很不舒服,按了下一首,接连是瓦格纳的好几首曲子,我难受极了,疯狂乱按,像一个心脏病发作时的人慌忙寻药。自那天后,我决定肃清令我难受的所有曲子。
  我在等那个声音,没错,就是那个声音。
  Well, I’ll be damned/
  Here comes your ghost again/
  But that’s not unusual/
  ……
  很多年前,当那个吉他声飘出来,我就爱上了那首曲子,确定无疑。
  我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听着那首曲子,想起半年前的自己。
  那天读完悠悠寄来的信,我的三年修行付之一炬。还记得我那么拼命地冲向涌满人的城市,冬天里只披着我带过来的那件外套。等找到电话亭,我望着自己玻璃镜中的样子,无法置信自己的憔悴程度。我拨了过去,那个号码我从未忘记,我刻在脑海里,呼吸是无法平静的。
  终于通了,我想问他有没有结婚,然后我其实在心里憧憬自己能有泰国剧中那种女生的运气。大学时候,我和心慈、佩慈和悠悠一起看的。里面,她问他,阿亮学长,你结婚了吗。剧中,停顿被无限拉长,之后,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还是无法平复呼吸。
  我终于问出一句"你还好吗?"
  那边发出来一个小男孩的声音"爸爸,有阿姨找。"
  电话被我悬弃着,我目眩地看到周围的人群。他们或行走,或漠视,或相互取暖。
  没有人认识我,和着冷风,我哭给自己看。
  然后我回到充满人体各式气味的城市,我不喜欢这些气味,可我也在散发着类似的气味,幸好我算是有气味的人。我并无《香水》中那个男生的嗅觉天赋,但不可救药的是,我当时的极致嗅觉足以成就我日后步步加深的固执敏感,我知道我讨厌的是那些涌动的人群。我一定患有广场恐惧症。
  我赤裸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回忆半年前的自己,不知不觉间音乐已经播到雅尼的《夜莺》。
  为何人的孤独如此不堪一击。
  我内心觉得不安,又起身拖地板,我深信我罹患洁癖。
  八月。慕容。
  读者对《蓝农》的反馈不差,我打算签下她。我希望她能尽快再写一篇,晨晨说下一篇可不可以还能按自己的想法来,她想有玫瑰。
  我说,就是按你的想法写。
  我一直保留着佩慈的笔记本,我终于知道她关于苏格拉底的评价来源于罗素的《西方哲学史》。
  晚上,在房间里,我又把《当尼采哭泣》看了一遍,我开始慢慢理解佩慈写的那首关于尼采的诗。
  电影里的尼采如此坦白道,他害怕自己的尸体是被人循着恶臭而来才被发现。
  我又将地板拖干,披着睡衣,在天台上抽完一支又一支烟。烟袅袅缭绕着我,我感觉安全,望着天上被云遮住大半的月亮,我有一种苍茫的感受。
  为何自己出现在这个世上,果真是被抛过来的吗。
  所以才一再寻求安全感吗。可是,当自己不停地寻找所谓生命的附丽,我觉得无望。失去那两个女子之后,我不再喜欢和人深交,除非有必要。事实证明,并非有多必要。
  准备刷牙时候,晨晨发来短信。她说,她想写的女生患有皮肤饥渴症。
  我想到自己,一次次把自己放逐在男人的怀抱中。熟悉不同的男人,熟悉他们的抚摸方式,熟悉他们身上的气味,熟悉他们同我之间的关系,来去迅急。
  也许我的肌肤亦患有强烈的饥渴症,我只是渴望被抚摸,没有性欲。
  我躺在不同的男人旁边,心里从不曾忘过那个男子。季颜夕,他曾是我的未婚夫。
  九月。慕容。
  晨晨和我聊了她的小说"我希望这次我所写的女生能复杂一些。"
  "复杂?"我暗示她继续。
  "去经历很多很多东西。"
  已经过去一个月,我不得不关注进度"开始动笔没?"
  "她杀死了她姐姐,因为她发现她姐姐杀死了她爸爸,只写到这。"
  "晨晨,我不是要你剧透。"
  "慕容姐,我知道。下笔前的构思耗费太多时间,不过我进入状态了。"
  之后,我开始清理邮箱。这是一个定期的工作,不得不做。
  一般,我会大致浏览邮件内容,大多是我的读者。他们或是给我提建议,或抒发感想,或诉说各自的烦恼、疑惑、困顿。看着他们饱含情感的文字,我极少回复,"谢谢"或是"收到"都是敷衍之词,这种沟通人际的无聊举动想必是极不适合我的,我没有自寻沉重的魄力。
  我是逐渐麻痹的人,也正因如此,我对交流显得格外挑剔。且我这个曾苦行、抄写经文、远离人世的女人,自渡尚且如此困难,谈何劝解与指引。
  确实需要自行泅渡,也只能如此。
  九月。晨晨。
  做了个梦。
  梦到家乡,熟悉的村落,有猪从圈子里跑出来了,有人在追着猪跑,有人在玩捉迷藏。这种混乱和平穆里,阿姨疯了,在阳台山拿镰刀挥舞。人人避而远之。
  她说,只在乎孩子。
  我说,其他人呢?
  她说,不在意。
  我说,莫非叔叔有了外遇?
  她说,不是。她说她过得很好。
  我说,你过得不好,你很悲哀。
  除了弟弟妹妹,你没有可以相爱取暖的人。难道就没有其他人值得你爱?难道你就不爱我,对我没有半点感情?我一直在努力。走出去,我没有父母可亲,我希望自己有出息、有能力,去回报你,去照顾弟弟妹妹。
  她抱住我,在我肩头大哭。
  我从梦里哭醒过来,如此深深地怀念着那份不可思议的温暖。
  十月。慕容。
  终于有几天的假期,我邀请晨晨到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其他和我同样性别的人进来,来来去去的都是不同的男人。
  家里也好久没有开灶,即使去超市买回了所有厨具,即便将食谱倒背如流。
  "慕容姐经常自己开火吗?"
