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轮朝阳从雾霭的缝隙中挤出来,惨淡地投进眼前的溪水中。初冬的冷风很快就把我单薄的衣服打透。一公里外的那个曾给我欢乐也给我痛苦的小屯朦朦胧胧,看不见有炊烟升起,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知道有人在走动。小屯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啊,此刻好像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我蹲下来,用手搅动了一下沟子里的流水,好凉好凉。我打开包裹,掀开麻将盒盖,将麻将一个一个放进水里,麻将一个一个随水流走了,载着我的痛苦的往事,流走了。 二
三年了,整整三年。那是怎样昏暗的一天啊。早晨我被一阵急促的叫门声惊醒,匆匆忙忙跟着来人一路一瘸一拐地小跑。寒风吹凉了我的身心,这时才意识到,由于慌乱竟忘了披一件挡风的大衣。当我来到水沟边时,早已经来了许多人。村长叫大家让一让,把我拉到水边。当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脑子一片空白。那个面朝下脑袋和上半身浸到水里,腿部还横在岸上的人真的就是我的丈夫。我没有哭,因为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甚至有些佩服我的诅咒这么灵验,简直就是金口玉牙。那一声你死在外边得了,竟是我送他上路的告别语,他以咣当一声的门响作为回应。在县政府工作的丈夫的弟弟来了,忙前忙后。公安局的人来了,医院的人来了。一切都得按着官方的要求进行。问我是否要求解剖尸体,我没有同意。我确信不会有人害他,意外死亡解剖有什么意义,无非是把尸体剌可稀烂,让人惨不忍睹。弟弟也就是我的小叔子说,你回去吧,节哀休息,有事再找你。我说一切都由你办,我什么都不懂。有几个妇女搀着我往回走。其实我自己可以走,不用搀着的,我的内心刚强着呢。我回过头去,透过人群的缝隙,最后看丈夫一眼,算是最后告别。公安人员已经将尸体拽上来,仰面朝天,医生正在检查。我甩开搀扶我的手,扭头快步走回家来。 三
晚上家里陆续来了几拨人,几拨目的不同的人。第一拨是弟弟、村长还有公安和医院的人。他们告诉我,丈夫是酒后摔到沟子里,肺部进水,窒息而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呛死的。这个我自己已经猜到了。他喝得烂醉,掉进沟里爬不出来,又在大冷天的夜里,死了能怪谁呢。第二拨是村会计和两个我也认识的村民,是昨天晚上和丈夫打麻将喝酒的人。会计磕磕巴巴叙述昨晚的经过,那两个村民也不时插话。他们后悔没送丈夫回家,他们后悔让丈夫喝醉酒,他们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最后,会计哆哆嗦嗦在口袋里掏出一打钱,说这是他们三人凑的,会计四千,另外两人各三千,拢共一万元整。我接过钱犹豫片刻,又送到会计手里。这算什么钱呢?是补偿吗,人家有什么错。是怜悯吗,虽然我没钱,但这样的钱我就是穷死也不能要。他们三人用奇怪的眼睛看着我,象看一个怪物似的。我说这钱你们还是拿回去吧,我不要。会计说你拿着吧,这样我们心里好受点,我们和你家老九(村里人都这么叫我丈夫)都是要好的朋友,如果你嫌少我们仨再张罗点。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老九的死和你们没有关系,钱多少我都不会要。第三拨的人是陆续来的,他们走后我仔细算了一下,拢共是二十三人。有本屯的也有外屯的,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还有我看着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的。他们是来要钱的。他们每个人都拿着老九打的欠条,有的几百,多数都是几千,还有五张是上万的。他们说的话有的好听点,有的很难听,有的希望我有钱时给他,有的叫我立马还钱。看得出他们是怕我不认账,钱瞎了。我哪有钱还他们呀,但人家有欠条,我能不认账吗。人家的钱也是一分一分挣的,不是大风刮来的。我说你们也知道,我现在没有钱,但我认账,有钱我一定会还你们的,绝不会叫你们的钱瞎了。他们有的说认账就好,有的骂骂咧咧。我说你们把名字和欠的金额都写在一张纸上吧,相信我一定会还的。