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民国诡谈


  1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分,虫子起。   民国辰沅道乾城县城东十八里的三道坎镇,乡绅地主刘谋刘老爷的老宅正屋,刘老爷正在跟东河乡场上的算命先生吴半仙说着话。   这吴半仙五十来岁,骨骼清奇,留着两撇长须,是本地顶有名的人物,早年间还去北平城闯荡过,是有大见识的,故而十里八乡的乡绅们,对他礼数有加。   不过这会儿,刘老爷却有些着急,问他道:"你说的那鲁大,他能行么?"   吴半仙说道:"那鲁大早年间是梅山教出身,后来又入了鲁班教,他师父荷叶张早年间曾跟北边的样式雷齐名,后来清廷打击鲁班教,他也跟着散了,这些年在西南一带做起那营造建房的营生,在我们行当内,是很有名的。刘老爷您这件事情,就是被人弄了鲁班厌术——这厌术呢,说白了就是诅咒,有人通过邪法,在您这新屋里埋了东西,这才使得您这儿破事一堆,阴邪侵入,让您家小公子也生了重病,而那鲁大呢,他有两手绝活,一个是鲁班斧,木匠的手艺,另一样就是鲁班胜术,专门用来破解的……"   听这吴半仙讲得天花乱坠,刘老爷也越发心焦——他家老大在大军阀何健手下当差,拿枪杆子的,老二上了京城的学堂,说不定还要去东洋留学,都是顶有出息的孩子,唯一的遗憾,是常年都不在他身边。   剩下一个小儿子知仁,年仅十三岁,承欢膝下,却不曾想因为建房之事,惹了祸害,自前些天病下之后,不知道请了城中多少医生都不顶用,急得火急火燎,口中都生了疮泡。   他问下人:"怎么还没来?"   没多久,下人回禀,说老管家的儿子大勇已经带着人到了镇子口了,很快就来了。   听到这话儿,刘老爷立刻起身,而吴半仙也不敢怠慢,两人一起出屋,来到外面的大宅等待着,不多时,大远处的青石板路上,来了几人,打头儿的,却是家生子大勇,而在他身边的,跟有两人——一个穿着青色对褂,提着旱烟枪的黑瘦老头儿,而另外一个,却是一背着巨大木箱的少年郎。   那木箱又高又大,差不多有两个少年郎的体积,看得旁人都为之咂舌,然而那少年却面不改色,一步一步地走着,气息均匀。   刘老爷瞧见,暗觉那鲁大果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呢。   双方见面,吴半仙作为中间人,上前帮忙介绍——他与这位叫做"鲁大"的老头儿有过几面之缘,算是有些交情,但不多,而那鲁大呢,脾气虽然有些冷,但起码的礼貌还在,而刘老爷也觉得对方是高人风范,刻意逢迎,双方倒也交谈甚欢。   刘老爷瞧见鲁大旁边的少年郎才十五六岁的年纪,背着偌大的木箱行囊,示意旁边的家仆去帮忙接东西,却被那少年郎给拒绝了。   随后刘老爷得知这少年郎是鲁大的弟子,姓甘,唤作甘十三。   迎了客人进堂屋,各自坐下,而那少年也将背上的木箱放在门边,随后在他师父身后站着。   作为中人,吴半仙给鲁大介绍了情况——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就是刘老爷准备给自己大儿子盖一处新房,作结婚用,那房子刚刚起了地基,建了不久,却是怪事连连——先是帮佣的乡人说晚上见到了鬼,随后木材被偷,紧接着守夜的巡视疯了,到处说胡话,干活的工人从房梁上摔下来,断了腿……   到了最后,刘老爷的小儿子刘知仁去过一次新屋工地,回来就发了烧,一宿一宿地盗汗,昏迷不醒……   这事儿处处透着邪门,县里派人来看了,也没有查出个啥子来,于是就找了吴半仙。   吴半仙这人算命是一把好手,平事就一般了,好在他正好知道鲁大就在附近的地界,便出了主意,写了封信,让人带去,将鲁大给找了过来。   听完情况,鲁大闭目,凝神思索了一番,方才开口说道:"刘老爷最近可曾与人结仇?"   没等刘老爷回答,吴半仙便笑着说道:"老太爷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善人,修桥铺路、捐资助学这些且不说了,便是对自家的那些佃户,租子都比旁人要少收半成,遇事和和气气,广结良缘,谁人听闻,都不竖一个大拇指?怎么可能与人结仇呢?"   鲁大听闻,又问:"所建新房,是否占了旁人的地?"   旁边的管家儿子听闻,立刻说道:"地自然是占了,但东家统统给人弥补,置换了地基,而且还大了面积,做事公道,绝对不会有人心生怨恨的。"   听到这回答,鲁大将烟锅子往嘴里一放,点烟,抽了一口,方才说道:"如此说来,倒也奇怪——且带我去看看贵公子吧。"   众人起身,前往后院,来到了三公子知仁的房间,鲁大摒退众人,只带了自己的小徒弟进去。   两人走进内屋,来到床前,瞧见红木床榻之上盖着丝绸棉被、陷入昏迷的刘家三公子,那鲁大脸上少了几分冷漠。   他转头过来,问旁边的少年郎:"十三,看出了点儿什么吗?"   那少年郎想了想,说道:"印堂发黑,气血黯淡,应该是遭了厌咒。"   鲁大说道:"这个自然,我说的是其它的。"   少年郎点头,说道:"那个大勇说话的时候,眼珠子往下瞟,双拳紧捏,显得有些心虚,想必讲的话可能有假,所以起心思、动手脚的,可能并不是我们的木匠同行,而是被征了地,心怀怨怼的乡人……"   鲁大点头,说你倒是看得清楚,不枉我这些年的言传身教。不过呢,世事多变,人心险恶,即便是你的眼睛,也可能欺骗你自己,所以任何事情,在没有得到验证之前,就不要妄下断言,知道么?   少年郎恭敬低头,说晓得。   鲁大又瞧了床上那人一眼,然后带着徒弟走出了房间,对门口等待的众人说道:"去新屋工地吧。"   刘老爷已经惧怕了这等邪事,不想沾染,故而即便有鲁大这等专业之人在,也不敢妄动,所以陪着这师徒两人一同前往的,却是中人吴半仙,与管家儿子大勇,还有几个家丁。   那吴半仙算学了得,但平事的能力却有些浅薄,此刻遇见了鲁大这等江湖上都有名号之辈,自然不会放过。   他一路上不断奉承讨教,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这般曲意逢迎,鲁大自然不会摆架子,两人边走边聊,倒也热闹。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专业之事,点到为止。   吴半仙无法深入询问,瞧见鲁大对自己这弟子虽然严厉,但眉目之间,却有几分慈祥,于是转过话题,聊起了这孩子来。   鲁大说道:"这孩子命苦,自小没了爹娘,又给族人赶出来,没了活路,被我路过救起,不过他这人对我们这行当,没甚么悟性,除了一把子力气之外,也就手艺活还行,勉强当个小木匠;至于我的衣钵,恐怕是继承不了了。"   吴半仙赔笑,说您说笑了,我看这孩子双目灵动,黑黝黝的,宛如三岁孩童,一看就是聪慧之人。   鲁大认真说道:"我讲的,是真的,他就只会些木匠活,帮着打些下手罢了;旁的东西,一样不会——不过我学的这些呢,也不是什么好手艺,我许多同门,因为法术恶毒,有违天理,中了那‘缺一门’的诅咒,不是无后,就是残疾,又或者亲人遭殃,我这些年来,不断积德行善,但终究也逃不过那命运,连生了三个姑娘,到我婆娘死了,都弄不出一个大小子来,搞得现在姑娘都嫁出去了,我孑然一身,就跟个小徒弟晃荡,四海为家……"   吴半仙知晓这其中厉害,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赔着笑。   路上他叫那少年郎"甘小兄弟",少年郎冲他一乐,说你叫我小木匠就是啦,大家都这么叫我来着。   不多时,穿过长长的街道,一行人来到了镇子西边的新宅工地,这儿因为是刘老爷大儿子未来的宅院,所以占地颇广,房子已经上了梁,院墙也砌了起来,木头、砖瓦等建筑材料堆积在空地上。   按理说这儿原本应该是热火朝天的工地,此刻却除了两个家丁之外,再无旁人。   管家儿子大勇告诉大家,从上次出了事故,然后这儿撞邪的事情传开后,工人们都不敢再继续来上工了。   事关生死,就算是加双倍工钱,都没有人胆敢尝试。   而刘老爷的大儿子明年结婚,这房子必须建成,工期紧,为这事儿也着急头疼。   小木匠甘十三跟着师父走进工地,还未站定,就感觉到一阵遍体发凉。   随后,他感觉右眼角有一阵刺痛。   他扭头,朝着右边望去。   右边是一堆上好的木材,削得笔直,整整齐齐地堆放一处。   那木材旁边,坐着一个穿着红夹袄子的小女孩。   她。   在冲着小木匠。   笑。   那笑容,就好像是……   三九天的。   寒冰。   冻得瘆人。   2:
