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疯子的身影不见了。 我憋回失望的泪水,跳下窗台坐在床边,盯着玻璃框里的西瓜皮沉思。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我有病还是她有病,思维也变得糊涂起来。 我面朝西瓜皮,一直坐到中午。 我已经饿得发晕,既弄不清李疯子为什么突然离去,也不愿长久地为这件事烦恼。越来越想得到这块食物充填肌肠,几乎不能自制,琢磨着踹开玻璃取出西瓜皮,挨一顿打吃下西瓜皮也值。我站起身子,不再迟疑,抬起一只脚对准西瓜皮用解放鞋顶住玻璃发力,哗啦一声顶碎一小半玻璃,全身都因剧痛而摇晃。我背过身子,伸出双手去够那块西瓜皮,锋利的玻璃碴划破手背流出鲜血,染红西瓜皮。我真是饿急眼了,来不及细看,顾不得手上的鲜血和冲洗瓜皮上的灰尘,把它连血带皮吞进去。瓜皮嚼在我的嘴里,清香苦涩,混和着鲜血淡淡的咸腥,牙齿嚼到一块玻璃碴。我唯恐浪费食物,舍不得将哪怕一星半点儿吐出来,索性将玻璃碴嚼得粉碎,连同西瓜皮一起吞下肚子里。 吃过西瓜皮,我的胃稍微好受一些,又开始害怕踹碎玻璃的后果了,我甚至为自己的冒失后悔,想必一顿毒打在所难免。我抬起脚,亡羊补牢,尽量将碎玻璃踢进床下,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以便他们发现后好打马虎眼少挨几鞭子。手上的血不断滴落着,哩哩啦啦,我扭过头,看到手背划破一道口子,拿起当枕头的衣服缠在手上止血,我知道不要紧,用不多长时间伤口会自然愈和的。屋里亮着长明灯,我几乎没有日夜转换的概念,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头昏眼花。我感到手腕的刺痛尚可忍受,但肩关节的钝痛越来越难挨,都快失去知觉了。我的意志在消沉,抵抗意识在消退。人就像掉进倒霉的无底洞,黑暗而幽深,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然而终究要碰到底的。觉得再这样下去人饿垮了,精神也垮了,会主动告饶的。但是四天过去,他们除偶尔扒在窗口窥视一下,没有人进来。 后来我才懂得,造反派的用心何其歹毒,他们也正是用这种"熬鹰"的手段,来瓦解一个人的斗志。 在黑龙江省,有一个少数民族叫鄂伦春族,他们祖祖辈辈以渔猎为生,尤其以"熬鹰"远近闻名。鄂伦春人逮住鹰隼利用它狩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掉鹰的傲气。鄂伦春人深知鹰是从不肯低下头颅的鸟中之王,因此他们一旦逮住鹰一连几天不给它食物吃,只给水喝。待饿得差不多了,再把它关在一间黑屋子里,拴在秋千上荡来荡去,让鸟中之王时刻不能休息。猎人则点起一盏小油灯坐在秋千旁,轮换看守着鹰,用疲劳战术迫使它屈服。只要鹰稍一打盹,猎人就晃动秋千,让鹰为保持平衡无法入睡。几天几夜下来,鸟中之王又饿又困,精神和意志垮了,最后只得屈膝投降,按猎人的命令逮鸟抓兔子。 我原来百思不解,为什么体育老师刘小伙会承认自己是牛鬼蛇神?以他的身体和力气就是三个迟司令也靠不到身边,五个小不点也不是对手。听母亲说造反派头一次对刘小伙诉诸武力,他也和我一样倔犟,虽不敢还手,一晃肩膀就把打手甩了出去。原因很简单,造反派就是运用"熬鹰"的战术捆绑刘小伙好些日子,直至把他折磨得浑身松软,虚弱不堪,让他身体的痛苦超出意志的承受力,才制服强壮的体育老师,迫使他无条件投降。放刘小伙回鬼队劳动改造的时候,他对我的母亲说:"孙书记,你知道,我不是坏人,更不是反革命,就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他们下此毒手。我年纪轻轻,以后怎么活!" 母亲安慰刘小伙,一定要相信党,相信人民,活下去。运动总有结束的时候,到那时,是人是鬼就会水落石出了,起码我相信你是受冤枉的好同志。母亲没靠边站前,一直严格执行党的政策,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对成分好和不好的教师一视同仁,重在个人表现。