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丈夫的哥哥和嫂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哥大伯嫂。他俩是最后来的,拿着老九打的三千块钱的欠条,逼着我立马还钱,不然搬家里的电视冰箱。弟弟始终没走,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掏出三千块钱,对他哥嫂说,你们拿去吧,今后再没你们这样的家里和亲戚。弟弟拿起那张写满名字和钱数的纸,算了一下,拢共是十八万三千。弟弟和我都吓了一跳。我知道老九在外边欠钱,但没想到会这么多。 四
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透过玻璃窗看到天上有几颗寒星在闪。我在心里问,星星你对我说些什么话。星星仍在闪,没有一点回声。我不觉长长叹了口气,半饷好像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一声冗长的回响。人都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给你打开一扇窗。可上帝对我为什么这么吝啬,门和窗都关的死死的,连一道缝都不给留。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爸爸就整天不着家,各屯串着去打麻将。回家也总一脸乌云,还经常和妈妈吵架,吓得我四处躲。不仅家里的活全是妈妈干,就是地里的活多数时候也是妈妈干。秋收后,不管粮价贵贱,爸爸总是第一个把粮买了,还打麻将欠下的债,然后就又顾头不顾腚地整天打麻将。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一次感冒,一连几天高烧不退,怎么吃药都不减轻。母亲就找来村医给我打针。一天村医到时间没来,母亲去他家里找,才知道村医出了远门,得四五天才能回来。妈妈没办法就找出针管和药,给我打了一针。那针头扎进我屁股的时候,有一股忍不住的疼麻,我大叫。这一针伤到了坐骨神经,就是这一针就把我的人生崴了个弯,从此我就成了残疾人。 我痛苦,妈妈更痛苦,她实在已经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心上又扎了一刀。我每天一拐一瘸的走路,妈妈经常以泪洗面,生活在自责中。妈妈对我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还能有点出路,不然连对象都不好找,这辈子可就苦了。我知道妈妈心里难受,就搂着妈妈哭。 五
想到妈妈,我睡意全无,更加睡不着了。开开灯,点上一支烟,这是我第一次吸烟,吸一口,咳得不行。看着烟头上袅袅升起的一缕烟丝又陷入了沉思。 我上初中的时候,开始有了生理期。很快就前凸后翘,出落得亭亭玉立,相貌也越来越俊俏。课上课下经常有男孩子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胸上甚至臀部上,火辣辣烫人。背地里隐隐听到有男同学赞誉我漂亮,我忐忑和害怕之余也有点满足和自豪。偶尔听到一个很帅气的男同学说我,不但漂亮学习又好,只可惜是个瘸子。当时我难受极了,差点没有哭出来。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想起了妈妈对我说的话。于是,我压抑青春的萌动,忽略性别,不打扮,不关心其他,把一切都奉献给学习。 转眼初中毕业了,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县里那所省重点高中。本来应该高兴的我却陷入了痛苦的两难之地。母亲越来越消瘦,还患上了眩晕症。太累或太热就迷糊,就得躺在炕上,不敢睁眼。初中是义务教育,花销少。高中就不一样了,得去县里住宿舍吃食堂。再节省一年也得三五千元费用。我想上学又不想增加母亲负担,更担心母亲的身体,我该怎么办呀。妈妈看出了我的为难,她说你就安心上学吧,再苦再难我都要供你,你是妈妈的希望,你是妈妈活下去的动力。妈妈打开炕梢的那只破旧的箱子,那是她结婚时老爷亲手为她做的陪嫁,在最底下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整整五千元。母亲告诉我这是她这几年背着父亲偷偷为我赞下的,是供我读高中用的。我看着母亲那瘦成一条的脸,颤抖着捧起那个包着我更包着母亲那痛苦的希望的布包,眼泪再怎么也止不住,滴滴答答落在布包上。 六
