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深秋的一个上午,两毛一怀揣卖姜的三元钱喜滋滋来到镇上"全聚福"羊汤馆,矮小阴暗的两间旧草房里破旧的餐桌旁早已被南来北往的食客挤得满满登登了。两毛一手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想找座,三挤两挤就被挤到三瞎子端着的羊汤碗上。三瞎子大吼:你没长眼?拿腚愣往我碗上踹。两毛一找个空挡放下碗摸着自家烫痛的屁股直嗷嗷,转身见是本村的三瞎子和他半傻的瘸腿儿子大顺正不依不饶的瞪着他,无歹的苦笑着说:三叔,俺的屁股上眼倒是长了一个,可里面就是没眼珠!话音刚落立即引起哄堂大笑,三瞎子也忍不住裂开了大嘴,呲着黑牙嘿嘿了两声。 两毛一想,虽然自己利用聪明才智挡过了眼前这一关,三瞎子没提让俺赔他半碗羊肉汤的事,可日后这个活阎王若是反悔那还是一个大难题,人家可是治保主任,咱的成份不好,万一这小鞋穿在咱脚上那就被动了,这赔他一碗吧,又舍不得那几毛钱。两毛一一边想着一边喝,羊肉汤的香味全然没有品出来。就在两毛一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大顺跛着脚一颠一颠颠过来,晃着系在腰间的钱布袋哗哗作响,嘻嘻道,二哥二哥,人家都说你嘴巧,你要给俺说妥媳妇这一袋钱就全归你了。三瞎子走过来冲两毛一奸笑道:你看大顺都说你嘴巧,感情你给他说个媳妇这羊汤就不让你赔了,听了这话,两毛一心里一阵一阵直发毛…… 三瞎子排行老三,从小就脾气瞎,品行差,邻居就叫他三瞎子。当年三瞎子的爷爷东挪西借买来一头小猪崽,小猪长到七八十斤的时候,三瞎子肚里突然冒出馋虫想吃肉,于是就骗爷爷说是天太热得赶小猪去河里洗个澡,爷爷捋着胡子直夸瞎子"树大自直"通人性了,却没有留意他还随身带了一团绳子。 三瞎子赶着小猪来到河崖,事先约好的朋友狗旯和大尿帮着瞎子把小猪抓住捆好,将绳子的另一头拴在崖头边的一颗歪脖子柳树上,把小猪活活地吊起来。然后三人便兴高采烈地跳到河里去摸鱼玩…… 接下来的两天,三瞎子和他的狐朋狗友们痛痛快快地吃了几顿拉馋的肉,可怜他爷爷他爹却只能一袋接一袋地抽闷烟。 再说这两毛一的混号也是很有来头的。当年孙二海盖新房,找了十几个劳力来帮忙,消息灵通的五掌柜,骑上那辆破旧的"大金鹿"风尘仆仆地去六十里外的县城进来了烟酒糖茶一大宗。 在那个年代进那么多货是很扳本的,五爷不怕,五爷是把生意老手,在那时农村造房必须要买那几样的。这一天天不亮二海来到代销店,二海从兜里摸出两毛一摆在柜台上,说五爷俺要四盒"月姥娘"(普藤烟)、两盒"小金星"(火柴)。五爷一阵糊涂说二海那些东西你啥时拿?二海伸手挠挠头,苦笑道:拿啥拿?阴天下雨不知道兜里有钱没钱咱最清楚,穷日子穷过,咱啥也不买了!五爷说,这找人盖房,吃十大碗、抽"大前门"、喝高粱酒天经地义呀!二海说,咱穷得鸡屎熬膏药,哪还管得上顾脸面,今天人家帮我盖房不管饭,将来人家盖房我也一样义务工!这任凭五爷磨破嘴,二海都没再掏一分钱。气急败坏的五爷逢人就讲二海和他那两毛一,久而久之两毛一的桂冠可就扣到了二海的头顶上。 这一天,两毛一的右眼老是跳,树上的喜鹊一个劲地叫,老母鸡屁股上插根草。两毛一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说这阎王怕是要到了……嘀咕间,自家的破门被吱牛一声推开了。三瞎子左手用荷叶托着一个猪耳朵,右手提着两瓶"二锅头",两毛一吩咐老婆炒了一盘花生米。酒桌上三瞎子问两毛一,听说你姥姥家那里时兴姑娘换大米是吧,两毛一说,听说是姑娘换煤炭:……拿着闺女换煤炭,好的换两吨孬的换吨半。话一出口两毛一就后悔了,心里说人家那是给好胳膊好腿的好男人换,你们家大顺能换吗?精明的三瞎子早就猜到了两毛一那没出口的话,面带尴尬的苦笑说,二侄儿,大顺的情况咱是有数的,咱就给人家姑娘三吨行吧?两毛一低头不语,三瞎子又说,外加一吨给媒人!行不?两毛一叹了口气,三瞎子咬咬牙又许诺:打今儿往后免了你爹的义务工,下回去公社开四类分子批斗会叫傻子李三去凑凑数吧,如果你爹表现好还可以考虑摘掉地主帽。这最后一句算是说到两毛一的心坎上,如果能给爹摘了帽眼下他就可以和别人同工同酬了,将来自家的孩子也可以升学也可以当兵了,心说只要三瞎子能给爹摘了帽,就是变牛做马都愿意…… 两毛一嘴巧,可以把死鸟说活,把活鸟说飞,关于表妹的婚事三言两语就把娘舅说笑了。 