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星著 七 我的邻居大姐 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棵白杨树下,我的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丝淡淡的惆怅。 这种莫名的淡淡的惆怅竟是那样纷繁,抑或夹杂着一种依依不舍的失落,仿佛清晨纷撒在那棵白杨树下的阳光,忽而又似一阵阵夹着些许尘土的春风,和熙而温暖,当你还沉浸在那种感觉中时,她瞬间又转为一蓬蓬蒙蒙的细雨,凉凉的,却馨着一缕淡淡的温馨…… 这就是她,我的邻居大姐。 她告诉我,她就要下乡了,去汉江边那个不知名的山坳里插队落户。她向我告别时,脸上泛着淡淡的微笑。 大姐的身高约一米七〇左右,高挑、秀丽而又挺拔,白净的鸭蛋脸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细长的柳眉,秀挺的瑶鼻,玉腮微微泛着红晕,那一束红色绸带扎成的马尾辫,宛如在幽静的月夜,从山涧倾泻而下的瀑布,脱俗而又清雅。 听到大姐要下乡插队消息,我竟有一种依依不舍的失落,往事立刻像电影般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哟,小徐阿姨,这是你大儿子呀?长得像你。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只听妈妈在身后介绍道:这是咱家的邻居,还不快叫姐姐。 我只这才瞥了他一眼,脸一下就红了,忙低下头,迟疑了几秒钟,才怯生生地轻唤了一声:姐姐。那声音轻得恐怕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小徐阿姨,你看把他吓得,还认生呢。"她笑眯眯地说着便转身朝屋内喊了声:明明和小三,快出来和邹星一起玩。 明明和小三,是她的两个弟弟。那个叫明明的,长得白白胖胖,身体很结实,眼睛不大,却充满了智慧的光泽。弟弟小三,瘦小机灵,聪明可爱。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往他家里拖:走,咱们下军棋去。军棋,你会下吗? 我点点头说:会下的。 那好,咱俩先下一盘,让我哥做裁判。哥,咋样? 行,我做裁判。你俩先下,谁输了,就下来做裁判。 她家里除了军棋,还有象棋和飞行棋等,墙角桌上还堆了一摞连环画小人书,俨然一个家庭图书室。 小三很快就把军棋摊在了桌上,摆好棋子,我们就开战了。第一盘小三输了,我继续,小三下去做裁判,明明上来和我下。刚开局,我就吃了他的师长,心里很高兴,可不久,我的司令却被他炸了。看来这副棋我是必输无疑了,急得我的心咚咚直跳,可谁知下到最后,竟会是和棋。其实,论当时的局势,我是必输无疑,但最后却成了和棋,我心里清楚,那是明明故意让我的,他完全是为了逗我开心。 在棋桌上厮杀着,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童趣的快乐,一览无遗。直到暮色降临,大姐把一大盆香喷喷的包子,放在桌上,说了声开饭喽。小三欢快地拍着双手嚷嚷道:喔,今天吃包子了,今天吃包子了……我们才从厮杀中回过神来。 我吃着大姐包的包子,感觉味道好极了,松软、清香,口感极佳。我不知道是用什么馅做的,皱着眉仔细品味着,可琢磨了半天,也猜不出那是什么馅做的包子,总之,那是我生平吃过的最美味的包子。后来我问大姐那包子是用什么馅做的? 她说:你猜猜看。我说我猜不出来。她说是地耳做的馅。我没听懂,就问:什么是地耳? 她说:地耳,也有人叫地木耳、地见皮、地踏菜等,在独丘山的松柏林中,每当雨过天晴,那漫山遍野的草地上,都长满了地耳,哪天我带你一起去捡。 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我跟着她提着竹篮,来到了独丘山的西北坡。啊,好一派王维《山居秋暝》的意境,这正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雨后初晴的独丘山,万籁寂静,徜徉在松柏丛林中,耳闻溪水在脚下潺潺流动的声音,嗅一袭清新湿润的空气,耳边传来阵阵清脆悦耳的鸟鸣,抬头仰望,但见麻雀、画眉、喜鹊以及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上嬉戏、鸣唱。这是多美的意境呀。我似乎一下就被它吸引了、迷恋了。啊美丽可爱的独丘山,你虽然没有丛山峻岭的雄伟,但恰恰是你的平凡与质朴,才使我对你如此迷恋。 走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花的芬芳,草的青涩,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哇,眼前的草地上,到处长满了绿油油的地耳,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咦,那不是侯莉和小四吗?西霞姐与李军也在,四个人都蹲在地上,正埋头捡拾着地耳呢。 嗨,我向她们招招手,那可爱的小四,首先看到我们,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邹星哥哥,快来捡地耳,这儿的地耳可多了。于是我们就一起蹲了下来,开始捡拾地耳。大家一遍捡拾着地耳,一边说笑着,好开心哪,直到迎来明月松间照,才满载而归,那欢快的笑声飘散在在独丘山的松柏丛中…… 用地耳包包子,便立刻在航测团家属院传开了,每家每户,都用自己捡拾的地耳,包着包子,那日珥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家属院。