就这样我带着欢喜带着内疚也带着痛苦上了高中。起初我还想找点活干,效仿那些老革命走勤工俭学的路。一个星期下来我就明白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学习任务很重,且学校管理很严,根本没有时间且学校也不允许。于是,我就省吃俭用。尽可能不吃菜,甚至不吃晚饭,有时上完晚自习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在校门外那个小摊上花一元钱吃一碗大馇子就咸菜。 为了节省几块钱路费,星期天也尽可能不回家。有时实在想妈妈了,星期六下午请半天假,走五十多里地回家。见到母亲就说是坐车到乡里走回来的,星期天下午再走着回学校,也和母亲说是到乡里坐车回去。来回有时遇到好司机还可以搭一段四轮车、面包车、大货车甚至马车。可自从有了那一次惊险后,我就再也不敢搭车了,除非是女司机或车上还有几个女人。 那天下着不大不小的秋雨, 路上就我一个人,身上已经淋透了,好冷。不时有车从我身边驶过,有个别司机故意在路洼积水的地方碾过,溅我一身泥水,还冲我笑。都是人,为什么有的这么坏呢。望着车的背影,多么盼着能有一辆车停下来稍我一程,那该有多好啊。这么想着果真有一辆小客货在我身边停下来。司机探出半个脑袋说,小姑娘上车吧。我坐在副驾驶上打量了一下司机,圆脸小眼睛挺胖,四十来岁的样子。司机问我为什么雨天一个人走,到哪里去。我毫无戒备地说了实话。交淡中我发现他不时盯着我的胸和脸,还掠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我心里发慌,但我必须镇定,装着若无其事。他甚至利用挂挡、打舵有意碰我一下,有两次竟碰到我的咪咪,还说我是大姑娘要饭死心眼。我装着什么都不懂,不让他怀疑我,我思考着如何脱身。上了一个大岗,车速慢下来。我说大哥停一下,我上厕所。他边刹车边说,只要不抬头遍地是茅楼,你下车就尿吧,就咋俩没别人,怕什么。我下了车直奔路边的玉米地,蹲在地里不出来。大约有十几分钟,那个司机下了车,朝着玉米地小姑娘小姑娘地喊几声,然后上车开走了。 我沿着大道边,几乎半跑地一拐一瘸地往家走。我害怕那个司机再回来,好像他就猫在那个角落,随时都会像猫逮老鼠那样把我抓回去。我走到乡里先到了一个要好的初中女同学家,换了她的衣服。这样做不但是为了舒服,主要是为了不让妈妈知道我走着回来的。这件事妈妈到死也不知道。 七
妈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我几次央求爸爸说,别老打麻将了,照顾照顾妈妈。爸爸多数时候会说,大人的事孩子少管。有一次爸爸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的样子,然后很慈爱地看着我。我第一次看到爸爸这样,心里倒有些发慌。妈妈告诉我,你爸爸的麻将这辈子是忌不了了。妈妈和爸爸对象的时候,妈妈看好了爸爸的帅气大方,是十里八村的美男子。唯一的缺点就是爱打麻将,姥姥有些犯嘀咕。介绍人说,这不是大毛病,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玩,不会玩的那是傻子,结了婚老婆一管就不玩了。花说柳说就把姥姥的嘴说乐了,把妈妈脸说成一朵红花。新婚之夜,妈妈非叫爸爸起誓,保证再不玩麻将,不然就不叫上炕。爸爸对灯发誓,绝不再玩。到了春节的时候,爸爸的手就痒了,就求妈妈开恩,玩几天一两毛钱的小麻将,过了正十五年就不玩了。一年到头总得乐呵乐呵,不然人家会说我是妻管严。一开始妈妈没同意,软磨硬泡几次妈妈就同意了。妈妈没有想到,放出去的鸟,再想关回笼子里就难了。爸爸一发不可收,玩麻将的手就再也没停过。爸爸和妈妈不知打过多少仗,妈妈几次回娘家不回来,甚至打到村里,打到乡派出所。妈妈说,我嫁给你爸爸,你爸爸嫁给了麻将。妈妈给我讲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讲别人家的故事。当时我还有些觉得好笑,甚至有点佩服妈妈语言的幽默。多少年后我才懂得,妈妈对爸爸心已经死了。 八