一个晴朗的上午,两毛一领着舅家表妹香英来到相亲地点,小河边的歪脖子柳树下早已立着两个人,抽着"大前门"的三瞎子、穿戴一新的傻大顺。傻大顺头戴军帽身着涤卡中山装脚蹬一双三节火箭皮鞋,那只跛脚很"随意"地搭在崭新的"大金鹿"上,香英越走越近,三瞎子问大顺,几点了?这是暗号,大顺立即明白爹是要自己捋手腕,(对与相媳妇有关的事情大顺学得快记得更牢)。大顺马上高高地捋起左边的袖,强烈的太阳光照过来,铮亮的火箭鞋、崭新的自行车、不锈钢链子的"上海"表一起闪闪发光。香英只觉一阵发懵,两毛一小声说,香英妹咱停下脚吧,这男孩你也看见了,再往前去咱这身打扮可是不长脸呀。听罢表哥的话,香英扯扯自己的旧围巾,使劲地点着头往回走。 依照约定三瞎子托二哥许主任派车给香英家送去七身衣服、三吨煤。 九月初九这一天,许家村锣鼓齐鸣、礼炮震天婚礼如期举行。几个棒小伙前呼后拥把大顺架到天桌前和香英行礼,然后大家又喊着号子七手八脚将两人簇拥着送入洞房。晚上两毛一凑到香英跟前耳语道,洞房花烛夜谁先开口谁先死,千万把嘴闭紧了,新郎不说咱就不先说。而大顺这边个,几个婶子大娘早几天就把洞房里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全都交代得十二分清楚啦…… 第二天一大早,香英便起床洗漱打扫房间,大顺娘冲到新房把大顺从被窝里拉出来,大顺眨巴着圆眼大声说,起起俺这就起,俺隔着窗户就听到太阳出来老高啦。香英笑着说我看你这人挺会闹笑话,这太阳啥时出来都能听得见,这月亮啥时出来你也能听出来?能能能,大顺说着便傻里傻气地爬起来,香英一边忙着收拾床铺一边对婆婆说,娘,过了门咱就成了一家人,以后有什么活路你尽管吩咐。大顺听罢急了眼:不行俺啥也不舍得让你干,俺爹说,香英过门先骗着哄着把娃生下来再说话。一边说着一边一瘸一拐往外走…… 没等娘家来人接回门,香英就哭着喊着往回跑,三瞎子见状急了眼赶快搬救兵两毛一。两毛一早料到这边要乱套,昨晚睡觉连衣服也没敢脱。两毛一来到瞎子家,说你们大家都让开,容我与表妹单独说句话,说着就把香英拽到新房里。香英趴到床上直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哭累了,香英就骂起了眼前这个大骗子。香英说,你这当表哥的真不是人,你这是说的什么亲。两毛一早已哭得像泪人,说表妹呀,总之是一个对不起,这事确实不是人干的,今天你就是打死我表哥都不会眨眨眼,不过你生在那鸟都不拉屎的地方确实是命苦啊,你作为一个姑娘家倒还好说,找一户殷实点的人家嫁了就会有顿饱饭吃,可是你替你两个哥哥想过吗?别说他们的长相一般话,就是你们庄上长的周五郑王的俊后生不都是三十大几还打着光棍?俺舅俺妗子逃荒要饭千辛万苦把你们拉扯大,咱可不能做那白眼狼啊。香英听了表哥的话,忽然又为自己的爹娘想起来。 这一连几年过春节,枯瘦如柴的爹爹都是干抽闷烟过来的,自己咋就没有理解爹的苦呐?去年春节大哥半开玩笑说如果妹妹愿意替哥换媳妇,明年家里就有两条喜事办,爹爹听罢猛地一个巴掌扇下去,骂哥哥是个畜生,哥哥跪在地上直磕头,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爹你打你打你尽管打,你知道俺活的有多窝囊,前庄的巧凤和俺好了四五年,就因为咱拿不出彩礼他爹老是不答应,眼看着他爹要把她另许人,俺心里别提有多苦了!前天巧凤对俺说如果俺答应把香英许给他弟弟,兴许我俩的婚事可以有商量。爹说前庄也是个老鼠去三趟连着哭三回的鬼地方,把你妹妹嫁到那里渴死饿死你忍心吗?…… 两毛一又劝表妹说这大顺脑子虽说钝了点,可人家成分好家底殷实,再说他的二大爷是公社革委会的许主任还管着一个小煤矿,回头让你公公再求求他让你那两个哥哥去矿上上班,让俺舅去矿上食堂办饭,早晚他老人家也能见点荤腥。香英说表哥只要俺哥能娶上媳妇爹能吃饱饭,大顺就是个庙里的泥胎俺也不嫌,两毛一说表妹你想开了?香英擦擦哭肿的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俺认命了,俺比村上那几个姐们命好多了,她们可没卖俺这么个好价钱…… 当天夜里香英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的情哥吴大亮坐在桥头上一边吹箫一边冲着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