  "不经常。"
  "是太忙了吗?"
  "忙不是充足的理由,没有值得自己做饭的男人。"
  "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
  我指向书房"觉得无聊可以进去看书。"
  送完晨晨后,打开音乐,边听音乐边清洗盘子。我现在是单曲循环,那首令我怦然心动的曲子。
  之后,打开电脑,收到一封邮件,来自一个陌生女子。
  前三句话可以判断是否有精神触电的可能,这是我的直觉。我坚信我在同她相认,或者我强烈地感知到她将带领我走向另一个更高层次的世界。
  她的第一封邮件,关于现代性的碎片。
  我回复:
  ——机器和建筑能否构成社会文明的全部?我只看到我们的情感被碾压变形。
  不断上架的书籍能否成为新思想的标志?除去崭新的书页,并无新事。
  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是虚空的?可是这虚空背后又机关重重。我重复着帕斯卡尔的疑惑,不,千万年前或许已经有无数的生灵面临如我同样的生之困惑,只是这个人留下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是描述我的心境。你也会有类似的感受吗?
  我像是找到归属,发完之后我竟稳稳睡去,醒来后发现她回复的邮件,很是简洁:
  ——世界是一座桥梁,你可以跨过它,但不必在其上建房。
  十月。晨晨。
  我将自己的过去总结为寄人篱下,可是分解这四个字仍耗费我许多勇气:
  ——我从小辗转流离于亲戚家,原本碍于悠久的血缘仍能将我收纳屋里,可是善良是多么微弱的东西,我造就的负担很快磨光亲戚们微薄的同情,我成了他们的瘟疫,避之不及。
  ——后来我终于稳定下来,寄住在叔叔家。每次阿姨去集市买回东西,总是塞给小妹,我没有份。她对我唯一的尊重,是没有当着我的面,而是偷偷。
  ——小妹和阿姨兴高采烈地谈论去外婆家的趣事,单纯的小妹突然说下次也带姐姐去好不好。阿姨看了我一眼,用我无法描述的不明深意的眼神。我跑到屋檐下,望向山峦,外婆家就在山的后面,可多年不去,外婆已经不认识我。
  ——叔叔把蚊香放在桌子上,我相信他是留给我的。等我洗碗刷锅后准备睡觉时不在了,阿姨拿走了它。我看着她紧闭的房间,蚊香就在里面,我就愣着,迟迟不敢去敲门。于是,我度过的那些夏日,在没有蚊香的日子里,要么被蚊子咬得到处起包、疼痒难忍,要么用被子把自己盖住,又闷又热。我无数次看到窗外的天怎样慢慢变亮,因我无法睡着。
  ——她冷,我帮她生火;她饿,都是我煮饭。拖地,洗衣,晾晒谷物。任何事物,无论大小,我都尽力做到她无法挑剔。我经常跑到屋檐下面,看着别人吃饭,闻着饭菜香味,然后不停吞口水,这我实在无法控制。别人问我吃饭没有,我不敢回答,我不敢说我很饿,我也不敢说阿姨不叫我吃我不敢吃,我更不敢当着别人面委屈地哭。时时刻刻,恐惧就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攫住我的心灵。我总是忍不住望向路口,我希望能出现陌生人的身影,我早已淡忘掉我父母的相貌,我觉得所有陌生人都可能是我父母。可是没有,从没有人把我接走。
  ——……
  我想我仍是诚惶诚恐地领受着类似于宿命式的循环悲剧,所以我如此渴望着那个梦里的泪水与拥抱,温暖到令我心痛。
  但我在慕容姐的书房里无意发现她的好多秘密,她有着深不可测的过去,相比之下,原来我未曾历经沧桑。
  十一月。慕容。
  "晨晨,你不觉得你的故事太像戏了吗?"
  "可能有点。"
  "真的太像戏。"我无法抽离这样的定义。
  "可我丝毫不想改掉我的故事框架。"
  各自坚持,不欢而散。
  家里一如既往的凄清,已习惯开门后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那首单曲循环的曲子,然后伴随着吉他的前奏摸黑做各种各样的事。光源对我而言并非必须,因熟悉而逐渐废弃照明。晚上回家我并不经常开灯,除非看书。其实已存在着诸多光源,天上的星月之光,手机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如果愿意,往窗外看去,全世界都在发出光亮,野心勃勃的亮度,几近灼瞎我的眼睛。
  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在这个房子里洗个澡,然后躺在地板上听着那首曲子,这些并不劳烦视觉,黑暗的度数也已足够。
  我并非一味反对现代性带来的便利,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反思所谓科技所谓先进所谓文明的归宿问题的时候么?我们从哪儿来的自信认为理性可以勘破生死?因为进化是单链的,所以进化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成末世论。原谅我习惯杞人忧天,我已经没有其他特长。
  天明显转凉,我觉得有在地板上垫什么东西的必要,于是光着脚光着身子摸出另一床被子。
  "世人可以接受曹禺的《雷雨》,为何不能原谅我这样的戏?"手机突然亮了,晨晨发来简讯。
  我想我忘了更为直接扼要地告诉她,我需要的东西不是看似宏大的框架,不是华美的外衣包裹着一根白骨。必须存在可思和可挖掘的内蕴。我发了好长的几段感想,那是我读完她小说的感受,我相信以她的天资和悟性定能了解她目前所写的东西有何最大的匮乏。犹豫一会儿,我又给她发了条短信,只有四个字。
  半夜惊醒,无所适从。
  我梦到自己溺在河里,做垂死的挣扎。小时候对我影响至深的两件事,一件是精子和卵子的结合方式,另一件是我曾与死神打过照面。
  诞育我的精子和卵子就是以阴差阳错的方式让我不再是空白,险些我便不曾存在;我以罕有的幸运击败曾经降落在我头顶的溺毙命运,险些我就不复存在。
  我蜷缩着,像躺在母亲子宫里的无辜胎儿。我经常丧失安全感,生命的无常与脆弱让我看到世界是如此岌岌可危。我怀念那两个曾与我相依为命的女子。我想念那个世界上最温暖的男子的拥抱,我是如此强烈地想着他。人何以能孤独到这种地步。