爸爸出事那天,我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是无边的阴沉。无论如何我身体里流淌着爸爸的血,心灵也是有感应的。早晨醒来觉得昨晚做了噩梦,但又想不起来。懒懒的连饭也没吃,右眼皮间歇着跳,心烦意乱的。 当我坐着送信人的摩托车回到家时,爸爸直挺挺地躺在用木板搭的尸床上。邻居老爷爷掀开蒙脸布让我看,爸爸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可能是在场人多或者是亲人的缘故,竟一点不觉得害怕。妈妈把我的臂上别上黑纱,腰间系上白布。爸妈就我这一个孩子,虽说是女孩,也得为爸爸守灵、摔丧葬盆、打灵头幡。 爸爸其实是死在麻将桌上的。爸爸已经连续两天一宿没下桌了,输了不少,总想往回捞。 打麻将往往就像捞沙坑一样,越捞越深,爸爸就是这样陷进去的。昨天的后半夜,爸爸突然牌点兴起来,连续坐了十几庄,还都是大胡。谁知最后一把胡了最大胡,飘胡杠开宝中宝。爸爸把牌往桌上一摔,哈哈一笑,说声胡了,手就不动了。仔细一看眼睛不动,嘴角流下了口水,怎么叫也没反应。急忙叫人,找车往乡医院送。医生按压、电击一阵,没有一点反应。事后有人说爸爸真是生命不息,搓麻不止,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息,牺牲在了麻场上。 和爸爸打麻将的那三个人来了,他们说昨天最后一把牌是每人一百二十八元,是年八都遇不着的最大胡。人死了钱也不能差。他们一边说一边把钱递给妈妈。妈妈没接,她说我早就和你们说过,他打麻将欠的钱我不还,赢的钱我也不要。他们说就给死人买点纸烧吧,还不行吗。妈妈说不行,买纸也得你们去。没办法他们真的买回一车纸运到坟地烧了。他们边烧边叨咕,阳间欠的债,还到阴间去。 烧头七那天,我拿着爸爸玩的麻将对妈妈说,把这个烧了吧,爸爸在那边也可以玩。妈妈点点头,继而又说,别烧了,到阴间就让他忌赌吧,不能再做赌鬼啦,将来我到了那边也少和他操点心。我看着妈妈花白的头发和眼角密而深的鱼尾纹,心一哽咽,流下泪来。 九
妈妈日渐消瘦,我的学习越来越紧张。妈妈担心我我担心妈妈。我知道,妈妈失去我她就会崩溃的,而我一旦要失去妈妈,会是什么样,我不敢想下去。一次回家看妈妈,妈妈摸着我的脸说,你又瘦了,现在是最累的时候,饭要吃好,不能太节省。妈妈又打开那只旧箱子,摸出三百元钱给我。嘱咐我说,吃好才能学习好。我说,妈妈我还有钱呢,还有一百多呢。妈妈惊讶地看着我说,怎么这么省啊,这两个月你也没花什么钱呀,我说你怎么这么瘦呢。我说,我吃的挺好,不用担心。妈妈看着我,探口气说,人要自重,特别是女人更要自重,不要靠人家施舍,更不能走不正经的路。我一把握住妈妈的手说,我和妈妈一样,走的正行的正,你一定要相信你的女儿呀。妈妈那苍老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我忽然感觉到,妈妈的手不但是瘦骨嶙峋,而且很粗糙。我抬起妈妈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仿佛是在抚摸过去,又好像是在抚摸未来。 几年以后我才知道,妈妈平日总是帮着人家干零活,不管是屋内的还是地里的,也不管是脏的还是累的,这样到春种和秋收时,也好请人家帮忙,也好用人家的车具。 姥爷是妈妈侍候死的,姥爷过世时留有木匠工具还有不少木料,他把这些给了爸爸妈妈,并嘱咐爸爸别打麻将了,开个木匠铺和媳妇好好过日子。那些木料好的值钱的大多都让爸爸买了,做了赌资了。妈妈就用剩下的那些木料,和屯里那个木匠学做凳子椅子。不知是遗传还是天赋,没几天就学会了。于是,妈妈就起早贪黑做凳子椅子,乡里和附近村屯有集市时拿去卖。妈妈平时给我的钱多数是她做凳子椅子换的。 一想到这些我就止不住泪水。妈妈那么辛苦,当时我竟不知道。我没能替妈妈分忧,而且还叫妈妈失望。我真是一个不孝的孩子。 十
高二下半年,我有时感觉身体有些不适,整日懒懒的,夜里发烧,还轻微咳嗽。我下床那个室友李梅也就是我前桌那个女同学说我,一定得了什么病,要带我去医院。我对她没有太好的印像,我和她不是一路人。听说她家就住在县里,和家人闹翻了来学校住。她几乎从不在食堂吃饭,总下饭馆,而且还不是一个人去,还要拽上一两个同学,有时还拽上男同学。看来家里很有钱。她也强拽着我下两次饭馆,后来我就尽量躲着她,不和她来往。她说她姨在县医院x光科,透视不用花钱,非要带我去不可。实在不好意思回绝人家的真情,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得了病,得了啥病。我就和她去了。透视的结果是肺结核。她姨说最好找大夫看看开两样药,要加强营养,多休息,不能累着,这病是馋懒病。我问开什么药,她姨说利福平和异烟肼就行。李梅拉着我就要去上楼找大夫,我没动。她看出我的为难,问我是不是没带钱,我不语。她说我有钱,走吧。我说不看了,你姨不是说利福平和异烟肼就行吗,明天我去药店买,可以便宜点。 