以后,每遇雨过天晴,你便会看到家属院的孩子们在独丘山捡拾地耳的身影。 大姐不仅包子做得好,她还是一位美食巧匠,那时候做面条都是用手工擀制的,她擀的面条又快又薄,吃在嘴里滑溜溜的,味道特别好。 大姐还会蒸馒头、做花卷、包饺子。那时在部队围墙外的西坡上,有一种我叫不出名的树,每当初春时节,就会长出一簇簇白色的含苞待放的花朵,大姐带着我把它采摘下来,洗尽,然后拌在面粉里蒸着吃,那是一种奇香无比的美食,清香、懦软,我简直无法用文字描述它的美味,可以这样说,那是我今生品尝过的最美味的食品,至今仍念念不忘,回味无穷。 盛夏,学校开始放暑假了,这时,学校会组织学生去附近的生产队支农,主要是捡麦穗,挖红薯和割麦等。班级之间都会开展劳动竞赛,大家你追我赶,不甘落后,干得热火朝天。其中最辛苦的要算割麦了,烈日炎炎下,一天干下来,口干舌燥,腰酸背痛。 那时,我长得极其瘦弱,加上很少参加农忙劳动,尤其对于割麦这样有一定劳动技能的体力活,就更力不从心了。因此,对于分配给我的包干任务,总是比别人慢,甚至完不成,拖了大家的后腿。于是便得到了众人的责备和数落:听说这小子是上海人。 江浙沪一带的人说普通话,语调都差不多,因此,他们都把我当上海人。就听着他们的嚷嚷声:上海人就是怕吃苦,你看他,长得跟面条似的,哪有力气干活,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思想。 都是这娃拖了咱班的后腿…… 上海人就这个熊样,就怕吃苦,一干体力活就哈怂…… 你们干嘛呢?!都去一边歇着!欺负人是吧?在我被骂得即将崩溃的时候,大姐挺身而出,挡在了我的前面: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同志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你们都忘了吗?都散了,回去歇着! 这时,陈亚佳和李西霞二位大姐也走上前来护着我。陈亚佳说:上海人怎么啦?上海人就低人一等?就是小资产阶级?这不是胡闹吗? 陈亚佳是陈杰团长的女儿,她在发小中还是颇有些威望的。她的话音一落,麦场立刻安静下来,大家都默不作声了。 李西霞则啥也没说,拿起镰刀帮我割起麦来。她确实是一个割麦好手,只见她挥舞着镰刀,一阵唰唰声响过之后,麦秆便应声倒下。见状,我的邻居大姐和陈亚佳也一起上阵,不出十分钟,就把我剩余的麦子割完了。三位大姐收起镰刀,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就听到生产队长的喊声:收工喽……吃晌午喽…… 我跟在三位大姐后面,怯生生地朝生产队的饭堂走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今天午饭的主食是面皮和馒头,在上世纪70年代,这是相当不错的午饭标准了,尤其是面皮,若不是为了招待我们这些支农的学生娃,哪能吃上面皮?。那时,面皮大多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平时很难吃得到。因此,大家见了面皮,自然是兴高采烈,纷纷都去端面皮吃。我呢,由于表现不好,在劳动中拖了大家的后腿,自然就不敢抢先上去端面皮。等大家都拿完了,桌上就只剩下馒头了,我就拿了一个馒头,躲在角落里独自吃起来。这时就听见大姐的声音:邹星,躲那儿干嘛呢? 我抬起头,见她微笑着向我招着手:过来。坐我边上来。 我揣着馒头,缓缓地走了过去,坐在了她身旁。 咦,你怎么没拿面皮呢?她发现我没拿面皮,似乎有些惊讶。 我说,没有了。 喔,没了。她略顿了一下,随即就把自己的面皮给了我。她说,我今天出的汗多,吃不下,就想点喝稀饭,你吃面皮吧! 我哪能吃她的面皮呢。我俩推辞着、执拗着……终于,我还是拗不过她。 她把面皮给了我,拿着我的馒头转身就离开了,我痴痴地望着她渐渐地消失在那棵白杨树下,心里立刻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痛楚。 看着这碗雪白的,上面飘撒着鲜红色辣油的面皮,我怎么吃得下去呢?忽然感到鼻子一酸,泪水就一下涌了出来…… 电影的画面落幕了,记忆的碎片像那棵白杨上的落叶,随风飘荡着、翻滚着,终于缓缓地落在了地上,思绪便又回落到现实中。 记得那是一个天气阴暗的早晨,似乎还飘着濛濛细雨。航测团第一批插队落户的知青就要启程了,部队专门用那辆平时接送飞行员的军绿色大巴送行,大巴就停在家属院那条笔直的水泥马路上,送行的人很多,部队的领导也非常重视,连团长和政委都来了。 那天,我没有去送行,我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声来,就躲在家属院西北坡的树丛中,目送着大姐。我看见大姐隔着车窗在不时地向窗外张望,我分明知道,她是在找我,而我却没有去和她告别,就这样躲在树丛中,看着汽车缓缓地驶离家属院,驶离那条通往山下的公路上,直到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啊,对不起,大姐,我没有来送你,你一定很失望吧?我看到你隔着车窗向外张望时那焦急的神情,我的整个思绪就一下子乱了。我真想奔过去向你道别,可是我没有。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我奔跑着,穿过家属院西北坡的那片树丛,跑到了那条通往山下的公路上,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举目远望,汽车早已没了踪影,只有一片雨雾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