  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我失声痛哭。哭声将那些在门外徘徊的所有孤独也一并引来,厚重厚重的窒息感漂浮在上空,纷纷下落,渗进地板里去。在此之前,它已穿透我的身体。
  "我孤独,伴有广场恐惧症。"我像溺水的人,拼命地寻求浮木,所以我发了这封邮件。
  我只是在大半夜碰运气,那个陌生女子像不会睡觉的阴魂守在电脑的另一头似的,不一会儿就给我回了邮件:
  ——我在听。
  我回复:
  ——很多很多,很长很长。
  她说:
  ——我会听,直到你不愿再说为止。
  喜欢邮件发来时候的提示页面,那种心情如同少女坠入爱河时的兴奋。他人如何能想象我这么一个大龄剩女在深夜的这种举动?或许我的生命,三分之一拿去掩饰,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没有疼痛、没有褶皱、没有阴影的平常人;三分之一拿去做自我挣扎,对付随时奔涌而出和步步紧逼的毁灭性情绪,我矫饰的情感和抗争的情绪一次次将我撕成碎片;剩下的三分之一,是我最美好的情感,曾与我相亲相爱的人已将它尽数掏空。归根结底,都是出于求生本能而已。讽刺的是,我在无数的夜晚质疑生存:为什么要活着。如何活着。如何才能活着。
  ——你害怕死亡吗?
  ——我不怕。
  ——我怕,因为我没死过。
  ——你应该庆幸,唯有死过才算是完整的"生"。
  ——我不太懂。
  ——越有自我心智越对死亡恐惧。其实我们的"此在"并不完整,我们当下的生存状态就"生"本身而言即是遮蔽,如果你愿意相信,世间万般都只是心的镜照,是我们的心创造了这个世界。
  ——我如何相信,此刻的我仍在如此磨难着自己……
  ——我需要你先明白一件事情,我们不可能活在虚无里,所以我们从生下来就不可避免与外界发生着联系,我们努力融入这个世界,我们立言立功立德,我们学习工作,我们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人",我们渐渐变成我们现在的样子,其实我们在背离"生"的本原,这是第一重遮蔽。你现在问我,如果是我们的心创造了这个世界,我们怎么会自我折磨?原因是我们不知道我们现在的生存状态是种遮蔽,这就是双重遮蔽。慕容,你觉得你理解梦吗?人人都觉得梦境不可理解,因为我们是用这个世界的认知规律去理解它,正如我们正是这样去理解生和死。所以,你也不必煞费苦心去找寻死生之谜,也不要想着某一天凭借理性、科学、规律就能知道"死",这是种妄想!这世界的意义定伏于世界之外。还有,其实你不必太过担心,我们临终时,自我心智会逐渐散去,那时候的你不会像现在一样如此害怕死亡,这也算上帝的仁慈之处了吧?倘上帝果真有的话。
  ——按你所说,恶人就可以作恶到底了。
  ——放心,善恶标准是这个世间伦常划定出来的,上帝不会怪你。
  十一月。晨晨。
  ——在我那个温情微弱的炎凉世界里,我唯一的乐趣是听奶奶讲故事,有时她还会教我唱歌。如果我对这个世界还能保持着乐观的期待并秉持着接人待物的善意,得益于她对我隐忍而牺牲的爱。这个善良的老妇人,对我慷慨地赐予她力所能及的所有温暖,却并未享到她应得的福果。她生病时,送进医院,一周仍诊断未果。在医药费的负担下,阿姨找了个人占卜,卦象凶险,于是奶奶被接回家,名为修养,实则等死。一天天过去后,奶奶的食物变成一大锅的粥,冷粥。由于带累,阿姨的话也一天天变得刻毒。奶奶躺在病榻上的时候是秋季,蚊子已经很少,可我还是睡不着,因奶奶那一声声令人发寒的呻吟。挣扎了两个月零三天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死去。
  她的死给我上最为直接的一课:人情微浅。人的善良太容易被耗尽。
  慕容姐给我发过来好多话,我想把小说打碎重写。
  ——这些留给我的秘密,是对我最长的凌迟处死。时间的挑拨,时间的澄清,时间的裁决。我努力挣扎了那么久,我还是万劫不复。这个世界的谎言,这个世界的秘密,这个世界的误伤,这个世界的杀戮。这个世界对我的垂青与损毁、恩赐与戏弄。人是什么?胎儿是什么?灵魂是什么?造化的弄人,我们如此渺小,我们始终无能无力。这个世界,留下了我的喜怒哀乐。而无常,从未给过我们选择的权利。
  慕容姐说,这是她读完我小说后的感受。沉重沉重的话,我始料未及。
  还有另一条短信:
  ——过犹不及。
  十二月。慕容。
  常常失眠,开始动笔写小说。头脑中构造的故事甚是简单,还没有题目,结局未定。
  邮件那端的陌生女子让我引起严重的地震,因而我的失眠愈发严重。可是,我确信我是在享受,在不致命的限度内,越危险的事物往往越吸引人。
  我突然闪现一个场景,一个女子,在风里披散长发,头仰向栏杆。这是个令我心动的画面,我笔下的女子理应也有这样迷人的举动,如此暗流涌动的性格。
  我想起整整一个月没有晨晨的讯息,于是拨了她的电话。
  没有通,我翻开之前她给我写下的住址,不算远,我犹豫着,决定打车过去。
  下楼时发现已是傍晚,大片的橘黄铺染着冰冷的白色现代建筑物,我心底不由得涌出一股暖意。为何我的生活总是冰冷的色调?白色的瓷砖,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家具。就连自己狂热收集的无数纱巾也和暖色调毫无联系,不外乎三种颜色:藏青,深蓝,靛紫。
  我在车里无比后悔,自己本应步行前往,而不是坐着忍受因高峰堵车而充斥在耳边的刺耳鸣笛声,还要忍受无数人身上的味道汇集而形成的微妙气味。与旁边的车并列之时能在玻璃车窗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橘黄的夕阳渐渐隐暗,渲染着我宛如死灰的脸。来往的车辆,形形色色的路人与我真的没有多少关系。唯一的联系是造就彼此的拥堵,此时此刻,我们成为彼此不快与负担的合理存在。
  我达不到心如死灰的境界,我克制着不耐烦与暴躁,我尽量将几乎将我逼疯的响亮鸣笛逐出耳膜之外。我发现我在自欺欺人,但我能安之若素,至少从表面看来是如此。
  我的心在记挂着那个性格酷似佩慈的女孩,为何失踪。心若被牵动、被搅扰,大都和感情有关,比如我现在担心着晨晨。我突然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人完全丧失情感,是什么样的境界呢?得道成佛还是变成石头?