第二天她叫我陪她回家取东西,我不好拒绝就和她去了。她家住的是独院的二层楼,当时在县里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她家人不在,她就带我各房间看。房间多而且大,装修很豪华,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住宅,看哪都新鲜,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客厅、厨房、卧室、卫生间、餐厅都是单独的。还有一个麻将间,方方正正的麻将桌上还摆着麻将,好像是有人刚玩过。看到麻将不知怎么,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就咳了几声。李梅拿了几件衣服,打开抽屉又使劲关上,说了一声,这老东西一点钱也没留。我们刚要走出院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姑娘走进了。李梅喊那男人爸爸,打量一下那女的没有吱声。李梅管她爸爸要钱。她爸爸说前几天刚给你五百,这么快就花完了。李梅说五百元够干啥呀,然后用手指指我说,我的同学得病了,急需用钱。她爸爸仔细打量着我,过了几分钟,问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得了什么病。我有些怯怯地回答。他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肩,又在我脸上轻轻拧一下说,小丫头怪可怜的。然后,掏出一打钱递给我。我没接。李梅一把夺过去,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回头说谢谢爸爸。她爸爸说,小丫头,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说,我会帮你的。 十一
在回学校的路上,李梅给我讲起她家的事。李梅爸爸是搞建筑的包工头,和她妈妈离婚了。我问是不是因为打麻将离的婚。她说有点这个因素。李梅的爸爸早出晚归,总说忙这忙那。她妈妈一个人实在太寂寞,就找人来家里打麻将。她爸爸怀疑她妈妈和那个陪她打麻将的小白脸要好,她妈妈怀疑爸爸在外面不清白。就这样两人先是打架,后是分居。最后她爸爸给她妈妈一笔钱,两人就离婚了。李梅告诉我说,离婚后,她爸爸经常往家里带女人,几天就换一个。有一天夜里她睡得正香,爸爸喝多了,还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在隔壁的卧室折腾半宿,又喊又叫声音挺大,害得她没睡好觉。第二天李梅就搬到学校宿舍,不在家睡了。听李梅这么说,我想她爸爸不是好东西。于是我就想到了搭车那个司机,想到刚才他爸爸摸我头、拍我肩、拧我脸,想到他看我时的眼神,想到他说的话。哎呀,我感觉到受了侮辱,我赶紧跑回学校,到水房洗头洗脸,洗衣服,把李梅爸爸对我的侮辱洗掉洗净。回到宿舍,李梅把那打钱递给我说,你拿去看病。我大喊,我不要你爸爸的钱,把钱摔在李梅的床上,李梅疑惑地看着我,摸不着头脑。 十二
高三的学习更加紧张,连星期日也不休息。我的身体是越来越吃不消了。吃了那两样药效果也不好。夜里高烧醒来,有时还咳血,生理期也停止了。李梅说,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你何必这样,管什么钱,你先拿着治病。我冷静地说,我有钱,谢谢你的关心。李梅说你是讨厌我爸爸这个人,其实我也挺讨厌他的,他和妈妈彼此彼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静静地看着李梅,好像有点不认识了。 大夫说我的病很严重,必须休学。要加强营养,多休息,最好是住院治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蒙着被子哭,哭够了坐起来,两手托腮静静地想,妈妈爸爸、李梅、李梅的爸爸他们的影子依次在脑海里浮现,甚至现出了高考和在大学学习的情景。李梅叫我拿钱先治病的话和妈妈说的女人要自重的话,不停地在耳边重复,两个人的声音彼消此涨,叫我无所适从。 最后我决定休学回家静养,这是我的性格,也是妈妈的性格。临走时,李梅握着我的手,泪光闪闪。她说,其实我不如你,起码你有妈妈爱你,而我除了爸爸给几个臭钱,什么都没有。这时我才感觉到,她也很孤单很可怜。她又把那打钱递给我说,这是我借给你的,拿着吧。我说现在还不需要,需要时我再找你借。她无奈地摇摇头说,我真的越来越佩服你了。我走出挺远了,回头看看有学校名字的大门,李梅还在门下望着我,我挥挥手转过头去。 十三
