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冬日记

　　2008年10月23日
　　冬天来了，看起来非常恐怖，但我并不意外，因为这是一个事实，我们公司正在经历的事实。
　　首先，我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背景。我们是一家出口食品企业，产品包括急冻海产品、干腌海产品、冻鱼糜制品等，我们主要出口美国、加拿大、中国香港市场，老板是一位精明的香港人，40来岁，经过10年的努力，他从小渔工变成了资产过亿的大老板。
　　但2007年5月之后，我们公司的日子便显得不那么好过了。订单持续减少，产品线急剧压缩，产量急剧下降。当然，原因大家都知道，比如，人民币快速升值，原料价格上涨，《劳动合同法》实施等。
　　我们都认为2008年会好起来，但没想到一场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又爆发了。公司目前的现状是：产量极少，人员极少，持续亏损，人心涣散。没有人知道转折点在何时，大家都在坚持，看谁能熬到最后。但事实上，从2007年中期以来，我见证了公司副总3任、采购部人员5任、生产及物料控制人员5任、财务3任、行政人事主任4任、生产主管2任，仓库主管4任、文控3任的更新，统计起来，真是感慨万千。
　　公司出口卫生注册证书到期要换证了，昨天省出入境检验检疫局的人员下来检查。由于厂子一直处于半停产状态，都没什么事做，四个车间有1个车间在做无用的产品，做了就一直放在仓库，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单发出去；有1个车间由于没原料，把库存的成品拆包了，再重新包装生产给检疫局的人看；还有一个车间在做内销产品；另一个车间没有开工。
　　为了不让别人看到我们空荡荡的车间寒酸，我临时从旁边厂借了一些人过来，一大早对她们进行了一些卫生标准操作程序方面的简单培训就上岗了。
　　有些惨淡还有些凄凉，所以，昨天给我感觉就一个字：作秀，强烈地作秀。
　　无奈吧？好多人都无奈。
　　2008年10月30日
　　今天基本上又没什么事。开了两个车间，只做些小生产。
　　下面的人员没事，但我总不能像放羊一样把他们放在车间不管，而且时间一长，容易滋生惰性失去激情。所以我又把他们招回办公室，开了一个座谈会，学习了一些部门文件。虽然有些无奈，但总能让他们感觉有点事情做。
　　又有一个品管提出辞职了，没办法，他们主要靠拿加班费，现在正班都没什么事情做，哪里还有加班。没加班，他们的工资就会很低。
　　按规定要一个月之后才能走，他说反正事情又不多，希望我行行好，放他提前走。我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其实，我很同情他们，一个食品专业大专学历的品管，每个月工资还不到1000元，但公司目前这个样子，没办法，我也无能为力。希望他能找个好工作吧！但在目前的局面下，我关注的是他能不能找到工作。
　　他毕业没多久，还没学到什么东西，就这样一无所长，一无所有地走了。
　　如果非要区别开来，也许他连那些农民工兄弟都不如。农民工兄弟们的要求不高，随便一个厂，只要工资不太低，他们都愿意去，因为他们本身就一无所长、要求简单，能养活老小，吃个饱饭就行。但他不同，他是一个食品专业的大专生，一个眼高手低的大专生，一个为了上学有可能让亲戚家庭债台高筑的大专生，一个想尽快赚钱孝敬父母的大专生，一个被家人寄予厚望不想一辈子站在田边地头就着大葱吃面条的大专生，一个压力巨大却茫然无奈的大专生。
　　2008年11月1日
　　老板今天来电话了，把我们骂得狗血喷头：＂谁不想做了，就让他走人。＂
　　虽然我们每个人都认为他骂的那些理由毫不成立，不过，老板的脾气的确越来越大了。也许他压力太大，借题宣泄；也许他早有计划，想精兵简政吧……总之，没有人会去揣测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常常会带一些客人来参观、品尝样品，每次都要求我们做好准备，办公室、车间都要以最好的面貌展示给客人。有一次为了应付据说有可能是重量级的客人，我们还从兄弟厂那边请了一部分员工来充数，以示公司欣欣向荣。然后结局大多时候都是激情应对，失望收队。
　　每次望着老板疲惫的眼神、无言的背影，心中怅然。
　　人事主任又辞职了，这已是一年多的时间里换的第6任了，有的家伙来了又走了，混个脸熟都谈不上。
　　公司内人心不稳，个个都像怨妇似的，有的嫌工资低了不想做；有的说1年多了都没加过工资了；有的说老板总是看不起人，总是自以为是，搞得自己有很大压力；有的说副总不懂生产总是瞎指挥，让他们做无用功，甚至妨碍正常生产；有的说食堂饭越来越难吃了，有的说水管坏了几个月了都没人修……其实他们说的都很对，都是事实，但那又怎么样？抱怨更多地是表现出内心的恐惧，可没有人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公司处于半停产状态，很闲，没事做，让人很无聊也很颓废。