  按地址写的,是顶楼。虽穿着平底布鞋,仍感吃力。
  敲门,没有回应。确认地址后再敲,如此循环。
  终于有人开门,我在看到晨晨那睡眼惺忪的脸庞后,心里的大石终于放下。
  "你是在玩失踪吗?"
  "前两天去了热带岛屿,因为冷,刚回来,没来得及和你说。"
  晨晨邀我进屋,没有继续睡,开始收拾一堆乱得惨不忍睹的衣物。
  一个不甚宽敞的客厅,一个摆着各种花草的阳台,一个厨具稀少的厨房。两个卧室,一个属于晨晨,其中一个门闭着,但看得出是虚掩。
  我不经许可推门而进,好奇心驱使着我。墙上挂着很多相片,无数的书堆满屋子,书桌上躺着一本书,应该是近期看的。我走近,与我正在看的竟是同一本书——《人的宗教》。
  在我对这个房间的主人充满着好奇的时候,我的耳膜捕捉到客厅那头的大门传来钥匙孔转动的声音。我明白擅进他人领域势必将我推入尴尬的境地,我应时转移。
  可我已经来不及,在我未完全将双脚抽离出那间屋子的时候,他就出现在客厅里。
  他留有胡髭,落拓无比。可我如何能忘记眼前的这个男子?他的轮廓。他的体温。他的味道。他的体贴。他的语调。这些他曾经给的东西,可我如何确信他能原谅我这么多年的缺席?可当时那个接电话的小男孩是谁?他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疑惑重重,与他对视良久,这个我日思夜想的男子,我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晨晨突然冒出来,对着颜夕说:"回来啦?"极富年轻朝气的声音,充满欣喜,充满熟悉。
  转而对我"慕容姐,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大叔。"
  我在闪躲,却躲不过晨晨接下来的话"我男朋友。"
  我成不了佛,可我为何不是石头。
  二月。慕容。
  起身,打开音乐,调至最小声。总是这首,我单曲循环已久。
  昨夜下了冷冷的细雨,参差的冰棱挂在楼下花园的草木上。我伫立落地窗前,在玻璃窗上呵出他的名字,然后又用手轻轻拭去。望向楼下,阴冷潮湿,横亘在街道的天桥上鲜有行人。
  "颜夕,起不起,起不起?"我用鼻子左右蹭他,碰到他扎人的胡子。
  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之后再无动静,嘴唇的轮廓可爱又迷人。
  我仍是一年四季睡在地板上,颜夕拗不过我,但在我原本的基础上又铺了好几层才放心让我睡。
  我掀开一角,突兀地滑进被子里,强烈的温差扎扎实实把颜夕冻醒,我不怀好意地咯咯发笑。
  颜夕惺忪着把我拥进怀里,有温差才有热转移。他的温暖穿越时间,毫无保留,尽数给我。
  湿冷,有粘质的空气。这样的天气,适合发呆,适合赖床,适合同心爱的人静静躺着。
  颜夕,你知不知道,尤其适合与你相依为命。
  颜夕,你也不知道吧,前几天去见我干女儿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着也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女儿。
  悠悠的身形没有反弹,只是显得有些憔悴。
  是不是因为当母亲的人都很辛苦呢?我想我一点儿也不会怕辛苦的。
  三月。慕容。
  "颜夕,你到哪儿去了?颜夕,你快回来。颜夕,我想你……"
  我狠狠地抓住电话,我觉得必须抓住点什么。
  我又做了噩梦。在梦里,我过水坝时被水冲下河堤,然后直直地跌进一条正张着大口、露出利牙的巨蟒口中。
  后怕与恐惧化为醒来时满身的冷汗。于是,我思考一个自我毁灭的问题:我竟活着。我对自己能出现在这个世上感到讶异,每个人都出于偶然,但我不仅出于偶然,更是出于一对受情欲挑拨的男女之过错。
  颜夕,我如何去梳理自己的恐惧。世间的道德标准会将其诟病为"偷情",但倘若没有他们变相的交媾,这个世界便不会有我。颜夕,你能知晓我抄写经书那几年的样子吗。颜夕,你能知道我被一次次击毁后如何自己又活过来吗。如果不是因为再次遇见你,就我一人之力,如何能够识破命运的诡计——我当初打电话过去时,那头早已不再是你,因你换了号码。那天晨晨开的玩笑话将我头脑袭成空白一片,我的心被莫名的东西拧紧,剧烈的抽搐,那一刻我认定世间一切终于丧失意义。所以我记不清那天我怎样迈开步子离开,可你追了上来。
  "就不能打个招呼吗?"起伏的双肩,气愤的语气"毕竟认识了这么多年。"
  嘴唇干裂,我抿了抿"我以为你忘了……"
  你却是劈头盖脸就来。
  ——我记得你迷路的时候老望着天发呆,我不知道你现在还会不会这样。
  ——我记得你老莫名其妙就崩溃痛哭,像个小孩子。
  ——我记得你送我,在车快开走了还要冲上来。
  ——我记得大冬天时我们吵架,你在屋顶呆了一夜,发高烧,失去意识,你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会不会心疼你。
  ……
