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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自述三十三科学与价值


  科学的历史只有几个世纪,它还没有完成其实质性的发展。总起来说,也许我们可以将这一发展称之为由沉思到应用。科学发展有赖于人们的求知欲,而求知欲则产生于两种冲动。我们希望了解某个东西,或者是因为我们喜爱它,或者是因为我们想控制它。前者产生沉思的知识,后者产生应用的知识。随着科学的发展,人们对于控制的冲动已经逐渐压倒喜爱的冲动。其具体表现为工业主义和管理技术,也表现在实用主义和工具主义哲学中。概而言之,这两种哲学都认为,任何信念,只要有利于我们支配事物,它就是正确的。这种真理观倒是十分符合各国政府的看法。
  但人的求知欲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况。那些神秘主义者、恋人和诗人也可以说是知识的追求者,虽然不一定十分成功,但并非不值得尊重。我们想了解所爱的东西,其目的不在于控制,而在于沉思的快乐。"我们一生都在认识上帝",这并非是由于认识而能够去支配上帝。只要某个东西能够引起我们迷恋、喜欢或愉悦,就可能产生我们去认识它的愿望,其目的不是去控制它,而是在想象中将其变为完美,变为欢乐之源。跟其它的爱一样,在性爱中也有这种认识的冲动,除非性爱者只有肉体的冲动或者其目的太实际。其实有无这种冲动,正好可以测试出某种爱的价值。有价值的爱必定包含着这种知识冲动,类似于那些神秘社团所追求的。
  科学开始于那些热爱世界的人。他们惊喜于日月星辰之运转、江河湖海之翻腾、风雨雷电之变幻、崇山峻岭之壮美。喜爱之余,他们集中注意力来思考它们,并不满足于对其外部的观察,而要深入到对其实质的了解。赫拉克利特说:"世界是长久之火焰,永远有规律地燃烧和熄灭。"由于强烈感受到世界之美,赫拉克利特和其他埃利亚派哲学家产生探究科学知识的冲动。他们是具有理性激情的巨人,现代世界的所有活动都是来源于这种理性激情。然而科学越是发展,这种产生科学的爱之冲动却越是受到压制。最后的结果是,自然界的恋人被疏远,自然界的恶魔则获得青睐。物理学的发展让我们逐渐失去那些关于物质世界本质的知识。色彩和声音、光亮和阴影、形式和结构不再是埃利亚人作为新娘而追求的自然界。它们从被爱者转移到爱者那里,被爱者被幻化为种种阴沉可怕的僵尸。这些可怜的物理学家被自己的公式所显现的自然沙漠吓坏了,于是求助于上帝,然而上帝能够给予他们的,也不过是一些幽灵。他们自以为听到了上帝的回应,其实不过是他们惊惶的心声。科学家们一旦不再扮演自然恋人的角色,就变成征服自然的暴君。这些采取实用态度的人说,只要能让外部世界服从我的意志,我何必去管它的存在状况!这样,科学就以实力来代替爱情,变得越来越残忍。在我们可以想象的未来科学社会里,对于权力的冲动将完全压过对爱情的冲动,这就是科学表现出残酷性的心理来源。
  科学本来是以追求真理为目的,现在却与真实性相对立,因为纯粹的真实性应该与纯粹的科学怀疑论相一致。如果从沉思而非实用的角度看科学,我们就会发现,我们所相信的一切其实只是一种动物的信仰,只有此外的东西才属于科学。反过来说,如果把科学看成一种改造我们自身及环境的技术,它就成了与形而上学的真实性相脱离的权力。我们只有不顾这种形而上学的真实性,才能使用这一权力。然而,追问这一真实性乃是将世界看作恋人的标志。因此,我们只有抛却世界恋人的身份,才可能作为科学家来征服这个世界。这种精神上的分裂对人类是十分有害的。那种形而上学的科学一旦丧失,技术科学就必定会通过抛弃爱情,通过一种类似魔鬼崇拜的方式来行使权力。
  我认为,一般来说,做恋人获得的满足要大大超过当暴君获得的满足,具有更高的人生价值。这样,在我即将离开人世时,不会有虚度此生的遗憾。我观赏过夕阳西下的晚霞、清晨晶莹欲滴的露珠、北国皑皑的白雪;我听到过久旱之后甘霖的滴答声,大西洋"卷起千堆雪"的拍岸声。科学可以给更多的人快乐;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恰当地使用科学的权力。如果让科学把许多有价值的东西从人生中剔除掉,它就不值得我们追求,因为这样一来,会把人们引向绝望。科学如果不能继续以往对知识的追求,它就失去了价值;科学技术要真能做到丰富人类生活,它就必须服从自己应该服务的许多目的。
  人类曾长期习惯于顺从自然。一旦摆脱这种状况,由奴隶变为主人,人类又会表现出一些新的毛病。我们应该培养一种新道德,由对自然的顺从转变为对人类美德的尊重。如果没有这种尊重,科学技术就可能变成充满危险的东西。只要存在着这种尊重,科学就不仅可以让人类摆脱自然的束缚,还可以摆脱自身奴性的束缚。科学技术确实存在着危险,但并非是不可避免的,展望未来,至少是希望与危险并存。
  ——我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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