　　2008年11月6日
　　公司开始裁员了！虽然意料之中，但大家还是非常恐慌。
　　今天一大早，就有人告诉我，有几个家伙被干掉了。公司中层主动裁员跟公司高层下旨裁员有本质上的区别。我们裁员是因为他们表现不好，公司宣布裁员，就等于向大家宣布一个明确的信号，大家都有麻烦了。所以人人自危，大家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
　　裁人的场面有些残忍，快下班的时候通知走人，保安就在旁边看着你收拾行李，不得滞留，不得返厂，赶人赶得非常快。这种做法确实很凄凉，也很寒心，好多都是老员工了，他们面无表情，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
　　在目前这个冬天，现实真的很残酷，周围大把的工厂倒掉，大批的员工失业。大家都知道被裁掉意味着什么。
　　这段时间车站天天人满为患，找不到工作的人都挤着回家。也许，他们回到家里还有饭吃，可以继续种田，甚至还可以享受一下难得的＂假期＂，和家人好好团聚，以弥补多年的背井离乡，家人分离。
　　中午我吃过饭很早就到了办公室，路上遇到两个员工，我很吃惊她们也这么早去上班，她们说害怕，睡不着。虽然她们是笑着说的，但我能明显感觉得到她们的恐惧，很强烈也很直接。
　　走到办公室，化验室的小姑娘跟我说：＂老大，上班的时候，请你不要突然叫我到你办公室去。＂我莫名其妙，＂为什么？＂她说，＂今天有个文员就是这样被她老大叫到办公室，然后被裁掉的。＂我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晚上去接老婆下班的途中，陡然发现路边的小摊越来越多了，大多数摊主都是新面孔，而且常常只存在一晚，第二天晚上就不见了。
　　这个冬天持续时间之长，之残酷，似乎要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2008年11月10日
　　政府也很关心这次金融危机对企业的影响，上午来电话了，仔细询问了金融危机对企业的具体影响，还做了登记。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很焦急，可如此严重的全球性灾难，又岂是焦急能概括的？！
　　公司的形势似乎越来越差了，生产一线员工只有30多人了，整天没事做。员工的工资主要靠加班，现在班加不了了，他们的月工资只有500多元。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留在这里？500元现在能做什么呢？但她们确实还留在这里，也许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吧，这或许是他们留在这里的唯一解释。包括高层在内的所有人都没心思上班了，他们上班除了游戏电影听歌就是QQ看新闻。
　　对于这个公司，我唯一尊敬并佩服的人是技术总监，他这个职位相当于有的公司的厂长，需要管的部门和事非常多。他从一个较低的岗位干起，但现在他是个通才，一个专家级的人物。不管做事，还是做人，他都能赢得所有人的尊敬。他是一个很讲义气的长者、朋友，在目前公司的形势下，他仍然很敬业。
　　现在没有事情可做，他也很无奈，由于当时和公司签定了霸王条款式的工作合同，任何一方违约都将赔偿巨款，所以他不能走。
　　我却想走了，有两个公司打来电话约我面试，一个是内销的，一个是出口的，我选中了其中一个内销的去面谈，岗位不变，待遇居然接近现在的两倍。
　　在目前的艰难形势下，包括我老婆在内的几个亲友都吃惊。他们吃惊的是，我居然这么快就换了一个好工作，我吃惊的是满目萧条的形势下，居然还有一个实力这么雄厚的公司，还在大肆地扩张。
　　不过，估计我不会走得很顺利。虽然曾答应总监，现在不走，但现在这个样子，大家都要养家糊口，都有压力，作为好朋友，他应该会支持我的。唯一难搞定的就是副总那边，他也许不会答应。
　　先约上总监和生产主任等几个好朋友一起出去喝酒，以前我们几个每周都要喝上两次以上，现在一次都难保证了，今晚得好好地喝上一顿。
　　2008年11月11日
　　今天和总监谈了，他支持我离职。出乎意外的是，和副总谈得也很愉快，虽然我不喜欢和他接触也不喜欢他的做事风格，但人之将走，其言也善，留个好印象吧！
　　今天刚到办公室，化验室的小姑娘就冲了进来，问我是不是要走了，我说，是啊。她非常震惊，眼泪夺眶而出，不顾办公室里的摄像头，马上冲过来，紧紧抱着我的胳膊，央求我不要走，说我走了她不知道怎么办。
　　下午很久不见的老板来了，他一来就把副总、总监和我，还有一个业务跟单文员叫过去开圆桌会议，他还不知道我要走了。
　　会上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说过几天要下几个单，确认几个品种及数量，让我们及时准备，并特意吩咐要控制好质量，现在生意不好，质量千万不能搞砸。老板还云淡风清地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叫我们工作要用心用力。