  你对上了我的眼"然后你消失了那么久,音信全无。慕容,像你如此狠心放开我的人,怎么舍得放过我。"
  "告诉我,你不会放过我。"你狠狠抓住我,抓得我生疼。
  ……
  没有谁能告诉我,为何我们的软弱与局限竟是如此步步紧逼。丢失颜夕的时段,孤独,孤独,还是孤独。现在,依然害怕孤独,也害怕死亡,还害怕失去。
  那个陌生女子在邮件里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在法律出现之前,自然法规约着人的行为,可是心中的道德律令是不可控的和善变的,于是法律出来弥补了,维持着现行秩序,使人类免于沦为兽类。可是法律无法解决个体幸福与否的问题,于是有人把眼光投向宗教,以期寻得心灵的寄托。最后却发现,个体的恐惧、焦虑、痛苦,最终只能由个体来承担。
  ——法律是冰冷的。而宗教,易把人引向虚无,否定现世。
  我接着补充——我曾自我否定过,只得到过尚不算彻底的"空",别无他获。
  ——法律是为惩治脱轨之人而设立,直接而粗暴。冠以所谓"道德"之名的舆论监督同样具有杀伤力。
  ——比如。
  ——比如老师不可以与学生相恋,比如同性相爱不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最简单的比如是:他们知道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我们就是神经病。
  回忆抄写经文的时候很是混沌,于是我这样问她——是不是就像上帝说的一样"要有光"?
  ——光有光还不够,因为光不一定温暖。
  我始终勘不透很多东西,更看不破爱的真相,那天颜夕一把将我拥进他怀里的刹那,我似乎离那个秘密很近很近。
  六月。慕容。
  ——较之冰冷的光,我更愿意盲目地温暖着。
  这是我给陌生女子发的最后一条邮件,我们曾有过无数失眠日夜的袒露与神交。
  看到发送成功的页面时,我舒心一笑,身边有个温暖的男子陪伴,稀罕什么形而上和生命的真谛呢。那就听安妮的话吧,做一个简单的女子,并坚定不移地相信海誓山盟。
  因为颜夕,我看待世界的视角全面更新,但我无法抑制我对梦境的好奇。下一期的主题,梦境。如果佩慈还在身边的话,我想我定会问问她,梦与灵魂是否有联系,以她的天资,想必能给我与众不同的见解。
  给颜夕发短信,通宵加班。确定主题人物,心底最直接的声音:达利。
  他的那副《记忆的永恒》让我震颤,因太过熟悉,熟悉到我想追溯前世。
  毛孔粗大,肤色暗淡,曾经抽烟和长期熬夜的后果。现在天已微亮,太阳穴剧烈疼痛,并伴随着恶心症状。手机没有未接显示,颜夕也没有回复短信。
  以往我可以很坚强很独立,因为习惯了一个人。可现在呢,不一样了,受温暖男子保护的女人会滑向傲娇的一面。
  步行回去,晨露微冷,我的怒气渐消。我在反思,为自己刚才的气短,因自己想要的得不到对方回应,可谁能做到尽善尽美呢,即使是这个世上最温暖的男子。归根结底,都是自己的索取欲和不知满足在作祟。欲壑太过难填,收敛执念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
  黑暗中,只有钥匙碰撞金属的声音。
  隔绝的空间可以给我们带来安全,同时带走我们的自由,世间种种本就无法两全。
  我记得前不久,在客厅沙发上,我靠在他怀里,一起熬通宵,把一部老片子又看了一遍。
  我忘不了樱花树下如精灵般惊鸿一瞥的唯美少年,我忘不了剧中音乐入彻肺腑的感染力,我忘不了最后穿着洁白衬衫的两人依偎相拥的画面。还有太多无法枚举的场景,颜夕说他最忘不了里边关于"自由"的解释。
  他说,他以前觉得自由即由自。也知道绝非随心所为、为所欲为。他说他也明白自由的悖论,绝对的自由会令自由自行丧失。所以他很愿意将自由理解成河床里的水,有限度是为避免其泛滥成灾。
  这部日剧里,昏迷不醒的未知给光留下这样的信,"自由"就是我们自身存在的理由,自由的国度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所以我们必须要先存在。
  二十多年前,观众说剧中涉及的问题不可不谓之惊世骇俗,到如今也依旧如此。
  很多人都说无法理解他们的爱与自私,我想,从他们的名字就能知晓他们各自的缺失与吸引。我竟从头到尾流不出一滴眼泪,因为这种痛钝在心里,无法释出。
  颜夕身上的酒气弥漫在卧室里,为了生活,他的自由已被应酬吞噬殆尽。
  他睡着时的样子像个孩子,谁能忍心去责怪他呢,我忍不住浅吻他的额头。
  "宝贝,怎么起那么早?"他眼睛仍闭着,半睡半醒的状态,吐字不清。
  昨晚他肯定是大醉,甚至都不知道我一夜未归。
  "笨蛋。"我默念。
  然后打开电脑,在众多邮件里找到她回复给我的话——清醒地抗争是那么难,所以盲目地靠近温暖显得轻而易举。世上多的是沉睡的人,忘了告诉你,我有多唾弃那些麻木的垃圾。
  我呆立在电脑前,思考着自己常被什么特质的人吸引。有棱角的人常常带刺,这是代价。
  八月。慕容。
  持续的梅雨季节,似永不停歇。小说暂告一段落,雨天让颜夕因祸得福,闲在家里。