我和妈妈都是表面高兴,内心其实苦着呢。每天她看着我我看着她,说一些相互安慰无关痛痒的话。妈妈不让我干活,怕我累着。我就偷偷的干点力所能及的,也算帮了妈妈,心里舒服点。妈妈想方设法叫我吃的好一点可口点,定时给我烧水,喊我吃药。妈妈越是这样,我心里就难受。看着妈妈越来越瘦小单薄的背影,我想,我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妈妈就一个人,是多么的孤独寂寞呀,现在总可以和我相依为命。转念又一想,寂寞中还有一丝痛苦的希望在支撑,现在,这点希望可能都没有了,这是一个多么苦命和绝望的女人啊。 日历一页一页撕下,到了7月7号那天,我特别难受。我的同学参加高考,而我却在家里养病。我一连三天站在小溪边向学校方向望,累了就蹲下来看着溪水时缓时急地默默流淌。回到家里看到妈妈,她虽然脸上有勉强的微笑,但直觉告诉我,她刚才哭过。从那以后,每年的7月7、8、9三天就成了我最伤心难过的日子。 十四
一晃两年的时光就过去了。我的病是越来越好转,而妈妈却越来越不行。她走路蹒跚,干点活就喘,甚至上气不接下气。妈妈问我今后打算怎么办,我说在家里干活,挣钱养活妈妈。妈妈笑笑露出满脸皱纹说,我的傻闺女,哪有在家陪妈妈一辈子的道理,你长得好看又聪明伶俐,可惜没摊上好家庭。妈妈叹口气,好像对我又好像对她自己继续说,一切都是命,人不认命不行,我这一辈子尽和命争,到最后还是输给了命。妈妈的眼睛睁得很大,浑浊、失望。我看着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失声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孩子,妈妈可能陪不了你多长时间了,更不能供你上学了,都是妈妈不好,是妈妈对不起你呀。我使劲摇着妈妈的手喊,妈妈,你说什么呀,是我不好,让你失望了呀。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很平和地说,人怎么都是一辈子,不能上学就当一个好的农家女,找个对象结婚吧。我惊愕地看着妈妈,大声说,不、不、不。妈妈说,像你这么大的女孩人家都结婚了,有的孩子都挺大了,听妈妈话,结婚吧,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了。我搂着妈妈的脖子哭了。 十五
我结婚了,稀里糊涂地结婚了。我结婚了,很挑剔地结婚了。说稀里糊涂,不光是相处时间短,相互不是很充分地了解,更重要的是,从认识到结婚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他,我是为了举行一种仪式或者说是为了完成一项使命而结婚的。说很挑剔,那是在介绍的十几个中,除个别是人家不同意外, 我选中的认为比较适合我的一个。说比较适合我,一是家里穷,给父亲治病花光了积蓄,现在就剩他和一个上初中的弟弟相依为命。他不会嫌我家穷。二是他也有小的残疾,一个眼睛有玻璃花。他不会嫌我残疾。三是和我家临屯,也就三里地,便于我婚后回家照顾妈妈。四是他念完初中毕业,是给我介绍的人中文化最高的,应该容易沟通和相互理解。 妈妈尊重我的意见,只要人好,不打麻将她就不反对。为此,她还亲自去那个屯,找嫁到那个屯的年轻时的小姐妹了解人家。了解的结果那是一个好,她很高兴。 妈妈为我准备了嫁衣和简单的衣物,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而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脑子空白,意识麻木。结婚的头天晚上,妈妈说,孩子,我实在没有什么给你的,就把这个对金耳环给你吧,这是你姥姥结婚时我姥姥送的,我结婚时你姥姥又送给了我,虽说样子老点,但是纯金的,据说当年是卖了一匹马买的,当年一匹马可值不少钱。说着打开一个小布包,里面有一对金光闪闪的耳环。妈妈的手颤颤巍巍的给我戴上,又仔细看看我说,挺好看的。 妈妈说,我还要送你一件东西,一件警示物。我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不知是什么。妈妈打开那个破旧的箱子,在里面拿出一个布包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我脱口而出,麻将。