母亲说:"刘小伙这个年轻人多才多艺,带眼的会吹,带弦的能拉,是个人才!"她鼓励刘小伙好好工作,积极要求进步,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日后,这一条也变成母亲的罪状,造反派多次批判她包庇地富反坏右分子,企图变天。 有人砰砰敲窗户,我转过脸,是李疯子在敲玻璃。 我为自己的愚蠢生气,和一个疯子说不清道不白,不抱什么希望了。再说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心思理睬她。有什么东西咚地落在地下,我睁开眼睛,心跳得厉害,一个金灿灿的、金字塔状的窝窝头滚落在身边。窝窝头很结实,摔在地上裂开一条缝,没碎,老远就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我激动地挪下床,背对着它屈下膝去,两只手捡起窝窝头摆在床板上,待想起应该谢谢李疯子时,她已经离开窗口了。 我回过身,跪在床前盯住窝窝头,老半天还觉得这不是事实。然而我确实嗅到苞米面的香味,嘴唇触到窝窝头尖顶,还带着余热,尚未凉透,传到舌尖甜滋滋的。我咬开窝头的皮细细品味,一下撕倒它,露出底部的圆眼,喜出望外在圆眼中发现一块咸菜!接连四天没吃到咸滋味,我忙不迭用舌头舔着咸菜,竟不感觉它咸,而是甜的。我以为李疯子没听懂我的意思,不会管我,没想到疯子也有一颗母亲的心,尽其可能,同情孩子,可怜孩子! 多少年后,我长大成人,一直忘不了在那个特殊的监狱里,在那个惨无人道的日子里,在那个死去活来的黄昏中,一个疯子对我的震撼。每当我碰到孩子讥笑精神病人,必定走上前去,怒斥淘气鬼们不得欺辱一个病人。如果哪个疯子要吃的东西,我准会跑回家拿些食物,或就近买些食品给他,尽管对方从未感激过我。要是哪个孩子认为我多管闲事,我甚至会大为光火,不惜动用拳头,并且从没有后悔过。为此,我多次惹过麻烦,搞得孩子家长来找我的母亲,说你儿子不该吓唬孩子,也是一个疯子! 其实,疯子和诗人就那么一点点区别。 他们说得没错,我写诗,为人处事经常偏激,是个疯子。 我怀着满腔辛酸,就着咸菜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窝窝头,像吃美味佳肴,来来回回咂摸品味,好长工夫舍不得咽进嗓眼。我四天来没吃粮食,没吃蔬菜,肚子里没油水,空空如也。由于上火,嘴角溃疡了,上唇里面烂一大片,再加上我拽插销时咬坏牙花子,猛一吃东西流出血水。但比起周身的疼痛实在不算什么,毕竟有食物充实肠胃,让舌头和口腔产生咀嚼和吞咽的快感。一个窝窝头吃下去,没吃什么似的,我多么希望李疯子再从气窗扔进一个窝头来。她再没有露面,我无异于守株待兔。 我觉得身上有些力气了,疼痛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扒在水桶旁喝了一气凉水,登上条凳,用脑袋顶死气窗以免晚上再飞进蚊虫,然后侧身躺在光板床上。我知道自己不能过多活动消耗卡路里,要活下去必须保存体力。我好像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一个陷在沙漠里断水断粮的男人,一动不动躺着等待援救能坚持五天,一个女人能坚持七天。我的肚子里有三块西瓜皮和一个窝窝头垫底,还有充足的饮水,估计再坚持几天没有问题。 那只拉拉蛄又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它从床底爬到窗台下,捡食窝窝头摔进来时掉的渣子。它饿坏了,肚子干干瘪瘪,翅膀耷拉下来,行动缓慢,得过一场大病一样有气无力。我和它同命相怜,再这样下去没有吃的东西都会饿死。可是门窗都关得严丝合缝,气窗又太高,它出不去,正和我出不去一样。我想,一旦他们再进来,我找机会多敞一会儿屋门放它出去,给我的小伙伴一条生路。 我盯着拉拉蛄,注视着它的一举一动,那么专心致志,竟没在意窗外有人往屋里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