  微凉,铺毯子,像以前一样躺在地板上,这是晨晨无法拒绝的习惯,所以一起。
  颜夕在烹饪,缭绕房间各角落的菜香,令人垂涎。今天的晨晨略施粉黛,楚楚动人。
  她问我,为什么不爱化妆。
  我说,当今女性日益精致的妆容其实受迫于当今男性日益挑剔的审美眼光,我曾有自己关于美的界定,我眼中的美女绝非雍容华贵或大家闺秀类型,她必须要有特点。我不由又想到了她们,那时她们素面朝天,美到我如今想起仍久久动容。
  我没有和晨晨说,我惊艳的是和她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她扎着马尾,球鞋配棉长裙,不化妆,虽能隐约看到因干燥而有的皮屑……我知道她不会理解。
  以前,我曾这样想,当我老了,不必刻意隐瞒自己的真实模样,随性、勇敢又不失正义感。慢慢地,我觉得自己在削减对这个世界的价值判断,我希望自己对世界没有区别之心,没有美丑善恶,也没有国界民族的设定,一切皆自然平等合理。
  她又问了好多问题,最后像个小孩子一样抱怨,说自己和别人辩论一个问题时哑口无言,她觉得这很丢脸。
  "年轻时总爱争个胜负,这是人类通病了吧。更多时候你要学会看淡结果,也许更美妙的东西蕴含在过程当中。"
  我想到自己,以前由库切想到游散作家,又由游散作家想到民族国家和边缘化,然后再想到话语权时走到了尽头。因为我们总说某某国家实施世界霸权,抢夺话语权。但如果现在推翻了,重建秩序,那由谁来掌握话语权呢?各国家的权重又如何分配呢?我发现很多问题的争执其实没有定论,我也开始适应了不求结果。
  "我是挺争强好胜。"
  "兴许是我老了。"
  "没有。"
  "提前老去的是心。"
  "不,慕容姐,你没老。"
  "但你确实年轻。"
  "那我这个黄毛丫头可以接着问你那个问题吗?"咯咯发笑。
  我被晨晨的笑声感染,不语,但默许。
  "儒家是不是宗教?"
  "你是怎样认为的?"
  "我觉得是。"
  "嗯。给我你的理由。"
  "可以洗脑呗。"晨晨大笑后回复正常语气"煽动力是有的。"
  "这个问题首先得看你怎么定义宗教。"
  "对方说宗教有一定的组织、教主、教义等。"
  "这是儒家和其他宗教的本质区别吗?"
  "当然不是啦,我轻易把对方驳倒,这太肤浅。不过…对方说宗教和儒家的最大区别是,宗教有彼岸之说,否定现世,而儒家不是。于是我…"
  "于是你就哑口无言了,对吧?这一点提得确实犀利,但你应先给宗教下个定义,避免陷进对方的诡辩。前段时间看过一本书,里面关于宗教的定义我很是喜欢。作者谁来着?"
  我不仅脸盲,还对外国人名过目即忘,于是朝厨房"颜夕,《人的宗教》谁写的?"
  "Huston Smith 。"
  "啊?"
  "Huston Smith 。"分贝提高。
  "啊,对,就是他,下了极好的定义。"
  "史密斯关于宗教的定义是?"
  "这个定义是:围绕着一群人的终极关怀所编织的一种生活方式。"
  "所以。"晨晨沉思几秒钟"都是种寄托。"
  "嗯,没错,终极关怀归根到底就是一种精神的寄托。无论是涅槃成佛、羽化成仙,还是末日审判、极乐世界,亦或者是修身治国平天下。你可以把希望寄托到天上、到来世,我也可以托付给地面、给今生。如此,否定现世无法成为判断宗教与否的本质因素。"
  晨晨双掌用力地拍打到一起"对。"
  食尽,颜夕收拾盘具,晨晨笑笑着去帮忙。我站在窗前喝咖啡,味苦涩,觉得不适,有加糖的必要。
  走向厨房,撞见晨晨在给颜夕擦拭脸上的水珠,应该是晨晨戏水时候溅上去的。举止暧昧,我退回,将整杯咖啡一饮而尽。
  当天晚上,我把颜夕逼出卧室,我无法承受同床异梦的重量。颜夕觉得我莫名其妙,但我丝毫不承认,我其实嫉妒得发狂。
  之后,我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对命运的捉弄总是缺乏警惕,我竟没多想就转发给了晨晨,如此掉以轻心。
  八月三十日,多云,我以为这是八月的最后一天,就像我以为我总能再见到悠悠。我早发现她的憔悴,我总是想等过几天,等雨停了。
  雨终于停了,悠悠没有等我。
  九月。慕容。
  葬礼上,悠悠丈夫抱着念慈,她还很小,眼睛无辜而清澈,对丧母厄讯全然不知。
  为何我竟能如此隐忍地收敛自己的爆炸情绪?比如那天我应该直接把咖啡倒到他们头上,或者应该把杯子砸到他们脚边,又或者至少应该狠狠摔门然后反锁在房间里。
  我慢慢变成佩慈,可笑的是,当年我还这样嘲笑过她"你说就算你说了别人也不会懂,可是你不说出来,别人更不懂了呀……"但我立刻察觉我和她之间最大的不同,她远比我坦诚真实得多。
  此时此刻,我应该双手掐在那个男人的脖子上,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照顾悠悠的,不是吗?但我没有,我充满着顾虑与警惕,我将自己的真实情感埋得很深,我以为这样子会比较安全。
  死亡的袭击总是令我粉碎,我不得不遁入最孤独无依时的自闭漩涡里。太阳穴针扎一样,胸口又空了,呼吸难以顺畅。