  "嘶……"   小木匠双手抱住了头,半蹲在地,大拇指死死地顶住了太阳穴,仿佛要将脑袋都顶穿一样。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将脑袋里的剧痛意识给转移开去。   鲁大瞧了他一眼,知道自己的小徒弟又产生了幻觉——这是老毛病了,他习以为常,没有太在意,而是领着人往工地里面走去,吴半仙感觉不对,叫了一声:"小兄弟……"   他话还没有说完,前面的鲁大就用烟锅子磕了磕路边堆到半腰间的石材,然后说了一句:"别管他,老毛病。"   一行人走进了里面去,就剩下小木匠一人,留在了原地。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木匠还是如同木雕一般蹲着不动,而众人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鲁大打了一个响指,开口说道:"走了。"   小木匠放下了手,一脸茫然地说道:"不是还没进去么?"   他竟然不知时间过去多久。   鲁大说道:"该看的都看完了,回去再说。"   小木匠没有多问,点头说了声:"哦。"   一行人往外走,那吴半仙跟在鲁大身后,恭敬地询问道:"鲁师傅,整个工地你都转了一遍,这里面到底有没有问题,您倒是给一句实话啊,让我心里,也有个底不是?"   鲁大停下脚步,看了吴半仙一眼,然后问道:"你之前的判断是什么?"   吴半仙说道:"这宅子的风水是我看的,潜龙勿用,白虎养煞,对他家的大少爷仕途,是很大的助力,整个的风水运势,是绝佳的,而现在出了问题,想来想去,只有是有人在房子里动了手脚。这地方出事之后,我来望过气,感觉空气滞留,阴阳不定,阴浮而阳抑,汇聚秽气,将那一点儿虎煞弄得污浊,怒而伤人,所以才会诸事不顺,麻烦缠身。"   鲁大点头,说道:"人都说乾城吴半仙是有真本事的,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吴半仙得到了夸赞,却并不高兴,而是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也就是这双招子比较醒目而已,平事的本领,还得您来。"   鲁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不接话。   小木匠跟在众人身后往回走,他边走,边往后看,却再也没有瞧见那个红夹袄子的小女孩儿。   回到了刘宅堂屋,众人重新落座,刘老爷询问鲁大,这回鲁大没有再作隐瞒,而是开口说道:"此事的确是有人在背地里动了手脚,坏了鬼宅风水,所以才会诡事不断,麻烦连连。至于小少爷的病情,也是积了阴秽而致,若是能够破局,病症自然消解。"   刘老爷问道:"此事如何破局?"   鲁大沉吟,却不答话。   刘老爷抬手,早有准备的老管家立刻奉上一个托盘来,上面用红纸包裹了两个纸筒,这一筒便是五十大洋——要知晓,这时节,一个私塾老师的月钱也就十块大洋,一百块大洋,那可是一大笔的钱。   而刘老爷却表示:"这一份,是请鲁师傅你过来的礼金,后面倘若是能将事情平了,另有重谢。"   面对着这般大方的东家,鲁大也没有再作推辞,挥手,让小木匠将酬金接下,然后说道:"此事有三种解法,一种是去请位佛法高深的法师过来,于此地摆下法坛念经,净化秽气;第二种则是去请一张符箓大能绘制的安家符,镇宅之用;而第三种,则是我留下来,想办法将藏于此地的厌媒取出,将这煞局给破除了去。"   刘老爷问 :"这三种办法,何优何劣?"   鲁大说道:"第一种和第二种,只要找对人,基本上就能够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第三种呢?"   "第三种,比较麻烦,需要等待,而且不一定能够找得出来。"   "为何?"   "在这儿种下厌术之人,手段高明,故布疑阵,我也没有信心能够手到擒来。"   听到这话儿,刘老爷有些犹豫,不由得望向了旁边的吴半仙,而吴半仙则赔着笑说道:"说到高明的法师,这附近,莫过于潭州的洪山寺,主持和寺内的几个大师,都有大本事,不过现如今时代不太平,大师们都不肯下山,找也白找;论到符法,当属句容茅山,但太过于遥远,而且这东西还讲究一个机缘,十分难得。而且此事,有果必有因,若不能将事情给彻查清楚,今朝事了,明日复起,如何能折腾过来?还请鲁师傅您多费力,帮人帮到底才是……"   听到吴半仙这般分析,那刘老爷这才晓得其中门道,赶忙拜托面前这个拿着烟锅子的老头儿。   鲁大得了委托,点头说道:"在我们行当里,这厌媒就是寄托施术者怨念、破坏风水布局的载体,千奇百怪,每一种都有说法和来历,十分复杂,又不知埋于何处,何人所为,所以若是想让我来处理,在此期间,诸般事情,都得听我指挥。"   刘老爷说那是自然。   鲁大没有再多说什么,告诉众人:‘此事白天无法查询,夜里再说。"   堂下早已准备宴席,刘老爷便请鲁大与吴半仙入席,而那小木匠没有师父吩咐,却不敢入座,好在管家儿子大勇陪着,带着他来到了偏院,在那银杏树下的石凳子里,给他准备了吃食。   不说三道坎镇,就算是整个乾城县,刘家都算大户,特别是刘家大公子发达之后,更是如此,所以伙食自然不差,虽然没有吃酒席那般丰盛,但桌上摆着一碟油汪汪的红烧肉,一碗烧辣椒,一碟厚厚的肥腊肉,一盘水腌咸菜,再加上一碗垒得冒尖儿的海碗米饭,着实让小木匠的口水,不由自主地就分泌出来。   香。   真香。   四处漂泊的日子苦,别说这等油水,就连一日两餐都未必能保证,饥一顿饱一顿的没个数,而小木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最需要粮食打底,更是如此。   小木匠毫不客气,抱着那大大的海碗,先扒了几口香喷喷的白米饭,有点儿噎了,方才将那一大块的红烧肉放在嘴里去。   红烧肉闷得烂熟,肥的多,瘦的少,舌头一抿,哎哟我的哥,那油脂在唇间和味蕾上瞬间爆炸,让小木匠的心中,一瞬间涌起了强烈的满足感。   没有任何停顿,小木匠那叫一个风卷残云,将桌上的饭菜全部吃完,还将碟子上的油脂舔了干净。   就在他意犹未尽的时候,旁边传来"噗嗤"的一声轻笑。   小木匠转头,瞧见一个穿着蓝褂衫的少女,那女孩扎着一根又长又粗的辫子,认真地打量着他,而被小木匠盯着,她也不像寻常的女孩一样害羞,而是一脸好奇地问道:"好吃么?"   小木匠点头,说好吃,当然好吃。   少女指着前厅说道:"那里的宴席更好吃,还有酒呢,你师父干嘛不让你上席?"   小木匠说:"我师父说我命薄,得贱养,狗肉上不了席面。"   "你属狗?"   "是。"   "听他们说,你们是过来捉鬼的?"   "捉鬼?不是,这世界上哪里有鬼啊?我师父总说,人心比鬼怪更可怕,你们这儿被人动了手脚,我们过来,是破邪的。"   "破邪?你会么?"   "我会一点,但主要都是我师父来弄——他很厉害的,帮人平过的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这么厉害?"   "对呀。"   "你吹牛吧?"   听到少女怀疑的话语,小木匠有点儿生气了,扭头不看她:"你不信就算了。"   少女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小木匠舔了舔嘴角的油水,还有点饿,不过却没有敢乱动,就坐在院子里,等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那管家儿子大勇找了过来:"你师父喝多了酒,到处找你呢。"   小木匠赶忙站起来,问道:"他在哪?"   "在客房。"   小木匠跟着大勇到了客房,他师父鲁大早已经躺在木床上睡了去,大勇告诉他,说他师父吃酒的时候说了,晚上十二点去工地,处理这事儿。   大勇离开之后,小木匠看师父一眼,帮他盖上被子,然后从巨大的木箱子里,掏出了一个木制工具盒来。   他在里面挑了一把锋利的刻刀,又摸出了一块跟婴儿手臂般大小的黄杨木来,坐在客房的门口,开始一刀一刀地刻起木头来。   这木雕的手艺是从他师父那儿学来的,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有着同龄人更加平稳的心,而且天赋很高,故而比较擅长。   没雕一会儿,那个穿着蓝褂衫的少女又出现在了附近。   她看着他,也不说话。   小木匠似乎瞧见她了,也不搭理,两人就这般一坐一站着,许久之后,小木匠手中的木头渐渐有了模样,却是一个胖小孩的轮廓,那少女方才开口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门手艺?"   小木匠没回话,她又说道:"这东西做好了,送给我吧?"   小木匠依旧没说话,少女终于恼怒了,她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不给我,我就叫我爹把你们赶走。"   小木匠这才抬头,问道:"你爹是谁?"   少女说道:"我爹就是请你们来的刘老爷。"   小木匠说:"我只听说刘老爷有三个儿子,可没听说他有女儿。"   少女说:"他不说,不代表没有。"   小木匠盯了她一眼,缓缓说道:"既然是主家的女儿,我多句嘴——你三十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3:
  "呸!"   少女气冲冲地又走了,而小木匠却不以为意,将注意力又落到了手中的木雕上来――他起初的时候,下刀比较快,几乎不假思索,然而等到轮廓出来了,却越来越慢,有的时候,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动一下,仿佛在沉思入定。   一直到天擦黑了,里屋有了动静,小木匠方才停下动作,然后进了屋。   鲁大从沉睡中醒来,宿醉未醒,脑壳昏昏沉沉,坐在床边。   他双手扶着床沿,看着黑暗中的徒弟,然后问道:"什么时候了?"   小木匠回答:"戌时。"   鲁大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开口说道:"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   小木匠说:"刘家因为换地的事情处置不当,遭人怨恨,所以请了旁门行家,给种了手段。这件事情可小可大,主要还是要看请了哪路旁门,而且这件事情的源头不处理,怨恨不消,就算是我们找出了厌媒破去,此事消解,等我们一离开,人家又弄一次,也是防不住的。"   鲁大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说如何破?"   小木匠说道:"破解之法,您已经跟对方说清楚了,单说我们这一种,其实也不复杂,两头并进,一边让刘家与换地的人家沟通,做好安抚,让他们没了怨恨,而我们这边将厌媒一除,就算是水到渠成了。"   鲁大笑着说道:"就不可能是敲诈勒索,或者报仇雪恨、别有用心么?"   小木匠说倘若真是要报仇雪恨的话,那小公子只怕早就死了。   鲁大听了,很满意地点头,然后说道:"鲁班厌胜之术,不过是旁门左道,甚至都不入流,而且术法过邪,易遭天妒,命运多舛,咱们虽然学的是‘胜’,是祝福之法,但终非正途,而且你命太薄,处理事情能够委婉圆满,方才是正道。你现在的看法,比往日要聪慧许多,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的那句话么?"   小木匠恭声说道:"记得,‘难得糊涂’。"   鲁大点头,说道:"树大招风,满招损,谦受益,便是如此。"   小木匠点头,说晓得。   师徒二人对话结束,出了屋子,门外的大勇早就等待,见有动静,立刻叫厨房送来吃食,这伙食不比中午简单,小木匠大快朵颐一番,鲁大中午喝多了酒,胃口一般,浅尝辄止,然后舔了舔嘴唇,只觉得有菜无酒,着实遗憾。   用过餐,在大勇的带领下,两人来到前厅,又见到了刘老爷。   刘老爷年纪大了,精力下降,没办法跟着去处理,与师徒两人聊了几句,便让吴半仙和管家儿子大勇陪着,自己离开了。   吴半仙陪着鲁大说话,询问是否要去工地,鲁大揉着疼痛的脑壳,说不用,得等。   得等子时,夜半时分,阴气凝聚,线索方显现出来。   两人聊着,小木匠在厅外等候。   吴半仙瞧他年纪不大,性子却比少年人要沉稳许多,忍不住又作夸赞,鲁大却说道:"他就是个榆木疙瘩而已,这等憨货,一继承不了衣钵,二担不得半点责任,倘若不是早年间流落街头,差点儿饿死,看着太可怜了,我都不愿意带着。"   他又多说了几句,满是瞧不起小木匠的意思,吴半仙知晓鲁大可能不太喜欢这个小徒弟,所以也没有多言。   月上中天,鲁大、小木匠、吴半仙和管家儿子大勇,以及两个刘老爷家的仆人一同出了门。   众人过长街,来到了新宅工地,这儿入夜,黑漆漆的,就门口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有洋油灯的火光,里面有两人看守。   这两人都是刘家的家生子,忠心耿耿,就算是知晓这儿邪性,也只有硬着头皮守着。   这事儿搁了别人,估计早就不干了。   进了工地,鲁大命小木匠从背上的大木箱中,掏出了三根大红蜡烛来,在宅子的风水聚汇之处安插,随后点燃。   小木匠退下,那吴半仙问道:"这是三才阵?"   鲁大点头:"然也。阴晦之地,气息幽冥,子时是一日阴气最盛的起始,直至寅时结束,厌媒藏匿很深,线索分散,微弱不可觉,唯有这时,再配上特制的蜡烛,望其色,观其形,勾引天地,凝望浮光,最终找出厌媒来,作法消解……"   说到此处,他回头过来,对那大勇说道:"我这蜡烛也颇费工夫,是用那入丹砂、灯芯草、木通、瞿麦、车前子浸润牛油,揉搓成绳,又用那阉割的水牛油膏所制,取材苛刻,炼制不易,方才能够有此等效果。"   大勇点头,说辛苦。   如此一番说完,鲁大不再解释,而是认真地打量着那呈三角摆放的红烛,瞧那烛火随风跳跃,时而亮,时而闪,双眸也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良久之后,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小木匠。   小木匠摇了摇头。   鲁大笑了,对着看工地的人说道:"运气不佳,看来要熬着了。可有草蒲,借来坐会儿。"   那刘家仆人知晓这是过来平事的高人,又有大勇跟着,不敢怠慢,说去找椅子来,鲁大却不要,非要草蒲,于是便找了一圈,终于借来了稻草编织的蒲团,给几人坐下。   鲁大坐下之后,双目紧闭,没一会儿,却是睡了过去。   吴半仙瞧见他鼾声渐起,有些惊讶,要不是知晓旁边这人的名声很深,差点儿以为对方是个骗子了。   他知晓这儿邪性,但终究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慌张,耐心坐着,却不曾想困意顿生,不多时,便打起了盹儿来。   吴半仙头一点一点,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他睡得不沉,迷迷糊糊间醒了几回,发现无事,又睡了过去,突然间,却听到一声厉喝,猛然睁开了眼睛来,发现有两个身影正在地上扑腾翻滚着。   伴随而来的,是可怕的咆哮和怒吼声。   借助着烛火跳跃不定的光芒,吴半仙定睛一看,却是那大勇与鲁大扭打在了一起,却见那大勇完全没有平日里精明懂事的模样,他双目赤红,眼珠子瞪得硕大,都快要凸显出眼眶来,眼白一大片,满脸狰狞,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生硬无比,双肩不断抖动,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沉闷声响。   而他的双手,则死死地掐着鲁大的脖子,瞧他那声嘶力竭的劲儿,仿佛这个老头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一样。   他这是要对鲁大杀之而后快。   为什么?   瞧见在地上翻腾的两人,吴半仙的脑子有点儿卡壳了,有点儿闹不明白大勇为什么要这样,而随后,突然有一人闯入两人之中,双手一伸,拿住了大勇的手腕处,一翻一转一拍,却是将大勇掐在鲁大脖子上的手给弄开了去,也将快要被掐得断气的鲁大给救了下来。   而随后,那人猛然一蹬脚,将大勇给踹到了一丈之外去。   这人,却正是那面带稚气的小木匠。   这少年,却是个练家子。   吴半仙别的没有,见识多一些,瞧见刚才那电光火石之间的举动,知晓小木匠别的不知道,贴身短打的小擒拿手,应该还是练了有些年头,十分不错。   而这时,那大勇滚落在地之后,整个身子突然间像一块木头似的,腾地一下就弹了起来,朝着旁边的吴半仙扑来。   这个时候,吴半仙方才想到,这大勇,怕不是中邪了哟。   瞧见面前这浑身肌肉坚硬,双目怨毒的大勇,吴半仙吓得都快尿了――他平日里给人算命、看风水,都是稳稳当当的行活儿,文夫子的事,哪里见过这阵仗,所以吓得腿软,眼看着就要被中了邪的大勇扑倒在地,那小木匠却突然出现在了大勇的跟前来。   他手中有一把短木剑,这木剑乃桃木,上面刻了许多古怪的浮雕木纹,剑尖浑圆,朝着大勇胸口戳去。   啪!   这一戳,并没有太多效果,却挡住了大勇,随后小木匠用那短木剑在大勇周身一阵戳动,却听到"啪、啪、啪"几声响动,仿佛敲大鼓一般,居然有回响,而这个时候,从地上爬起来的鲁大猛然跃起,扔了旱烟锅儿,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黑乎乎的布团来,往大勇脑袋上猛然一兜。   噗嗤……   一阵青烟冒出,原本仿佛一头野兽一样的大勇顿时就顿住了,停在了原地。   吴半仙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甚至想要逃走,这时鲁大叫他:"别走了,人控制住了。"   他停住脚步,远远望了一眼,将信将疑地走近一些,瞧见大勇的头上盖着一块湿漉漉的破布,而脸上满是血红色的东西,心有余悸地问道:"这是什么?"   鲁大正在指挥小木匠用墨斗的线将人缠住,听到这话儿,回了一句:"黑狗血。"   说罢,他看了一眼满脸苍白的吴半仙,淡淡说道:"放心,他只是中邪而已,已经制住了;而且,那厌媒,也已经找到。"   吴半仙欣喜过望:"在何处?"   他往前走来,而鲁大则突然开口说道:"别动……就在,你的脚下。"   4:
  吴半仙吓得魂飞魄散,刚想要抬脚,却不曾想浑身僵直,难以动弹,而且如坠冰窟,冰寒的气息从双脚涌泉穴引入,将他给牢牢定在原地。   嗬嗬……   他张开嘴巴,想要求救,却感觉自己仿佛溺水了一般,周身都是粘稠的液体,捂住口鼻,让他难以呼吸,一股黑暗将他的意识给包裹,迅速席卷而去,眼前的光明湮灭,遁入黑暗之中……   咚!   吴半仙感觉那黑暗犹如千万触手,将他包裹,却在意识消亡的最后一瞬间,听到"咚"的一声响。   咚、咚、咚……   紧接着又是几声短暂而急促的响声,却见那小木匠冲到了他的跟前来,一会儿出现在身前,一会儿又腾挪到了身后,而之所以听到那急促声响,却是那墨斗的线,弹在了身上来。   另一边,鲁大也不再管没有动静的大勇,而是转身,走到了吴半仙面前来。   被墨斗的墨线弹到,每一下都如同洪钟大吕,吴半仙恢复些意识,却听到鲁大开口,对他说道:"切莫乱动,那邪物想要控制你身,别慌,让我来。"   吴半仙僵立原地,脸上浮现出了又是后怕,又是怨恨的表情来,而小木匠已然放下了墨斗,从木箱中,翻出了一把很是尖锐的尖口铲子来。   这铲子有点儿洛阳铲的模样,不过要短上许多,铁口很硬,仿佛钢材。   小木匠运铲如飞,不一会儿,就在吴半仙脚下,挖出了一个大坑来。   随着那坑挖得越发深了,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膻之气,从地下冒出,这种气味有点儿像是死老鼠,但又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让人感觉鼻头发堵,喉咙发腻,忍不住想要呕吐。   鲁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然而小木匠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一般,继续挥铲挖土。   这个年轻人,别的不说,力气活儿倒是行家里手。   坑深三尺半的时候,铲子终于碰到了东西。   那是一个木盒。   一个流着脓血的木盒,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虫子,那种虫有点儿像是蚂蝗,但更扁一些,黑红色的身躯,不断的翻滚和蠕动,覆盖在了木盒子上,让它变得仿佛有生命一般。   小木匠用力一撬,将那斋食盒一般大小的木盒子给弄上了地面来,往地上一放,木盒上覆盖的虫子顿时散开,朝着四面八方涌去。   这场面看得人头皮发麻,而鲁大却摸出了一把微黄粉末,往地上一撒,那些扁长虫子遇见,立刻化作黑烟消散。   等所有的虫子都消失之后,鲁大走上前来,从怀里摸出七根木签。   他围着木盒,呈北斗七星状,往地上扎去。   扎完毕后,他朝着小木匠点了点头。   小木匠用那尖头铁锹一划,将那木盒的盖子掀开,吴半仙身子虽然不能动,却能打量,瞧见那木盒之中,却是一滩血肉,而最中间,有一个拳头大的轮廓,却是一张婴孩的人脸,顿时一股呕意直冲头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旁边的师徒二人瞧见,也是脸色发白。   这木盒子里,却是装着一个成型了的流产死婴。   能有这般的大小,起码也是六七个月。   难怪如此邪性。   鲁大插完木签,口中继续念念有词,不多时,吴半仙终于感觉到身子不再僵硬,能够动弹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我,能走开了么?"   鲁大口中不停,小木匠在旁边肃立,开口说道:"可以,小心点。"   吴半仙走出圈外,突然间鲁大一声厉喝:"孽畜,速速归去!"   这一声宛如雷霆之音,吓得吴半仙浑身发抖,而就在此时,他却突然听到一声哀怨的叹息声,紧接着,原本冰冷的感觉突然消失不见。   吴半仙似有所感,问道:"好、好了?"   鲁大收起刚才的紧张作派,长吐一口气,徐徐说道:"幸不辱命。"   吴半仙大喜,长身一躬,说道:"鲁师傅,好本领。"   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他的脸有点儿僵硬。   鲁大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此番厌媒取出,按道理讲,事情已经算是平息了,但事平了,怨恨却未消解。对方的手段着实恶毒,倘若不能解决源头之事,只怕过些日子,这儿又要不得安宁啊。"   吴半仙是个人精,自然知晓此中缘由,拱手说道:"这话儿,明日与刘老爷交差时再说吧。"   鲁大点头,回过头去,叫来远处目瞪口呆的刘家下人,将昏迷之中的大勇带了回去,而他则找了些柴火,将地上的木盒,连同里面的死婴给一同烧成了灰烬去。   这鲁师傅是有本事的人,此番前来,药到病除,手到擒来,当真厉害,次日又与主家说起,那刘老爷是个讲道理、听劝之人,明白此中缘由后,虽然对于那背后动手脚的人愤恨不已,但也不想多惹是非,当下叫老管家又找了涉及换地的几户人家,分别又给了补偿。   那些人家原本就得了田地,此番又多了补偿的钱财,自然个个都满口好话,歌功颂德。   刘老爷能如此明事理,让事情变得简单许多,又过了三天时间,那三公子的病况已然好转,能够下了病榻,镇子上的医生看过之后,说不日便能恢复,于是鲁大便向刘家辞行,准备离开。   然而这时刘老爷却提出了一个想法,准备让鲁大来当新宅的督工大匠,帮着将这房子给完全盖起来。   之所以如此,一来鲁大的老本行就是这个,质量过硬,颇有名气,二来新宅因为此事闹得名声不端,沸沸扬扬,许多做小工的乡人都害怕了,不敢来上工,有这么一位行内人在此坐镇,总会安定人心一些。   为了挽留住鲁大,刘老爷开出了很高的一份工钱。   这工钱让鲁大无法拒绝。   而且他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在哪儿干活,也都是干。   于是鲁大和他的小徒弟就留了下来。   重新开工的当天,在督工大匠鲁大的主持下,重新弄了一次上梁,祭拜天地,刘老爷花了大价钱,不但买了洋糖块,而且上梁的时候,一箩筐的铜钱往下洒去,这事儿弄得不但满镇子的小孩都跑来了,许多大人都顾不得脸面,跟在下面捡钱,可比赶集还要热闹。   乾城县地处湘西,偏居一隅,乡下人见识浅,识不得鲁大的本领,也不知晓什么鲁班教,但却晓得远近闻名的吴半仙,所以在吴半仙的竭力吹捧下,原本人心惶惶的小工们终于壮起了胆子,在东家加了餐,宰了一头肥猪招待之后,也变得热切起来。   好多人还跑来找老管家求情,说自家的晚辈后生,都有一把子力气,能不能招进工地里来。   那鲁大也是有真本事的人,他在建筑营造这一行浸淫了大半辈子,无论是木制建筑,还是石头砖瓦,老年间的风格,还是当代的款式,全部都在心里头,除此之外,对于诸多材料的好坏,也是一眼决出,就连那洋灰与沙土的配比,他都了然于胸,而且对于手下匠人的管理也十分得当,谁的手艺活好,谁的手艺活孬,谁人疲懒,谁人踏实肯干,如何处置,如何调配,都有一门章法,井井有条,应付自如。   刚刚上手的时候,刘老爷还放不下心,一天派老管家去三五回,而后来听到回禀之后,终于放下了心,对旁人言:"请来这鲁大师傅,当真是今年做的,最好的决定。"   虎父无犬子,这师父如此厉害,徒弟自然也不差。   鲁大负责统筹全局,而甘十三则专心木匠手艺,工地上的木工活儿,都是他领着干的,无论是梁、栏、门、窗,还是雕花飞角,在他手下,都不是什么难事,那几个在工地里混的木匠班子,原本对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并不服气,觉得你凭什么指挥俺们,结果小木匠一通活计出来,那帮人全服了。   小木匠做活,有模有样,特别是那窗棱雕花,精美得跟艺术品一样。   刘老爷禁不住下人念叨,来看了一回,决定让小木匠把新宅的家具也打一套出来,全部用最好的木材。   小木匠待了十来天,将前期的大活儿弄完之后,将粗活交给下面几个木匠班子做,自己则做家具。   他花了三天时间,做出一套雕花大床来,那床榻上的花啊、蝶啊栩栩如生,仿佛都要飞起来一般,打磨之后,还没有上漆呢,瞧见的人都给看傻了。   这一传十、十传百,不断有人跑到工地的临时库房里来瞧,吓得刘老爷不得不叫人,将雕花大床先放到老宅里去。   手艺好,待遇自然高,这鲁大师徒两人的伙食都是小灶,从老宅送过来的,油水特别好。   而送饭的,除了刘家的粗使丫鬟之外,偶尔还有小木匠在刘家遇到的那个蓝褂衫少女。   她叫刘小芽,当真是刘老爷的女儿。   不过她是偏房的小姐,母亲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地位不高,所以这小丫头在刘家不受宠爱,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也没啥小姐脾气。   她大概是喜欢工地上的气氛,隔天儿就来,然后找小木匠聊天说话。   管家儿子大勇似乎对这位小芽小姐有那么点儿意思,不喜欢她在这满是男人、有时还光着膀子的工地上晃悠,跟她说了几回,后来给骂了一通之后,这才没了动静。   刘小芽对小木匠似乎特别热心,搞得那些做工的乡民背地里难免议论。   小木匠一开始并不当回事儿,到了后来烦了,终于找到个机会,直接了当地跟那刘家小姐说道:"我有对象了,是我师父给我定的一门婚事……"   没想到他这么一说,刘小芽顿时就满脸通红,瞪着他骂道:"你、你流氓!"   5:
  刘家小姐骂过小木匠"流氓"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工地,而随之而来的,是那小灶的伙食也变得不咋地了,原本隔三差五就能够吃到的油汪汪的红烧肉没了,变成了腊肉,而腊肉也没有多少,搀了太多蕨菜,吃起来没滋没味的。   这个让小木匠不由得怀念起了有刘家小姐在的日子。   事实上,在刘家的这段日子,对于自小就跟着师傅闯江湖、奔码头的小木匠来说,是难得的舒心时光。   特别是那小灶里面的伙食,更是让小木匠回味无穷。   毕竟从小以来,饥饿感就一直充斥了小木匠的记忆。   能够吃上肉,是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最大的幸福。   特别是油汪汪的大肥肉,一想起这个,专心干活的小木匠,都忍不住地咂摸着嘴唇,回想起油脂在口腔里扩散的满足感。   不过小木匠的确是有婚约的,而且还是他师父帮忙定下的,所以就算是有大肥肉的诱惑,他也不敢违背。   毕竟,师父在他心中,是天,是地,也是一切。   小的时候,小木匠因为不听话,可没少挨打、挨饿,对于师父的服从和依赖,已经融入到了骨子里。   工地的生活,因为刘家小姐的离去而变得无趣,不过小木匠也省了不少心,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建房、营造的工作之中,从天亮了就开始干,一直干到太阳下山,然后就跟着一帮工地里干活的乡民,去镇子东头的小河冲凉,有时来了性子,一个猛子扎下水去,能够半天都不用起来,赢得无数喝彩声。   打密子,小木匠贼厉害。   小木匠跟人打成一片,而鲁大却显得有些高冷孤僻,他除了抽旱烟,还喜欢喝酒,每日收工,必会去镇上的酒铺买酒,喝个酩酊大醉,方才好入睡。   当然,不管如何,鲁大喝酒,却绝不会误事。   这师徒二人的加入,将刘家新宅的营造进度推进得很快,让刘老爷开心不已。   刘家小姐生了几天气,大概是闲不住,又跑来了几次,而这回小木匠倒不会再说什么胡话,规规矩矩地做着事,问他什么,就应什么。   果然这刘家小姐一高兴,伙食供应的档次,就又上来了不少。   其间吴半仙来了几回,找鲁大闲话,他这人就是靠嘴皮子混饭吃的,养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态度又恭谨,十分热情,鲁大也愿意跟他聊,没事儿还支一小板桌,弄点花生米喝酒。   这些天相处下来,两人仿佛故交。   来得多了,吴半仙碰到小木匠,也会找他聊,关心一下小木匠。   小木匠有点不太喜欢这个留着山羊胡的油滑老头,总感觉他的热情背后,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这也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这位跟他师父又如此投缘,故而也是恭恭敬敬,不敢怠慢。   吴半仙知晓小木匠的手艺,特别感兴趣,告诉小木匠他的名声传开了,县里面的好多有钱人都知道,有人还托他问,说啥时候有空了,也帮着打点家具,工钱不是问题,木料也是上好的木头。   小木匠告诉吴半仙,这边儿的工期比较紧,而且师父跟刘老爷是有口头约定的,所以这边的事情忙完了,才会考虑去接别的活儿。   而且这些事情,还得问他师父,因为三道坎镇这边的事了,他师父或许就有了新的去处,不一定会留在这里。   听到这话儿,吴半仙叹息,不断说道:"可惜了,可惜了。"   他看向小木匠的眼神,宛如瞧一块无人识得的璞玉。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工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这天傍晚,晚霞漫天,小木匠弄完一座雕花太师椅之后,伸了一个懒腰,刚准备再找些活计,突然间鲁大走了过来,对他说道:"你去张记铺买个猪肘子来,再切半斤酱猪肝,一包花生米,另外再去得月楼沽一壶苞谷酒……"   小木匠很是意外,说镇上不行么?   这张记铺和得月楼,都在乾城县的县城里,离这地方还有十八里地,中间有一座山梁子,翻过去颇费些功夫,这会儿都傍晚时分,一来一回,都要到天黑去了。   鲁大听到,横了小木匠一眼,给了他钱,然后说道:"叫你去你便去,啰嗦什么?"   小木匠虽然感觉自家师父今日的要求有些反常,却不敢违抗师命,穿上布鞋就准备走,而这个时候师父也张罗那些匠人、帮工放了工,这时间比平日里要早一些,乡人们都以为是监工大匠怜惜大家顶着烈日干活太过疲惫,心中感谢,出门又遇到了小木匠,几个相熟的年轻人便喊道:"十三,去河里游泳啊?快活去……"   小木匠摆手,苦笑着说道:"我得去县城,给我师父买酒呢。"   有人关心:"去县城?这么晚了还去县城,一来一回,天都黑沉沉了,你路上可得小心啊,东山梁子上有野兽,而且这世道也不太平,要是遇到土匪,可要丢性命的呢。"   小木匠有点吓到,说真的啊?   旁边年纪稍长一些的笑道:"他吓唬你的呢。不过镇子上没酒食么,何必去县上买?"   小木匠说我师父吩咐的,我哪里知道?   一个光头说道:"哎呀,你当这个徒弟,当真是辛苦呢。"   另外一个木匠班子出身的年轻人却羡慕地说道:"辛苦是辛苦,但能学真本事啊,鲁大师傅那本事倘若是肯教我,别说叫我去乾城,就算是赶到潭州去,我也是愿意的呢。"   旁人笑道:"你个龟儿子倒是想呢,但像你这笨手笨脚的,人鲁大师傅干嘛要教你啊?你以为人人都像十三这般有天赋?"   又有人问:"十三,你师父真正的本事,是辟邪捉鬼呢,这些你学到没得?"   小木匠摇头,说我师父不让我碰那一块,说做这等事的人,忌讳太多,需要大气运来镇,我命薄,学不了这些的。   有年长者叹息,说可惜了,可惜了。   小木匠与众人一起离开工地,然后顺着大路,朝着县城走去。   他是年轻人,天生一把子好力气,又曾跟着黔阳一个有名刀客熊草学过一门叫做"镇压黔灵"的刀法,半个练家子,虽然他师父以门规要求他不得与人争斗,但底子在,所以脚程快,健步如飞,倒也不会觉得太多疲惫,反而能够出去透透气,也是蛮好的。   天擦黑,他赶到了县城,乾城县是湘西辰沅道的道府,这儿有驻军的,所以晚上十分热闹,那张记铺和得月楼都没关门,小木匠买了酒食,不敢有半点耽误,又匆匆往回赶去。   到底是山路,回程的时候有些累了,而且天已经黑了,就便是借着月光,也不得不小心走路,脚程自然慢了下来。   小木匠担心回去晚了会被师父责骂,所以即便疲惫,还是咬牙坚持不停歇。   过东山梁子的时候,身后突然有马蹄声,小木匠回过头去,首先入眼的是两根火把,紧接着两个骑马的公人从道上飞驰而过,路过小木匠的时候,领头的那人还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他。   这人面相很凶,左脸有道疤,双目冒有精光,小木匠被他看一眼,仿佛被短剑刺在脸上一般,忍不住的心悸。   好在那人并不停留,与人骑马而过,只留下了背影,和远处那跳跃不定的火把。   出案子了?   小木匠有些不安,那不安有如一束火苗,一旦冒出来,就在心田中燃烧,让他忍不住加快脚步,朝着三道坎镇的方向快步赶去。   他忍住疲惫,费尽力气,终于赶到了三道坎镇,站在高处往下望,瞧见灯火最通明的地方,却是刘家的新宅工地。   世间事,果然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当小木匠匆匆赶到了工地这儿时,发现外面围了一大圈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满满当当,小木匠费力往里挤着,终于有人认出了他来,大声喊道:"监工大匠的徒弟来了,快让让。"   听到这话,立刻就有人让出了一条道来,小木匠终于能够往前走。   走进里圈,他瞧见边儿的木桩上栓着两匹马,想来就是半道上碰到的那两公人的。   他提着荷叶包裹的熟食和一坛子酒,继续往前走,这时大勇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把拽住他,说走,去见公家。   这会儿的大勇没有了平日里的客气,抓住小木匠的手很紧,铁箍一般。   这架势,有点儿像是怕人跑了似的。   小木匠几乎是被押着往里走,他有些惊讶,问大勇:"我师父呢?我师父呢?"   大勇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将他押着,过了工地前的工棚,小木匠发现了一个躺在血泊中的男人,那男人仰面朝上,半张脸都没了,脑浆子流了一地,但他还是认出了这人是刘家守夜的伙计。   死人了?   小木匠越发心惊,而大勇也把他押到了一片狼藉的工地现场,然后对着前面说道:"林官长,这人就是嫌犯鲁大的徒弟甘十三。"   6:
  先前还是人人夸,结果去了县城一打转,就变成了嫌犯徒弟,这身份的转换和巨大落差,让小木匠顿时就有点儿懵,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旁边好几个熟悉的刘家家丁按住,而就在这时,一个脸色冷肃的男人走到了他的跟前来,从腰间掏出一块黑匣子,顶在了小木匠的胸口。   枪。   小木匠闯荡码头,自然知晓顶在胸口的这东西是什么,也知晓那人扣动扳机之后的结果,所以不敢再多挣扎。   而这时,他也认出了面前这个身穿公服,面相凶狠的人来。   就是半道上打量了他一眼的那个差人。   小木匠不动弹,那人也没有再进一步动作,而是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后用枪口指着他手中提着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小木匠回答:"吃的,还有酒。"   那人示意旁人接过来,然后说道:"打开。"   有人伸手过来夺东西,小木匠没有坚持,让人拿走,随后那人打开之后,对那人说道:"警长,是张记铺的酱猪肘子和酱猪肝,一包花生米,这酒应该是得月楼的。"   那人盯着小木匠,说道:"张记铺和得月楼在县上,你跑去那里买的?"   小木匠点头,说我师父吩咐的。   旁边检查的人伸手,拈了一块酱猪肝放嘴里,美滋滋地嚼了一口,然后对那人说道:"警长,这后生仔我们赶过来的时候见过,算时辰,应该没他什么事。"   那人不动声色地将黑匣子挪开,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知道。"   他转身往里走,拿着吃食的那家伙也没有将东西还他,也跟在后面,小木匠顾不得吃食,开口问道:"我师父呢?他在哪里?"   工地上出了事,还死了人,那大勇甚至还说他师父是嫌犯,所有的事情堆积在一起,让小木匠有点儿应接不暇。   头有点懵。   不过他最关心的,是自己师父的下落。   那个被人称作"林官长"的男人没有理他,他身边的另外一个差人也没有理会,只有旁边拽着他的大勇一脸恨意地说道:"我们还想问你,你师父在哪里呢?"   小木匠问道:"什么意思?"   大勇说:"你师父包藏祸心,还没有收工,就遣走了工人,没多久,就杀害了老马,二牛也给他打晕了,镇上的祁医师过来看了,说不一定能醒过来呢,现在倒好,他犯完了案子,自个儿就跑了,留下这一大摊子的祸事……你想想,老马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两个孩子都没长成呢,二牛虽说没堂客,但老娘都五十多了,背还驼着,你让这两家子老小以后怎么办啊?"   大勇在小木匠耳边唠唠叨叨地说着,小木匠就听进了一句话――师父杀人了?   师父杀人了?   不可能啊,师父这辈子走南闯北,虽说脾气有点儿怪,而且还好喝酒,但从来没有做过恶事,更不用说杀人了。   而且他跟两个守工地的刘家家人彼此相处的关系不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为什么要杀他们?   小木匠闭上眼睛,右眼角又是一阵刺痛。   他太阳穴边有一根筋,不断地跳着,突突、突突,弄得他天旋地转的,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恭敬地叫道:"林官长。"   小木匠睁开眼睛来,瞧见那个板着脸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跟前,他朝着小木匠招了一下手,说道:"过来。"   旁人立刻放开小木匠,由着他走了过去。   小木匠跟着林官长来到了院里的一堵墙边儿上,这里没人,那林官长打量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叫什么名字?"   小木匠知晓这公人的身份――前清的时候,他这个叫做巡捕,到了民国的时候便叫做警察,不过乾城地处偏远,当前的局势又动荡,这警察是民团聘请的,实由绅办,就地筹款,负责地方治安的。   他这些日子干活的时候,听过这人的名声,知晓他叫做林一民,在整个辰沅道都是叫得上号的人物,无论是与上面的当官的,还是本地的乡绅,甚至啸聚山林的土匪,都是有关系的。   也正是凭着这样的本事,他才能够在这乱世,坐得下这样的位置。   小木匠不敢乱讲,老老实实地将自己情况说完。   那人听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说道:"这件事情比较复杂,你这些日子也莫乱走,有什么情况,要随时找你了解的。"   他准备离开,小木匠却拦住了他,问道:"我师父肯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肯定不是他。"   那人停下脚步,想了想,然后问道:"对了,我听他们说,你师父以前是什么鲁班教的?"   小木匠赶忙否认:"他就是个木匠,帮人盖房子的,鲁班教什么的,他倒是懂一些,帮人破邪而已,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   那林官长问道:"可有仇家?"   小木匠摇头,说我们做房子的,有什么仇家?   话虽这般说,小木匠的心底里,却是"咯噔"的响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莫不成是先前在新宅布下厌咒之人搞的鬼?   一想到这个可能,小木匠立刻就想起了许多的事情来――寻常人等下厌咒,厌媒都是些肮脏之物,比较狠戾的,则用的是动物内脏和尸体,而用未出生的婴孩尸体来做媒介的,则属于比较毒辣凶狠的那种。   为什么这么讲呢?   因为那婴孩本来是费尽了千辛万苦,方才能够来到这人世间,享受这世间美好的,然而还未出生便夭折,心中的怨恨,其实比任何活人的怨恨,更加浓烈。   这里面还分两种,一种是先天营养不足,母体有恙,没办法流产的,另外一种则可怕了,那就是为了此次布局,可以剥夺它生的权力。   后者的怨恨,简直浓烈到令人发指。   而弄出这种局面的人,有损阴德,也绝对是十分可怕的人。   先前鲁大曾与小木匠聊起,觉得虽然刘家花钱平了事,但幕后之人未必肯罢休,说不定还会出手。   这些天来,他们留于此处,也是为了防止此事。   那有没有可能,背后出手的那人,他没有继续在房子上面动手脚,而是直接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对他们平事的人下了手?   小木匠不敢有所隐瞒,赶忙将这里面的情形跟那林官长讲起。   那林官长听了,不置可否地撇了一下嘴,而旁边的那公人则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就麻烦了,还涉及到江湖仇杀呢――像你们这样走江湖、串码头的,到处沾惹祸端,谁知道是这边出的事,还是别处惹的怨呢?"   他在旁边唠叨着,那林官长没有制止,而是等他说完之后,又问了小木匠几句,随后说道:"这件事情目前有点复杂,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这边的现场看完了,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瞧一下。"   小木匠知晓林一民的权力很大,不敢拒绝,领着人往工棚走去。   虽然刘家在老宅给这师徒二人准备了客房,但鲁大是个拗脾气,喜欢睡工地,一来不用来回折腾,二来也能够守着工地,所以就跟着大伙儿住在工棚里,但有一个独立的小隔间,师徒两人就住在这儿。   来到工棚,林一民立刻带着人搜查,这里面其实没有什么可搜的,不多时,关注点就落到了那巨大的木箱上来。   林一民让小木匠将木箱打开。   小木匠照办,那木箱打开之后,分出几层来,上面一层有些空,因为斧、锯、刨、凿、刀、钻、锤和墨斗、多角尺、多线勒子等这些工具,都放在了工地里去,没有来得及收拾,中间一层是师徒两人的换洗衣服,最下面一层,则是一些桃木符、短木剑、瓶瓶罐罐的小玩意,然后就是用红纸包裹的大洋。   这些大洋,大部分是先前破邪平事的酬金,还有一些是鲁大自己的积蓄。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林一民查过之后,让人将那些桃木符之类的收了,小木匠说了一声,便不敢多言,随后两个公人出门,临走前告诉他,让他这些日莫乱跑,就在此处,后续可能还会有一些事情需要找他。   小木匠此刻惶然无措,只有点头应下。   公人交代完毕,便与刘家的老管家离开,因为这管理治安的警察是乡绅督办,而且刘家大公子还在省城跟着何健,所以他们对刘家的人,倒是十分客气。   小木匠心中慌乱,等人走了,这才感觉到肚子咕咕,饥饿难耐,一伸手,这才想起从县城里买来的吃食,给人拿走之后,就没有还回来。   他坐不住,想要出门,去工地一查究竟,结果门口堵着两个刘家人,不准他走。   小木匠无奈,回房待着,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过去。   次日他被人推搡醒来,门外有哭嚎声,他爬起来,瞧见床前站着那管家儿子大勇,而另外两人,却是在弄那木箱,将最下层的大洋和钱物掏出来。   小木匠赶忙起身去阻拦,却给大勇一把拽住了胸口,嚷嚷道:"你干什么?"   小木匠指着那钱说道:"钱是我师父的!"   大勇不屑地将他往地上猛然一推,然后说道:"我知道,但我刘家两人被你师父所害,这些钱,是补给他们亲属的……"   7:
  被推开的一瞬间,小木匠浑身的肌肉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双目圆睁,就如同一头出笼的猛虎,仿佛要择人而噬一样。   他是练家子,打小的时候,曾经跟随黔阳的苗家刀客熊草学过一路凶狠的刀法,别的不说,对付像大勇这样的人,他还是不在话下的。   不过他终究没有出手,而是站在了原地。   跟刀客熊草学刀,是他师父张罗的,强身健体,不受人欺,但与此同时,他师父还跟他订下了一条规矩,那就是练刀归练刀,但不要与人争斗,他福薄命短,倘若是与人争斗,没了轻重,说不得就要吃了官司,甚至要给人砍了头颅去。   只要他在一天,小木匠就不能与人动手。   否则就要赶出师门去。   小木匠一直谨记此事,所以不但不会与人动手,就连会刀这事儿,都从没有与任何人说过。   他忍住了,但憋不住这气,与那大勇说道:"官家都没有说我师父是凶手,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大勇不屑地说道:"我不与你小孩子争吵,老爷说了,你愿待在此处,就待在此处,不过刘家不管饭了;你若是不愿意待在这儿,就出去,但不能离开三道坎镇,否则视与凶手同谋。"   他带人夺了钱财,扬长而去,小木匠拳头捏得咔嚓响,终究没有去反抗。   从小跑江湖,师父就教会他一个道理,便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是他们这等凭手艺吃饭的旁门浮萍。   但那钱,是师父的钱。   而且小木匠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帮着刘家平事,又张罗新宅建设,一切都是和和气气的,刘老爷对他师父也是客气有加,怎么突然之间,就变脸了呢?   难道刘家真的认为,死的那两人,是他师父杀的?   他满心疑惑,怎么也想不明白,而就在这时,工棚的门给人推开,几个戴孝的老弱妇孺堵在门口,指着小木匠,一脸气愤地骂着:"杀人凶手,不得好死。"   "你师父在哪里?叫他出来!"   "你肯定知道你师父在哪里,叫他出来偿命啊!"   ……   那些妇孺对上一身气力的小木匠,自然不可能动手,但又是哭啼,又是痛骂的阵仗,泼妇一般的行径,让小木匠没办法面对。   他知道自己待不下去了,只有收拾东西离开,然而等他背着巨大木箱出门的时候,外面两个守门的刘家家丁却拦住了他,指着那木箱,不让他带走,小木匠据理力争,那人却回答:"你别跟我说这些,我也不懂,大勇哥交代了,说你这里说不定会有什么凶器呢,不能带走――人可以走,带两件衣服也行。"   小木匠满是委屈,旁边家属的痛骂声却让他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不得已,翻找了两件衣服,然后灰溜溜地离开。   好在他那把刻刀都是贴身带着,总算是有个吃饭的家伙什儿。   小木匠灰溜溜地离开了工地,回望过去,发现原本一起干活的乡民们对着他指指点点,有人满是同情,而有人则露出了讥讽、幸灾乐祸的笑容来,让他心酸。   怎么会这样?   干活的东西,基本上都留在了工地里,师父又不知所踪,小木匠没了去处,即便是出了工地,也没有走远,就在远处的槐花树下蹲着。   受了欺负,他心中尽是不满,脸色也很是难看,一脸阴郁地望着那边的工地,想着接下来的事情。   他感觉自己被赶出来,以及后面的很多事情,少不得大勇在背后挑拨离间。   而大勇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他喜欢刘家的小芽小姐。   但小芽小姐却对他很感兴趣。   这是嫉妒。   小木匠甘十三想着,说不定这件事情刘老爷不知道,他若是知晓了,会不会帮着主持公道呢?   刘家老爷看上去那么慈祥,为人又大方,而且对他的手艺也是十分欣赏的。   不过,要是万一想错了呢?   他虽然常年跑惯码头,比同龄人要知晓许多,但一般来讲都是他师父去应付,用不着他来抛头露面,也不用他来决断事情,而现如今师父不见了踪影,又惹上这麻烦事儿,让他一时之间,有些彷然无措。   他在槐花树下,一直蹲到了中午时分,又饥又渴,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叫他:"甘小兄弟,甘小兄弟。"   小木匠回头,瞧见来人却是仙风道骨、面带笑容的吴半仙。   只见他穿着长袍蓝衫,头戴巾帽,背着一个包袱,肩上还挑着一旗幡,风尘仆仆的样子,小木匠赶紧起身行礼,那吴半仙扶住了他,然后关切地问道:"这几日我走山巡乡去了,刚刚回来,听说了你师父的事情,家都没有回,便赶过来了――对了,你这是怎么啦?"   听到吴半仙的温言关怀,小木匠满腹委屈,止不住眼泪都要流下来,当下也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并且将被刘家赶出来、还夺了钱财之事一并说起。   吴半仙听罢,吹胡子瞪眼,痛声骂道:"好一帮糊涂蛋,我鲁兄浩然正气,怎么会做出那等事情呢?一定是被人陷害了……"   他骂了几句,对小木匠说道:"你想必也是饿了,且去我那儿歇着,回头我去找刘老爷讲理。"   小木匠听到,心中感激,说好。   两人回到了吴半仙的住处,这儿在樟木溪下游,离三道坎不远的一处草堂,院子很大,跟寻常人家的木屋不一样,吴半仙家的房子大多竹制,小木匠在营造上是行内人,一眼就瞧出这里面的门道,当真是老手艺人才弄出来的屋子,整体看上去,颇有些风骨和气度。   这草堂后院还有药圃。   吴半仙家里还有一人,比小木匠要大上一些,长相敦实的一后生,一开始小木匠还以为是吴半仙徒弟,但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是个哑巴。   既然是哑巴,自然做不得吴半仙的徒弟。   那哑巴做粗活是一把好手,不一会儿,就做了一顿中饭来,菜色并不丰富,也不见荤腥,青菜和咸菜,再加白米饭。   小木匠饿了一整天,吴半仙让他别客气,他便甩开了腮帮吃,而吴半仙显然不怎么饿,在旁边一边喝茶,一边询问小木匠。   小木匠一一回答,然后问道:"先生,你说我师父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半仙叹了一口气:"八成如你所说的那般,被人打击报复了――这件事情说起来也与我有关,倘若不是我去请你师徒过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也别着急,这件事情我肯定不会不管,吃完饭,我就去刘家,跟刘老爷说清楚。"   小木匠赶忙道谢。   吴半仙说到做到,吃过饭后,洗手漱口,便出发了,小木匠想要跟去,他不许,说现在刘家应该正在气头,他过去的话,不太方便。   小木匠在家待着,天擦黑吴半仙方才回返,而且还喝了酒,醉醺醺的,哑巴服侍他睡下,小木匠即便是满腹的问题,也没有办法询问,只好在草堂的偏房住下。   次日醒来,小木匠出门,瞧见吴半仙跪在堂屋神龛上香,念念有词。   他不敢打扰,静静看着,吴半仙忙完之后,把他叫到了房前来,开口说道:"小兄弟,我昨日过去,正好碰到了县上的林一民,他的名声你应该知晓,在前清时当捕快,外号可叫做‘湘西展昭’,见识不凡。你师父的这个案子,疑点颇多,我将你的看法,还有我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了,但问题在于,你师父到现在都还没有露面,到底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晓,说到底,你师父露面了,才能够洗脱清白。"   说到这里,吴半仙问道:"你知道你师父老家在哪里不?"   小木匠说:"我师父的老家在荆南道的黑竹沟,不过老家都没啥子人了,我跟着他十年,就回去过一趟,还是去扫墓上坟。"   吴半仙又问:"那你知道他有别的落脚点没?"   小木匠摇头,说没有,我们这些年,都是哪里有活路做,就去哪里,到处飘着呢。   吴半仙又问:"他那几个姑娘都嫁到了哪里,你知道不?"   小木匠说大姑娘嫁到了鲁东,二姑娘嫁到了西川,三姑娘嫁到广府,不过他跟几个姑娘的关系不太好,一向都不联系的,我也没有去过。   吴半仙又问了几句,有点儿发愁,说:"这件事情很麻烦,得你师父出来才行,不然说不清楚。我找刘老爷说了钱的事情,他说钱已经分给死者家属了,倘若到时候案子跟你师父无关的话,他会再补回来的。这样吧,你这些日子,先在我这里待着,等你师父回来再说……"   他将小木匠收留,并且告诉他,一旦有他师父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吴半仙在镇子里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在宽慰小木匠,不过他毕竟要吃饭混生活,所以待了两天便又去出摊,小木匠目送他离开,等过了一刻钟,瞧见那哑巴去伺弄后院药圃,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8:
  吴半仙这一次并没有下乡,而是去了县城里摆摊儿。   作为一个比较有身份和名气的文夫子,他在城东的清水茶楼有一个临街包厢,平日里倘若是有人遇到了事儿,都会来这儿寻他,吴半仙在那儿沏一壶茶,要了些葵瓜子和煮花生,一坐便是一天。   这世道忒乱,但乱也有乱的好处,人们举头看天,四处黯淡无光,就容易将心思寄托于鬼神和虚无缥缈。   正因如此,吴半仙的生意倒也还算不错,陆陆续续,都有人来找他询问。   这老头儿在乾城县名气颇大,而且还是真有本事的,无论是帮人起名、断梦、算命、破局,都是头头是道,随手拈来,而且基本上都是很准的,你比如说来了一马脸中年,这人是布商行刘老板的朋友,一开始并不信他,吴半仙也不急,询问那人的生辰八字。   那人报上,吴半仙当着那人的面,排好八字、大运、流年之后,说:"你生辰列下,能够瞧见第一步大运是壬寅,第二步大运是癸卯,全是水木运,而你八字忌的是水木,看来你的童年十分困苦,颠沛流离,生活不稳定,学运也很差。十八岁就离家,但你二十岁就走了官运――所以我断定,你十八岁应该是去当了兵,二十岁混出了名头,然后一路亨通,对不对?"   那人说:"我是十九岁当了兵,二十一岁管了事。"   吴半仙说道:"你按的是新历,我讲的是农历,所以是没错的。"   那人来了兴趣,说那你算一算我的家人。   吴半仙说:"我刚才说了,你的童年极不安定,从你的八字里我看不到正印,只有偏运,得不到母亲帮助,特别是你是六七岁那两年,母运奇差,你应该是姑姑或者姨母之类的女性长辈养大的,对吧?"   那马脸中年说道:"对,那两年我母亲病重,没多久就故去了。"   说完这话,他对吴半仙就开始另眼相待,又多问了几句,等聊完之后,刘老板告诉吴半仙,这位是民团新来的官长,是潭州过来的。   你看看,吴半仙这人,是真有本事,跟一般糊弄人的算命先生,是不一样的。   就是靠着这份真本事,所以才能够在乾城县乃至湘西这一代,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小木匠却对这个人,有了一些怀疑。   这个人,不简单。   尽管他显得十分地小心谨慎,但这几天对小木匠的旁敲侧击,让小木匠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恐慌。   吴半仙似乎很想知道鲁大此刻的下落,而且比小木匠更加的着急。   为什么呢?   小木匠别看人憨厚,但自小跟着师父闯荡码头,见识总比同龄人要强上太多,所以吴半仙这边稍微露出一点儿不对劲来,他立刻就感觉到了。   这里面,有蹊跷。   小木匠跟着吴半仙来到了乾城县,守了一天,等到天擦黑,也没有瞧见有什么不对劲儿,这才赶在他前面回去。   回到草堂,那哑巴瞧见他,比划了一下,问他有没有吃饭。   小木匠摇头,说没有。   哑巴给他准备了吃食,小木匠一天没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也是不客气,吃得一粒米都不剩下。   天黑了,吴半仙才回来,瞧见小木匠一个人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做木雕,这木雕却是上次刘小芽瞧见的那个,这会儿已经雕得差不多了,是一个五六岁的胖小子,经过小木匠的用心雕琢,活灵活现的。   吴半仙喝了酒,却没有醉,搬了竹椅过来,看小木匠雕。   小木匠从专注中回过神来,与他问好,吴半仙摆手,说不用,你做你的。   小木匠却没有再雕,吴半仙瞧见自己打断了对方的活计,便问道:"这个小孩,是以前的你么?"   那甘十三摇头,说不是,是我小时候的一个玩伴――他是川东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那个时候我师父给他家建房子,一连弄了三年多,我那时刚刚跟我师父,没有手艺,打不了下手,当时他们家请了一个武师来教他习武,我师父就让我跟在旁边学,打发时间,一来二去,我跟他就成了朋友。   吴半仙问他:"哦,原来你的本事,是从那武师手下学来的?"   甘十三点头,说对。   吴半仙问:"起了三年的房子,那家业可真大……你那玩伴叫什么?"   甘十三说道:"我不记得他的大名了,就记得诨号,叫做屈老虎,他在家排行老八,有的时候我也叫他屈老八。"   吴半仙想起来了:"泸县屈家啊,我知道,西川有三大家,开县唐门,宜宾上官,泸县屈家――开县唐门又称黄陵派,是峨眉五花八叶里五花之首,其余的,譬如涪陵的点易派、都江堰的青城派、通江的铁佛派、丰都的青牛派都不如也,唐大娘这些年更是名声大噪,宜宾上官据说是青城子弟,剑仙传人,至于屈家,酒神屈天下更是名满西南,只可惜五年前的灭门惨案,偌大的屈家竟然烟消云散了去,你这位儿时玩伴,只怕也没活下来吧?"   说罢,吴半仙摇头晃脑地感慨道:" 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广厦千间,夜眠八尺――这世间之道,盛极而衰,莫过如此啊。"   甘十三说:"他家里遭灾时,他人未在,这些年到处晃荡,还去过南洋。"   吴半仙听了,叹了一句,说若如此,还算幸运――屈天下一生行善,今朝留了一脉,也算是种善因得善果。   他与小木匠聊了几句,又问道:"人生总会有变故,你师父倘若是一直没有消息,你有何打算?"   小木匠想了想,说道:"我想了下,准备在乾城这儿,待上一年半载,而倘若是一直没有消息,就准备去渝城――我和我师父在那里做过工,认识一些人,听说那里很多活路做,我跟师父学了手艺,活路多,总也是饿不死的。"   吴半仙点头,说也对,渝城是个大地方,长江要道,商贾云集,人多了,总要盖房子的,饿不着人,而且你这手艺得了你师父真传,就算不盖房子,做家具总是一流的,老天不饿手艺人。   他说着,又问道:"当年张献忠入川,千万人口杀得只剩数十万,千里横尸,流血漂橹,无数冤魂,故而川地多诡,你若是能学得你师父的本事,就算不做工,也能过得很滋润。"   小木匠摇头,说我资质鲁钝,命格又薄,若不是自小苦练力气,说不得早就夭折了,所以师父驱邪避鬼的手段,并不曾教我。   吴半仙说那晚我看你不是挺厉害的么?   小木匠说道:"也就打打下手而已,师父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真要让我去是独当一面,我只怕早就死了。"   吴半仙拿了蒲扇,一边摇,一边说:"你师父真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你没有跟他学得这些,着实是可惜了――我听说过,这鲁班教中,有一门奇书,名曰鲁班书。这鲁班书据说是匠人祖师鲁班破解无字天书之后,所著的《鲁班经》流传,当然这个是谣传,那《鲁班经》分作鲁班书上册、鲁班书下册、鲁班中篇(前传后教)与万法归宗四部,乃东汉末年以来,经过道人谱写改良、流传于木匠群体的一套奇经,它流传于世,后来清朝中叶,清廷清理白莲教,顺带打压民间法术团体,使得陆续失传,你师父以前在鲁班教待过,可曾得见此书?"   小木匠一脸茫然,摇头说道:"听都没有听过,这世间,真有这样子的东西?"   吴半仙认真地盯着他,好一会儿,笑着说道:"这东西流传许久,老一辈的人口口相传,想来应该是真的吧?不过谁知道呢?"   他没有再继续问了,而是打了一个酒嗝,随后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说道:"酒喝多了,脑子就有点儿糊涂――你早点睡觉吧,不要再忙活了。"   他往草堂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喊:"黑牛,黑牛你龟儿子,过来给老子打热水。"   寄人篱下,小木匠不敢造次,收拾一番,回房歇下。   也不知道怎么的,这天特别的好睡,眼睛一闭,感觉就进入梦乡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躺在木床上的小木匠睁了一下眼,随即又赶紧闭上,随后,他的双耳动了动,眼皮下的眼珠子仿佛在打转,而随后,有声音,从屋外的院子里,传了过来:"这小家伙当真不知道鲁班书的事情?"   几秒钟之后,小木匠听到了吴半仙沙哑的声音:"对,我试探过了多回,他应该是不知晓的。"   那人听了,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留了也无用,把他交给我,杀了埋野地吧。"   这话儿一说完,小木匠顿时就寒毛直竖,彻底醒转过来。
网站目录投稿: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