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岁数大了,没了年轻时的活力。有时大姑站在树下,深情地望着远方,呆呆地,一动不动——我看着大姑的背影,感慨良久,轻叹一声。 父亲的兄弟姐妹中,只有大姑呆在农村,其他都在城里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一份固定的收入。大姑的孩子们已经成家,生活得不算好,他们对母亲滞留农村让他们过着不尽如意的生活,有些不满。他们原本可以到城里生活,可是大姑的执着拖住了他们的后腿。 这也不能全怪大姑。导致她这种境地的身份是临代教师。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一批读过点书,有点文化知识的人,响应号召,学校奇缺教师的状况迅速得到改观,大姑在大队干部的推荐下,做了临代教师。 临代教师,临时带带课而已,没有编制,靠村里筹集发工资,随时都有可能被解聘,回家务农。这待遇和有编制公办教师没法比,一个天一个地。好在那时生活要求不高,能够解决温饱问题,已经很不错。 大姑高中毕业,我的爷爷本想让大姑补习一年,再参加高考,说不定就能金榜题名,可大队干部做了她思想工作,做个临代教师,既可以不下地干活,还能赚取一定的工资,复读未必就能考上,周围复读的有几个考上的?真的,参加复读的好些人,还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高考哪有那么容易。从土坷垃蹦出来的,还得回到土地上刨食,这是命!大姑也不想复读,能够帮助家里出一份力,减轻父母沉重的负担,供弟弟妹妹可以上学,说不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大姑做了临代教师。高中毕业教小学生,不需要花多大的力气,知识在她的手里,变着花样传授给学生,学生不费多少功夫就能掌握了。那个时候,考试很简单,不像现在那么复杂。大姑长的好看,眼睛会说话,讲台前一站,水灵灵的眼睛朝向学生一看,柔情似水,仿佛一串葡萄挂在学生眼前,学生就安静下来。大姑的声音很温柔,吴侬细语般,尤其唱歌的时候,学生不想大声唱出来,怕听不到大姑动听的歌声。 大姑在小学一呆就是好几年,她与一个和她一样的临代教师成了家。随着公办教师越来越多,大姑被发配到幼儿园,成了一名幼师。这正好发挥大姑特长。大姑很有耐心,也喜欢孩子,孩子也喜欢能歌善舞的大姑。 大姑做了临代教师后,为家里减轻了不少负担,弟弟妹妹有机会上学了,他们陆陆续续上完小学初中高中。弟妹们很争气,要么考上了中专,要么考上了技校,尤其是小弟,考上大学。大姑的心愿了了,也就一心一意当幼师。她也自学了大专课程,考取了幼师证,可是她没法转正,没有文件精神,她只能是一名临代教师。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地方出台了政策,民办教师只要缴纳一定的费用就可以转成公办教师。一批人很快凑齐资金转正了。可是大姑是一名临代教师,转不了。有的不愿再做临代教师,走了。可幼儿园还缺少幼师,园长和大姑商量,请求她留下来,如果有转正名额,就推荐她,可是园长不是政策的制定者,向上级反映,上面的领导也只是口头答应想办法解决,可是始终不见解决,就这么拖着。大姑也渐渐拖老了,大姑变成了大婶,再后来都变成了奶奶,转正还是没下文。 她的几个孩子,读书也没读好,没能考上大学,回家务了农或外出打工。经济状况和别人比起来,大姑就高兴不来。如果当初不听大队干部的话,复读一年,或许能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跳出龙门。即便到城里打工,也不至于守着泥土一辈子。自己生活不如意罢了,也不会连累了孩子。 大姑一想起孩子们,心里就窝得慌,觉得对不住孩子。大姑把大部分时间用在了别人的孩子身上,自己孩子潜能倒没开发出来。 后来,大姑退休了,只是以企业工人身份,领取一份工人退休金。而公办教师退休了,工资没少多少,一比,大姑就寒碜多了。同样在学校工作几十年,差距这么大,大姑很失落。 和大姑一起退休的好些人,都是这样。不只是我们这儿,周边的县区,也是一样;其它省份对待像大姑这样没有编制的教师,也好不了多少。 尽管大姑她们一次又一次向县里相关领导反映自己的诉求,相关领导也很同情她们,可是没有文件,也就没法办理。 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大姑她们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她们写过信,向更上级反映,书信石沉大海,总是没有回音。 大姑渐老,没有力气折腾。其他伙伴见能说会道的大姑行动不便了,也就失去了动力,没有再组织大家讨要说法。 大姑教过的学生从外地回家,有的来看她。大姑的境况让他们唏嘘不已。退休金都花在了身体上,房子和装饰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在我们村里,大姑家很打眼。 大姑们教过多少孩子?这是没法统计的,也没人愿去统计。 人生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如果把大姑的一生收入加起来,总数不及一个歌星一首歌带来的收入,可我们这儿的男女老幼,见到大姑,都格外地尊敬。他们的家庭成员中,不少都是大姑教过的,大姑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正是大姑这样的一群人,她们给孩子们点亮了知识的明灯,开启了心智的大门,使无数的农家子弟学会了写自己的姓名,走出了农村,融入了城市,在各自的岗位上贡献自己的心力。 正是那一批临代教师的努力,填补了教师的位置,她们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教育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遗憾的是,国家没给她们一个恰当说法,也没有在经济上补偿。尽管临代教师这个称呼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它所起的作用,历史不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