对,是麻将,就是败了咱们家的麻将。妈妈说着打开布包,掀开盒盖,抓出几个麻将,用她那青筋凸起的手攥着,好像要攥死一只老鼠或苍蝇,一会又放回去,盖上盖,放到我的面前。显然,妈妈有些激动,颤抖着说,要记住咱们家是怎么败的,要记住千万不要染上这东西,也要告诉你的男人你将来的孩子千万不要染上这东西,一旦染上是要家破人亡的。 我怀抱麻将,跪在妈妈面前,仰头望着她。她望着窗外,眼光很凶,充满了仇恨。继而又低头地看着我,充满慈爱。我有些泣不成声,妈妈,您放心吧,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我、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永远都不去碰麻将。妈妈伸手拉着我慢慢起来。 十六
新婚之夜,闹洞房的人都散去了,丈夫柔情地看着我。突然他一下把我扑倒在炕上,吻我,给我脱衣服。我一使劲把他推到地上,闹了个腚蹲。我赶紧跳下炕,拉起丈夫说,对不起。丈夫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别着急,还有个仪式没有进行呢。仪式,什么仪式。我拿出麻将,抱在怀里。我说,你跪下,对灯起誓,今生今世永远不打麻将。他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就把我家的情况和妈妈送麻将的事向他说了。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可怜的老婆,嫁给我委屈你了,如果不是因为麻将,你早就坐在大学的课堂里了。你放心,我这辈子是不会玩那个东西的。我说你必须起誓。于是,他就跪在我面前说,永生永世听老婆话,永生永世不打麻将,如果违背就像这盏台灯一样。说完一下拉灭了台灯,抱起我放在炕上,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十七
日子就像屯前的小溪,静静地流淌,平静中时而会激出几朵浪花。我拖着半残的身体和丈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的弟弟已经上了初三,学习很好,我也特别喜欢他。而他也把我当成了真正的亲人。我鼓励他学习,辅导他功课,有时还特意给他做点好吃的。我虽然只比弟弟大五岁,但关系却像母子。对此,丈夫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弟弟对我无话不说,从他嘴里我知道了许多这个家以前的事。他告诉我,他的爸爸是个耍钱鬼,开始看纸牌,后来打麻将。赢钱了,买不少好吃的回家。输钱了,就瘪茄子了。有一年正月,赢钱买个摩托车,还对那几个麻友说,谢谢你们赞助,有意气人家。可没几天,不但把摩托车输了,把家里种地的钱也输了,还借了不少钱。听到这里我心里打个冷颤,一股冷气迅速传遍全身。弟弟说,他本来是有个妹妹的,还没满月,妹妹得了抽风病,妈妈叫我去找爸爸,当时爸爸正在麻将桌上,说打完这圈就回去。妈妈没办法,就穿好衣服,包好妹妹,也不顾九天天冷风硬,抱着去乡卫生院。结果妹妹没治好,妈妈还得了产后风。妹妹死后两个多月,妈妈也随着去了。爸爸从此更没收没管,玩的更凶了。到死时,玩的家徒四壁了。我听的有些怕,一把抱住弟弟,浑身发抖,呐呐地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的脑子里有无数麻将在旋再转在哗哗作响,我的脑袋要爆炸。弟弟看着我两手抱着脑袋,万分难受的样子,吓坏了。失声地喊,嫂子,嫂子。你怎么了。过了一会,我平静下来,摸摸弟弟的脑袋说,没事,刚才有点不舒服,现在好了。弟弟笑了。我接着说,麻将真不是好东东西,你可别沾那玩意,沾上就不容易甩掉。弟弟说,可不是,妈妈和爸爸打架就说,喝酒抽烟耍钱搞破鞋是四大没脸,一商量就干。说完弟弟感觉有些口误,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问弟弟,你哥哥打麻将吗?弟弟说,妈妈活着的时候,有时爸爸带着哥哥去玩,妈妈死后,哥哥就不跟爸爸去了,在家看家干活。我听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滋生。 十八