  那时的悠悠是躺在哪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她会不会疼痛,她会不会害怕,究竟有多少男人玷污了她的身体,她是不是曾痛苦地挣扎,直至绝望。
  我无法停止思念和想象,无尽的钝重压向我,我已筋疲力尽,但无法睡着,也无法清醒,唯一的清醒是:当年路灯下嬉笑的身影,如今只剩下我。参杂着混沌的绞痛,除了安眠药和永远睡去,想必再无其他解脱方式。
  我开始依赖安眠药,幻觉开始出现,尾随而来的副作用十分明显。
  九月某日,晨晨失踪。
  找回来的时候,晨晨已经变成"戚夫人",不知听力丧失与否,但精神已失常。
  "你做了什么,慕容,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拼命摇头。
  "你叫她去天台上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有。"
  "你发短信叫她去天台,她就是在那个天台上出的事。"
  "短信?"我拼命回忆起那个短信——你以前是不是和季颜夕住过?如果是,下个月的任何一天,晚上七点之后我都会在天桥对面最大的那个阳台上,直到见到你为止,我们必须当面聊聊。
  当时我还笑了,觉得发短信的人莫名其妙,晨晨才是以前和颜夕住的人呢,没再多想就转发给了晨晨。
  "不是,短信不是我发的,我只是转发过去。"我拼命翻手机短信,拼命想澄清,却发现那条短信已被我删除。
  颜夕抱起晨晨,打算离开。
  我跪在地上,紧紧抱住颜夕的腿"我求你不要留我一个人。"
  门被狠狠关上,弃绝的声音。
  十月。倒计时。
  5。慕容。
  太阳遁进地面的一天,刮着大风。
  混沌,冰冷,黑暗。我唯一的所依竟是给她发邮件。
  ——点点灯吧,我冷。
  ——我知道悠悠死了,我已经在门口。
  钥匙孔发出转动的声音,我错愕。
  4。佩慈。
  没错,和慕容发邮件的陌生女子就是我。
  有时我宁愿永远没有关于她们的记忆,因为一个空白的人才能没有痛苦。
  她们都走了,慕容仿佛一成不变,还住在原来的房子,连门锁都舍不得换。我当然保留着她的家门钥匙。
  记起来之后,我没有脸出现在她面前,但我牵挂着她,我是如此深爱着她。那封邮件之后,她已经不再回复,对话的无以为继标志着失联,我绝不允许。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得到那个号码,但我并不确定是否真是她的,我觉得深埋心底的东西想一吐为快还是面对面的好。
  我知道她以前是和一个叫季颜夕的人住在一起,所以我给她发了那条短信。
  大学时候,我记得慕容和我提过,她很喜欢在天台上眺望风景,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如此。我每天都到天台上等她,九月都快结束了,她都没来,在我险些想直接冲到她家里的时候,有个自称和季颜夕住过的女孩出现了。
  3。慕容。
  "慕容,我要告诉你三件事,你知道之后再决定我们能否相依为命。"
  阔别多年,佩慈这样的出现方式令我无法缓神。
  "第一件事:短信是我发的。"
  我一怔,但她丝毫不给我喘息之机。
  "第二件事:我怀了我们的孩子……"
  "所以,是你把晨晨变成那个样子的?"我质问她"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
  "单纯?"她把我的手按在她肚子上"你男人喝得不省人事的那天,如果不是我撞见衣衫不齐、打算投怀送抱的她,那现在挺着肚子、站在你面前的人就是她!我最恨她那双善于伪装成单纯无辜模样的眼睛,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弄瞎它!虽然我知道死人一定能保守秘密,但我不想剥夺她存在的权利,所以我只能让她说不了话,但如果她写下来呢,干脆把她双手也砍掉好了。慕容,这世界是那么不安全,哪个男人都靠不住,还是我和你相依为命,我才放心。"
  我甩开她的手"不,这不是真的,颜夕当时不清醒。"
  "没想到你还和他在一起,也好,他是你最爱的男人,我已经怀孕了,这是属于我们的孩子。"
  "还有最后一件事…"
  我有说不出的恐惧,双脚瘫软,哭着跪下去"佩慈,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
  她厉声"最后一件事你必须知道。"
  我拼命摇头,泪如雨注"我求求你放过我。"
  佩慈凝住,后一阵冷笑"有个人对我说过‘所谓【朋友】的真实面目——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贱。’我不信。"
  她转而向我"难怪当年你放任我和心慈为你争风吃醋,难怪你曾说你很享受我为你跟别人撕逼。"
  "我想我知道悠悠了。"她狠狠地直视我,"难怪她丈夫出轨,她宁可一个人深夜到街上去,也不愿对你倾诉。"
  她朝我吼道:"慕容,我早该知道,你是没有心的!"