　　这次开会业务部的那个跟单文员按理说是不能参加的，直到晚上部门聚餐时我的疑问才得到解答，原来老板又打算把业务主任干掉了，所以这次直接跳过他，把文员小姑娘叫过来顶上。晚上部门的一些人向我求证，现在都在风传下个星期将裁掉8个人，不知是真是假？
　　说真的，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这个境况，裁到谁，借用一句广告词来说：一切皆有可能！
　　2008年11月17日
　　老板着急了，开始想办法节省过冬。工厂一共有5个冻库，老板让关掉2个，这两天所有人都在帮忙清库。1个冻库每天耗电800元，关掉2个每月可省48000元。其实我们很久以前就建议老板先关掉一个，把那些呆料、废料处理掉，那里面2年前的东西都有。但他舍不得丢，总想利用起来，结果形势越来越差，现在他终于决定处理了。
　　又有一个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上次面试的那家公司打电话过来，他们不要人了。
　　挂了电话，我非常生气，这不是忽悠人嘛。我立即心情郁闷地去找副总，我说那个公司突然又不招人了，我不走了。副总一听，忙说好啊，不走也好啊，反正你又没交辞职报告，这里也招不到合适的人，你就安心工作吧。
　　我想，他们不招我，也许是遇到麻烦了。想想，他们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扩张，还牛气十足地开出高薪招我，他们的老总显然和大多数人一样，事先没有意识到经济形势的严峻程度，低估了经济危机的威力。现在很多公司都是这样的，他们都没有预见到目前形势会180度的转变，月初订单还做不完，月末已一个单也没有了。
　　经过这件事，我想我得改变一下规划，不会轻易辞职了。因为目前的形势，任何一个公司都不保险。
　　不过，终于来单了。
　　车间已没多少人了，所有办公室的人员都被拉去帮忙，向包装袋上贴贴纸，正反面都要贴。3个工作台，分3组，每组大概6、7个人，副总、总监、我、业务主任和两个采购一组。现场气氛很是压抑，前几天裁了9个人，昨天一早又裁了2个，也许我们中的某些人下一个就会被裁掉，现场谁都没说话，大家想着心事，默默做事。不知不觉中，一整天就过去了。
　　晚上，总监和我、生产主任几个又约到公司对面的酒楼喝酒。酒楼生意很冷清，除了我们在包厢，就只有大厅里的一两桌人。酒楼老板和我们公司一样，也在熬，看谁熬得住吧。
　　2008年11月19日
　　谁都没有料到生产主任也被裁了，副总让他上去一下的时候，我们当时都在猜，应该是叫上去商量裁谁了。不一会，他跑了进来。他说，晚上又有酒喝了。我们都盼着他的下文，看看是哪个倒霉鬼又被裁了。谁知他下面一句更雷人，他说他自己被裁了。
　　我们一直都认为只要公司不倒闭，他就可以在生产主任这个位置上岿然不动，因为公司生产需要他，裁掉他简直是疯掉了。
　　我们都去安慰他，他却高兴地说没事，他在公司做了3年，公司给了3个月的补偿金，加上上个月和这半个月的工资，他说他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
　　今天老板来了，中午来的，来的时候我们都已下班了。他一来就打电话给生产主任助理，想说生产订单的事，但那个家伙早料到老板会这样，所以他一下班就关了电话，然后告诉所有人，如果老板找他，就说他下班后出去了，不在公司。
　　也许生产主任被裁一事，大家都非常寒心。这种一味只考虑人力成本压缩开支，盲目裁人的做法实在太疯狂太愚蠢了，根本不考虑给公司正常生产带来的损失和被动，所有人都觉得老板是在自掘坟墓。
　　我在车间里遇到老板，他一个人在四处视察。我上去打了个招呼，他只是点了个头，轻声嗯了一声。现在人越来越少了，整个公司整个车间都空空荡荡，一片荒凉。
　　没事的时候，我也会叫上品管到仓库取点东西来吃，好多产品很久都没发货了，这些东西不发也是过期坏掉，与其坏掉浪费，不如让大家尝尝鲜吧。
　　晚上我打电话回家，老爸第一句话就说，你们厂倒闭了没有？吓了我一跳。他说现在村子里好多人，因为广东这边好多厂都倒闭或停产了，很多人都回家了，问我们厂怎么样。
　　他老人家还以为我是小孩子，总是一直在为我担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老爸认为我们厂迟早是要倒闭的，我迟早也会回去的，还担心我不会种田，按他的想法，城市是没搞头了，还是农村好。
　　我不知道该怎样给他解释，我想，这个时候，再说倒之类的话已毫无意义。我们更多的是需要信心和勇气。困难随时会有的，但只要我们不丧失信心，勇于面对，也许，就能克服这场金融危机。
　　2008年我们已经遇到了那么多的灾难和困难，可我们还不是坚强地挺了过来，其实灾难并不可怕，怕的是我们每个人都迷失自我、人云亦云，未战先怯，想想，冬天已经来到，春天还会远吗？！
　　编 辑 鲁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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