丈夫很勤劳,除了自己家的地外,又包了不少。我们结婚时虽然没有存款,但已经没有饥荒了。他的精力很旺盛,不管一天的活多累,总是和我缠绵,如果再喝点酒,就更没完没了。 妈妈这几天不太好,我去陪了两宿。我把弟弟说的丈夫家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叹口气说,挑来挑去,最后还是挑了一个麻将败了家的人家。麻将这个东西就像大烟一样,沾上就上瘾。你丈夫以前沾上了,说不定啥时就犯瘾,你可得看住。 我回来的晚上,丈夫有些着急,我却没有心情。他几次过来搂我,我都把他推开。他悻悻地滚到一边,蒙上被子。我知道他是生气了。我想着妈妈说的话,觉得虽然有些道理,好像也没那么严重,毕竟那时丈夫小,而且早已不玩了。想了一会,我捅他,他不理我。我掀开他的被子,钻进被窝,搬过他的身子说,怎么还生气了。他忽然坐起来,噗嗤一声笑了。我问他打过麻将没有,他疑惑地地看了我一会说没打过。我又问他会玩不,他说不会玩。我抓起枕头使劲打他,边打边喊,你说谎你说谎,你家是麻将世家,你爸爸打,你爸爸带你打,因为你爸爸打麻将你妈妈和你妹妹都死了。他夺过枕头说,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说它有啥用,我现在不是没打吗,我不是起过誓吗。听他这么说,我就平静下来,问他为什么没告诉我,他说我没有问过他,说了怕我多心。我说你可以有其他的爱好,比如看书、看电视、钓鱼,千万别打麻将,打麻将输了自己不高兴,赢了人家不高兴,为什么要做有人不高兴地事呢。他想了一会说,是呀,为什么做有人不高兴的事呢,不过我也没有什么爱好。他紧紧搂住我,嘴贴着我的耳朵说,我就一个爱好,就是陪你睡觉。我说了声去你的,然后我俩咯咯一笑。 十九
我第一次听说丈夫打麻将是在结婚六年以后,弟弟大学毕业考入县政府,女儿四周岁多上幼儿园。那天我去照顾病重的妈妈,妈妈攥着我的手告诉我,听她的一个姐妹说丈夫打小麻将。我说,不可能,我没发现他玩。妈妈说,现在你们的条件越来越好,古人说饱暖思淫欲,特别是男人,条件一好就寻思别的事,吃喝嫖赌一般男人都占上一两样,不然,哪来那么多酒鬼、色鬼、赌鬼。妈妈的手使一下劲,盯着我的眼睛继续说,你一定要看紧他,打麻将都是由小到大,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你爸就是这样陷进去的。 我回到家里并没有质问丈夫,我不太相信他会背着我去玩,就是真的去玩了也要有真凭实据,最好是抓现行。常言说得好,拿贼拿脏,捉奸捉双,空口无凭不是冤枉人家,就是人家抵赖。不过我仔细一想,这段时间我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照顾妈妈上,经常起早去,晚上很晚才回家,如遇妈妈病情重整宿不回家,确实给丈夫创造了太多的自由空间和时间。于是,我就开始注意观察丈夫,注意他的言淡举止,甚至有几次白天在妈妈家突然回来,看他在家不,看他在干啥。观察几次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我就有些放心了。我就把观察的情况对妈妈说了。妈妈说不玩就好,不玩就好。 进入数九天,很冷很冷。妈妈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看来很难熬过这个冬天。那天我晚上十点多才回家,丈夫还没有睡。我进屋就闻到了他呼吸的酒味,丈夫平日是很少喝酒的。我问他,他说闲着无聊,到李老三家串门,正赶上有几个哥们在他家喝酒吃大鹅,人家再三让,就喝了点。听他这么说,我也没多想,也是累了,就上炕脱衣睡觉。丈夫躺下不一会就开始打呼噜。我看着他心想,都多少天没到一起了,看来是没少喝,不然又要缠绵人了。忽然听他说,不会看,打八万。声音挺大,把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他仍然在睡着,是在说梦话。我喊他一声,他翻个身又大声说,胡了。看来丈夫真的在外面打麻将了。这一夜,我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想到了我的爸爸,想到弟弟说的丈夫的家史,想到新婚之夜丈夫发誓、想到妈妈叫我看住丈夫——。想了很多很多,不知什么时候,才闭上眼睛。朦胧中,我看到了爸爸,他向我要麻将。我说你别玩了,玩了一辈子,玩的倾家荡产,都玩死了,还没玩够吗。爸爸说,不玩了,我要把世上所有的麻将砸了、烧成灰杨了,再不让它在世上害人。我说你有这个脸吗。只见爸爸伸开手,朝他自己的脸上恨恨地扇去。啪一下,我醒了,感觉自己的脸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