  "失格的人间,这个世间不正是我吗?"她失控了,抓起剪刀,朝她腹部刺去。我抓住她的手,想阻止,可是嫣红的血很快流出,将彼此的手染红。
  这时,颜夕开门,正好看到这一幕。
  2。颜夕。
  我有过一个亲妹妹,印象中她老爱流鼻血,她十四岁时彻底离开我,死于白血病。受化疗的影响,她失去了黑亮的头发,我脑海总能浮现她躺在病床时的样子,尤其是她那无助的眼睛。我在街上遇见晨晨的那天,她已离去整整十年。看到晨晨眼睛的刹那,我产生了我妹妹复生的错觉。我应该不是合格的兄长,晨晨又失踪了。我应该也不是合格的男友,去报社登完寻人启事后,我开始反省自己:应该是从很久前就开始了,我觉得我根本不懂慕容。
  我不懂,她为什么竟能不需要与人交往,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可有可无的。
  我不懂,她为什么老做噩梦,每次哭着醒过来却从不和我说一个字。
  我不懂,她为什么老问我同一个问题:什么是确实无疑的。
  当我深究我不合格的程度时,我发现,那天我竟把她一个人丢在那个地方。
  而此时的此刻,我拿什么去辨认,眼前这个满手血迹的人竟是我所爱着的慕容?
  1。慕容。
  "尼采说的没错,人的语言无法进入心灵。"即便是多年之后,仍被尼采附体的佩慈即使满身鲜血,仍对我笑着说出这句话。
  她当着我最爱的男人的面说完第三件事:"慕容,你无法想象我曾多爱你,爱到我无法原谅,原谅自己被你作贱到现在……"
  对佩慈,我无法说出来这些年我有多想她,就像现在我说不出我有多怕她,出于生物趋利避害的求生本能,此时的我对她只剩害怕。对颜夕,我朝他拼命摇头,看向他,我的眼睛如此用力地看向他,我想让他知道他应该知道的一切。他不知道,他留给我他的背影。他相信他的眼睛,他不信我的眼睛。
  我无法受控地躺在地上,不再想睁眼,耳畔回响着那首歌的旋律——
  our breath comes out white cloud mingles/
  and hangs in the air/
  speaking strictly for me/
  we both could’ve died then and there/
  now you’re telling me you’re not nostalgic/
  then give me another word for it/
  you who’re so good with words and at keeping thing vague/
  cause Ineed some of that vagueness now/
  ……
  万念俱灭是不是谛念的一种?我已经忘了在哪本书上读到过,谛念是:过去繁花绿叶,万般想法纷飞,如今都破掉了,不愿再去想了……
  我能嗅到从佩慈身上流出的甜腥液体,这就是谛念处境了吧?因为有很亮的东西进入我脑海,像是回放着我的生前。我以为我不再有牵挂,可眼角再次掉泪"颜夕,颜夕……"原来我并非一无所有,这就足够了。
  当我拖着无力的脚追出门时,正是红灯,黑压压的天,开始闪雷,颜夕已经到了路的对面。
  "颜…"当时我已经没有力气喊出来,抓起花坛里的石子扔向离我不远的车,车子的警报声引起颜夕的注意,他回头时,气喘吁吁的我泪流满面。
  "我向他走过去,颜夕也默契地向我走来,可如潮的车流让我们无法靠近彼此。
  为何下一次绿灯那么漫长?我走向路中央,带着我罕见的突破性的试探,试探沿路司机的车技,以及我的幸运指数。
  和颜夕十指相扣的下一秒,我条件反射的一句"快救佩慈。"
  颜夕很快醒悟到事态的严峻,在这里是拦不到车的,得往天桥方向去。
  他呵了下我冰冷颤抖的手,说他很快就回来。不远的天边又闪了雷,我害怕极了,以为自己离末日不远。怎么甘心现在就死,即便是死,也要在死之前向佩慈说完我内心的所有黑暗秘密,我要告诉她全部,就像她当年向我袒露的那样。
  我就是太宰治笔下的胆小鬼,连幸福都会惧怕,怕被幸福所伤,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总趁着没受伤前赶紧分道扬镳。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加剧着佩慈的人间失格而不自知,我甚至连承认自己其实比谁都自私的勇气都没有。
  佩慈,我想求你等我,等我说完我的全部,求你原谅我把自己包裹得那么重,求你原谅我还没回答你:我会和你相依为命的。求求你等等我,世界那么大,伪善与血腥每天都会发生,只是不会再有人像你如此倾注真诚待我。
  黑压压的云吸光了所有光线,仿佛要将颜夕的背影也一并抽出我的视线,虽百米外,我模糊的眼睛此时愈发地看不清了。颜夕,你快回来,我还有太多的话想对你说,我们还有那么多误会需要解开。
  0。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其实我没有机会。
  雷声,坍塌声,嘈杂声。
  颜夕,我知道你不会再苏醒,所以我提前闭上自己的眼睛。
  its all come back too clearly/
  yes , Ilove you dearly/
  and if you’re offering me diamonds and rust/
  I’ve already paid/
  ……
  佩慈,我是谢你帮我点灯,还是谢你陪我人间失格呢。我是依靠着关于你们的记忆而活着,但记忆可以带来很多东西,它带来钻石和铁锈。佩慈,如果这是你给我的钻石和铁锈,我已为此倾尽所有。
  这一次,再没有人阻止我遁进这首歌里,彻彻底底……
  尾声。报纸
  二零二四年十月四日,某市,多云。
  寻人启事:晨晨,女,21岁,着蓝色衬衣,目盲,不能说话,没有双手,约于两天前失踪,望知情者提供线索,定有重谢。
  某精神病院失踪已久的某患者于昨日在某公寓被找到,该患者被确诊已怀孕,找到时腹部有一处伤口,伤口不大但很深,失血过多,系谋杀的可能性较大,目前案情仍在进一步调查。
  车来人去,报纸留在椅子上,风把它吹开好几页,然后回到首页。
  今天的头条:本市昨日傍晚的雷击导致天桥坍塌,该事故已造成至少一人死亡……
  作者注:
  (1)钻石与铁锈,民谣天后Joan Baez名曲。
  (2)人间失格,日本作家太宰治的书名,即丧失为人的资格。
网站目录投稿:采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