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算,爷爷离开我们已有十余年了,我几乎快记不清他的样貌,却对他的茶碗印象深刻。那不是正规的茶具,甚至可以说,它不是茶具——它是千家万户橱柜里的各色瓷碗中最普通的一只——碗口有七八岁孩子的手掌大小,碗身一面印有莲红色的楷体"夀"字,一面绘着一抹折枝梅花,轻影疏斜。爷爷常年用它泡茶。茶亦非上等的好茶,三块钱一袋的茉莉花茶,柳绿色包装袋的左上角却堂而皇之地写着"一级茶叶"四个小黑字,多半是唬人的。 爷爷长年累月地用最普通的茶碗泡最便宜的茶。冬天阳光好,便搬出自制的竹篾靠椅,于阳台、院坝,就暖洋洋的日光,温一壶浓茶伴书香。夏天天气炎热,便邀一群大爷大妈,于树荫、房影,就恹恹的睡意,凉一壶清茶聆蝉音。爷爷的茶碗内壁被时间堆砌出深厚的茶垢,清洗不尽,他倒不在意,仍旧视若珍宝,有一回碗被摔碎成几块,他甚至请来师傅,把它锔得滴水不漏。老年人对旧物总是怀有不可言喻的情愫,像对待一位处了几十年的老朋友。 起初,我也会喝一点茶。进城上了高中后,却觉得这是件土得掉渣的事儿。为赶时髦,我开始学同学喝咖啡,冬天喝加热的拿铁,夏天喝凉入心脾的冰咖啡,即便它们的焦苦味令我不适,我仍旧锲而不舍,并以为其足矣显示我的高格调。 长了年岁,就不怎么在乎表面上的虚文,又老老实实的端回茶杯。慢慢明白,咖啡之于茶叶,正犹如西洋油画之于中国水墨——前者予人以浓郁且酷烈的悲欢,后者笔墨淡然飘散,如一场风雨扫过,只留下深远处的袅袅炊烟。咖啡善于爆发,像激荡的青春,毕竟浮躁;茶叶善于隐忍,像坚实的土地,终归寂然。人不能永远精力充沛地去闹腾,总得给自己留下一点儿清闲,静静地、细嚼慢咽地去体悟一粒茶叶的心。 你可以选择普洱茶,茶性温和,暖胃健脾;亦可以相中绿茶,炎炎夏日里如一擎碧荷。茶有千种,皆在于静。十几粒茶叶梗子躺在杯底,一股滚烫的水浇来,紧紧扣住杯盖,看着一粒一粒梗子舒展开叶卷儿,在水底慢慢胖起来,缓缓上升,揭开盖子,那香气狠着一口气猛地扑进口鼻,一张张茶叶的饱满的脸,在水面上挨着挤着,齐刷刷地盯着你瞧。你撮尖嘴,抿下一小口,微苦,缓在嘴里,一条一寸细细滑下,自有一种神清气爽,舌苔两翼,生出一觅甜,酥酥的,却寻不着影儿。 你可否留意茶边的风景?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一片桃色的鳞云,一啼鸟鸣,一袭晨凉。抑或,一弯清月,一盏残照,一部旧书,一抹斜影。你在,又不在。茶,入了诗入了画,唯求意境。 周作人先生说,品茶即为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茶生静,静生思,思无垠。古人亦云,三省吾身。一杯茶的时间里,你能够思考你的志向、检点你的行为,觉察你的缺点——你还不够努力,不够勇敢,不够自信;你抱怨的时间太多,微笑的时间太少;你遗忘了最初的梦想,至今碌碌无为,泯然众人矣;你舍不得你所拥有的,空空羡慕旁人文字、摄影、山水间的生活……你开始下决心:突破旧的生活模式,寻回自己的活法——那才是你。 无论你是摇滚青年,是争分夺秒的工作狂,还是为丈夫为孩子的全职太太,都请你闲暇之余,品一杯茶,轻闭双眼,静静感受,体悟一粒茶的心的同时,体悟你自己。 只需一杯茶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